如果讓愛變成超長篇: 第三幕:追憶初出茅廬的幸福
「家姐,你昨晚夢到什麼沒?」我一邊整理床鋪,一邊問她。「你打呼聲很大呢,差點把整個旅館的客人都吵醒了。」我笑著,把被子往她身上一扔。
「哎唷,你才是在那邊偷笑自己吧!我半夜起來,還看到你坐在窗邊傻笑。」詠恩把被子甩開,「難不成你昨晚談了什麼秘密情話,心情太好?」
我心裡一緊,知道她八成發現我前一晚在院子裡和初見聊了很久,臉不爭氣地微微發熱。「哪有,就是外面星星多,吹風舒服,旅館晚上比香港安靜多了。」我故意把頭埋進枕頭裡,避開她的目光。
「每次都這樣,嘴上說風啊星的,其實心裡早就在寫小說了。你這人最奸詐。」家姐一邊穿外套,一邊嘀咕,「今天早餐聽說很有台味,可別睡過頭。」
「不會啦,我已經幫初見切好水果了。」我故作輕鬆,把臉貼在冰涼的枕墊上。
「這麼主動?你做事比平常有幹勁多了。」家姐挑眉,語氣難得帶點興奮,「該不會從台灣回去,就直接娶人家吧?」
「家姐不要亂講啦,才認識兩天而已,你又不是不知道我超慢熱……」我挪了挪手肘,坐起身,低頭偷偷笑了笑。
「知道啦,知道你裝清純。走吧,早餐等我們。」詠恩拉起我的手,推開房門。
大廳已經熱鬧起來。貝利拿著茶壺,正招呼新到的旅客;阿葉剛從院子採了一把新鮮蔬菜進來,鞋都還沒換,就大聲喊:「兩位香港朋友,早餐多吃點啊!台灣的天氣,比香港更耗體力!」
「阿葉叔,今天有做你最拿手的菜嗎?」我好奇地問。
「今天主打三杯雞蛋配清粥小菜,不敢說多拿手,但絕對是真心做的。」阿葉笑得樸實。
「謝謝,那我先去占位子,餓死了。」我笑了笑,拉著家姐在靠窗的位置坐下。
這時,初見正好從廚房端出一盤熱騰騰的薯條。「兩位早!」她臉上神情依舊淡淡,但聲音溫柔平穩,把薯條和兩杯溫豆漿放在桌上。
「早,初見,你今天起得真早。」我抬頭對她笑了笑。
「還好啦,習慣了。旅館一年到頭沒什麼休息日。」初見說話依舊語氣平淡,但那種淡淡的距離感,我反而覺得有點可愛。
「辛苦了!你們都好認真。」詠恩一邊點頭,一邊喝下口中的豆漿。
「你們這樣一早就忙,我都替你們覺得累。」我忍不住說出心裡話。
「不做就沒飯吃,不然你睡懶覺,我來幫你準備?」初見語氣微揚,略帶調侃地嘟起嘴。
「這主意不錯……不過我在香港就算了,被家姐罵死。」我裝傻回應。
「你光靠我罩著,早晚要出事。」詠恩用胳膊輕戳我一下,眼睛笑成一道彎月。
早餐桌上還坐著兩位陌生旅客,他們低頭看著手機,偶爾咬一口吐司。餐桌外,旅館後院有隻貓正悠閒地散步,一身黑白相間的短毛,步伐從容不迫。
「旅館的貓叫什麼名字?」我隨口問初見。
「牠叫『小海』,因為第一次撿到牠時,是在沙灘上。」初見替貝利補上一句話。
「小海,過來!」我試著招呼牠,貓卻只斜瞥我一眼,抖了抖尾巴,慢條斯理地走開。
「你才來幾天就想收服牠?牠可不給你這個面子!」阿葉在餐桌旁哈哈大笑。
「牠只認得我們幾個,對陌生人愛理不理,看起來還真有點像你昨天那樣呢!」貝利半開玩笑地說。
「我哪有你們厲害。」我自嘲地笑了笑。
早餐過後,旅館院子陸續有人散步,有些旅客往附近的小山丘跑步,也有人推著登山車準備出發。初見正跟貝利交代廚房的事,神情專注認真。「等下要逛墾丁大街嗎?」她抬頭問我們。
「有計畫走一下,我跟家姐都是愛亂逛的個性。」我看向詠恩。
「我其實比較想去海灘,不過先一起去市場看看吧。」詠恩說完,輕輕拉了拉我的手臂。
「那等下集合,先去市場走走,回來順便帶些水果。」初見看了我們一眼,點點頭。
於是我們踏上旅館附近的小路,陽光明亮,空氣中飄著青草與泥土的氣息。路旁偶爾傳來雞啼,當地學生騎著小電單車從身邊掠過。我跟家姐一前一後地走著。
「弟弟,你覺不覺得這裡的時間,好像跟香港沒什麼關係?」詠恩邊走邊環顧四周。
「明顯慢了許多,大家看起來也沒那麼急。這種感覺,倒有點像從前的香港。」我深吸一口氣,彷彿連肺都比在城市時乾淨了些。
「我們以前在葵涌住的時候,也是這種味道。」詠恩微微仰頭,「每到假日,爸爸一定會帶我們去山邊,那時還會撿螞蟻回家養。」
「你居然還記得這些細節!」我驚訝地看著她。
「當然記得。那時候你還摔破了頭,哭得死去活來。」詠恩微笑。
「現在頭沒那麼笨了。」我摸了摸腦袋,苦笑。
「別自貶。你只是偶爾愛鑽牛角尖。」家姐輕拍我的肩膀。
市場不算熱鬧,但攤販們熱情招呼。「香港來的嗎?要不要試試新鮮蓮霧?」老闆娘高聲推薦。
「太好了,我最愛這裡的水果了!」我點點頭,順手買了些。
「你就愛吃。」詠恩挽著我的手,語氣無奈卻溫柔。
我們一邊提著水果往旅館走,一邊聊著生活瑣事。每個轉角都飄散著不同的台灣風味,那是一種既新鮮又熟悉的氣息,悄然滲進記憶的縫隙。
回到旅館時,大廳已多了三四位新客人,正圍著阿葉討論行程安排。初見端著茶盤從裡頭走出來,看見我們,眼神柔和了幾分。
「等一下有空嗎?要不要去海邊走走?」我主動問初見。
「工作做完就可以。」她點點頭。
「那中午我請你跟家姐吃飯,我來負責。」我信誓旦旦地說。
「你?家姐有沒有信心?」初見轉頭用眼神徵求詠恩的意見。
「他要是真做得出來,晚飯就讓阿葉休息吧!」詠恩立刻拆我的台。
我舉起雙手,笑著說:「放心,至少不會讓你們餓死。」
中午時分,我悄悄打開廚房冰箱,瞄了眼裡頭的食材——雞腿、蛋、蔥花,還有阿葉早上剩下的肉醬。
「需要幫忙嗎?」初見突然從後門進來,站在我身後問。
「不用不用,我想試試看自己來。等一下你就知道了。」我信心滿滿。
「你確定不會把廚房炸了?」她瞇起眼打量我。
「我可是專業級的業餘廚師。」我一邊倒水煮麵,一邊切肉,手腳雖忙亂卻不願示弱。
沒多久,廚房裡漸漸飄出香味。我端出一鍋台式炒麵,還有一碗清甜的蔬菜蛋花湯。「請享用!」
「味道還不錯嘛!以後至少不會餓死。」詠恩夾了一口,點頭稱讚。
「謝謝家姐。」我笑著一口氣吞下一大口炒麵。
「你們香港有特別喜歡的家常菜嗎?」初見問。
「有啊,不過香港的菜普遍偏鹹,我媽最拿手的是老火湯。你呢?最懷念家裡哪一道菜?」
「應該是媽媽做的梅干扣肉吧。小時候她總會配上一大碗白飯,我每次都吃到撐。」初見抿嘴一笑,眼神有些遙遠。
「現在還會下廚嗎?」我好奇地問。
「偶爾會,但父母還在時比較常做。家裡……沒那麼熱鬧了。」她輕輕嘆了口氣。
「家人總是會影響我們,對吧?」我與她對視一眼。
「嗯……所以你家姐才一直這麼照顧你。」初見微微一笑。
我沒接話,心裡卻悄悄暖了一下。
午飯過後,初見領著我們往都沙海灘走去。沿途穿過村落小巷,兩旁民宅爬滿長青藤與三色堇,色彩斑斕。海風吹來,整個人頓時清爽起來。
「你常來這裡嗎?」我問。
「沒事的時候會來走走,不然客人太多,腦袋會炸。這裡的海聲很療癒。」初見語氣放鬆,眼睛在陽光下閃著微光。
「你有沒有覺得,看海的時候,事情好像比較容易想明白?」詠恩側過臉問。
「有時候是這樣。問題未必解決,但至少能好好呼吸。」我深深吸了一口帶著鹹味的空氣。
我們在沙灘上找到一塊凸起的岩石坐下。潮水緩緩拍打岸邊,腳下延伸出一道道細小的水痕。
「其實……」初見輕輕踢著一顆小石子,「這裡是我小時候最常來哭的地方。」
「你會哭?」詠恩比我還驚訝。
「媽媽生病住院那幾年,每次撐不住,我就偷偷跑來海邊,對著大海哭一場。後來哭多了,長大反而學會冷靜。」初見望著遠方,聲音輕得像浪聲。
「我記得爸出事那段時間,你天天守著我。如果沒有你,我一定更難熬。」我轉頭對詠恩輕聲說。
她拍拍我的肩,「有時候我也很怕,只是得比你裝得堅強一點。」
初見側過頭,眼神溫柔:「你們姐弟的感情真的很難得。有時候我會覺得,自己不太懂什麼叫依靠……」
「只要有我家姐在,什麼都不怕。」我笑著說。
「幸好有家人陪你。」初見語氣柔和,「但人總還是得一個人長大。」
沙灘上人不多,遠處幾個孩子追著浪花奔跑。陽光灑在海面上,波光粼粼,像碎銀般閃爍。
「你會一直待在香港嗎?」初見突然問。
「可能吧……但也想換個地方生活。其實我一直想在不同城市住一段時間,然後把遇到的人和事寫下來。」我坦率地說。
「那你想在台灣待久一點嗎?」初見目光閃了閃。
「如果有人陪我,我當然願意留下。」我盯著她的眼睛。
初見低下頭,輕聲說:「你這種話講得太容易了,誰知道你明天是不是就走了。」
「我又不是浣熊,哪有那麼容易跑路?我會留下來,把這個故事寫完。」我語氣認真了些。
「你幹嘛這麼正經啊?」初見小聲嘀咕。
詠恩見狀笑出聲,「你們慢慢聊,有事叫我。」
我和初見並肩坐在沙灘上,看著海浪一波波湧來又退去。
「你剛才說你以前會哭,現在呢?」
「現在已經不太哭了。事情都過了,家裡也慢慢適應。只是偶爾會想,萬一哪天旅館賣掉了,我還剩下什麼。」
「你不是說什麼都能做嗎?就算沒有旅館,也可以重新開始啊。」我鼓勵她。
「話是這麼說,但做起來哪有那麼容易。家裡要維持,妹妹又很少回來,老爸又固執得要命。」初見歪著頭,語氣有些無奈。
「那你平常怎麼調適心情?」
「閉上眼睛深呼吸,再找個地方走走……或者把煩惱寫進日記裡,也就釋懷了。」她微微一笑。
「你有寫日記?」我有點驚訝。
「偶爾寫啦,不像你還能出書,把心情拿去賣錢。」她嘴上裝作不屑。
「那我下次把你寫進去,版稅分你一半。」我開玩笑。
「真有那一天,我可就發財了。」初見嘴角輕揚。
我們靜靜坐著,聽著海浪拍岸的聲音。詠恩在遠一點的沙灘上撿貝殼,神情像個孩子。
「你姐姐看起來比你還像小孩。」初見側過頭說。
「她一直都是這樣,該堅強的時候從不退縮,可該撒嬌的時候,還是像個小朋友。」我笑著說。
「你真的很幸福,我其實有點羨慕。」初見輕聲道。
「我也羨慕你啊,每天醒來就能看到海。香港哪有這樣的沙灘?」我半真半假地說。
「你什麼時候,可以把自己的故事寫得再長一點?」初見忽然問。
「長一點?什麼意思?」
「就是……不要每次寫三天就結束,讓人覺得好像很快就會放棄。」她的語氣帶著一點調侃,卻又藏著認真。
「我會努力的,」我微笑,「寫一個很長很長的故事,陪著你一起經歷。」
初見低下頭,腳尖輕輕踢著沙子,嘴角卻悄悄揚起。
午後的天空漸漸染上玫瑰色。我們三人起身走回旅館。初見一進門就轉身進了廚房,開始忙起晚飯。我和詠恩回到房間稍作休息。
「弟弟,你今天好像比平常開心?」詠恩側頭看著我。
「大概是因為有人可以分享吧,感覺比較自在。」我坦誠地說。
「趁這幾天好好放鬆,別總想著下一步。有些幸福,不用急著規劃。」她輕輕拍了拍我的肩。
「家姐,不只是你在照顧我,你也該多照顧自己。」我回她一句。
「好啦,別一天到晚文青兮兮的,再這樣我真的叫鍾先生來見你。」她假裝瞪我。
我忍不住哈哈大笑。
傍晚時分,阿葉帶著幾位旅客在院子裡泡茶,大家圍坐一圈,談笑風生。我和家姐也湊了過去,初見則在一旁默默收拾杯盤。
「香港的兩位,今天有什麼收穫?」阿葉笑問。
「認識了不少在地特色,買了一堆水果,還被初見教訓了幾句。」家姐笑著回答。
「人家可不是隨便教訓人,除非你太囂張。」阿葉眨眨眼。
「香港人偶爾還是得低調一點。」貝利在一旁補了一句。
「你們旅館的人真幽默,比我們出版社那幫同事有趣多了。」我忍不住感嘆。
「出版社工作壓力很大嗎?」阿葉隨口問。
「大得很,市場和創意要兼顧,現實和夢想常常對撞。」我語氣略顯低沉。
「那就好好利用這趟旅程,多收集人生的細節與人情故事,回去寫一本讓香港人都想來墾丁走走的小說!」阿葉端起茶杯,眼神閃亮,語氣滿是期待。
「阿葉叔,那你的故事要不要讓我寫進去?我保證把你寫成小說裡的人氣角色。」我笑著舉杯致敬,語氣調皮。
「唉唷,那你要給我安排個大轉折啊,像中年轉業、衝浪時遇見外星人之類的,這樣才過癮!」阿葉哈哈大笑,雙手比劃著幻想情節,臉上皺紋都舒展開來。
「我覺得你該寫阿葉『旅館之王』,每天指點江山,說不定比外星人還厲害。」貝利補上一句,還用手比了個王冠放在他頭上。
「可以啊!別忘了寫他亂教人泡茶,結果全場喝到鹹湯的經典橋段!」家姐邊說邊朝我使眼色,「這種八卦素材,柏承最不會放過。」
「哈哈哈,鹹茶事件我一定原汁原味寫進去!」我大笑。
笑聲此起彼落,院子裡的燈光將人影拉長,暮色中的涼風捎來一絲家的溫暖。
「其實我覺得,這樣簡單而熱鬧的時光,比城市的辦公室重要得多。」我低頭啜茶,望著滿天星光,輕聲說道。
「你已經是會思考人生的青年了!」阿葉笑著稱讚。
「在台灣,很多人會有『不同家』的感覺,就連旅客來了,也能很快變成朋友。」貝利點頭,「有空就多來住幾天。」
「可惜工作還得繼續,小說總要有人買單,不能一直賴在這裡。」我語氣有些遺憾。
「人生就是偶爾偷個懶啊。」家姐輕推我手臂,給我打氣。
「不是每個人都能常常偷懶。」初見走過來,手裡還拿著最後幾個杯盤。「你要把旅行時的輕鬆和快樂記住,以後累了,才撐得住。」
「這句話我記下了。」我抬頭對她點點頭。
「那你有沒有打算什麼時候寫下一封信給初見呢?」詠恩悄悄湊近,小聲問。
「看她願不願意收啊。我怕寫得太感性,她又要嫌我煽情。」我偷偷瞄了初見一眼,嘴角忍不住上揚。
「你有時候真的很麻煩。」初見故作無奈,卻又輕聲補了一句:「不過,有信,我會收的。」
我心裡一暖。原來,溝通不必太多,幾個字,就能撐起很遠的距離。
「說起來,今晚要不要一起去散步?」阿葉提議。
大家面面相覷,隨即紛紛點頭。
「海灘夜風一定特別舒服。」家姐率先響應。
「那就一起吧。」我主動說。
夜晚的沙灘比白天安靜,浪聲一波接一波。我們三三兩兩走在柔軟的沙上,詠恩和貝利聊著旅館經營的經驗,阿葉則負責講笑話炒熱氣氛。我偶爾低頭,看著腳邊被浪打濕的痕跡,心裡湧起一種難以言喻的滿足與自在。
初見走在我身旁,腳步與我同步。「你是不是在想小說的情節?」她忽然問。
「嘿,妳怎麼知道?我剛才確實在構思一個新角色。」我老實承認。
「那角色,記得給他安排一個好家姐。」初見微微一笑,眼神理智卻溫柔。
「好啊,我會寫滿姐弟情、朋友義,再加點曖昧氛圍。」我俏皮地說。
「你這本小說,會有Happy Ending嗎?」她停下腳步,等我回頭。
「這一次,我很希望會有。」我低聲回答,誠懇地望著她。
她沒說話,臉上浮現一抹極淡的微笑。浪聲恰好柔化了空氣,我們的影子與星光一樣長。那一刻我明白,我來到這裡,不只是旅行,更是人生開始轉變的起點。
「有你們這些朋友,旅館就不怕冷清。」貝利笑說。
「有你們這些本地人,我才真正找回了自己。」我回應。
沙灘上的腳印一路延伸,不知通向多遠。我忽然相信,有些成長,就是這樣一天一天累積下來的。
「誒,你這個早上的熱情,能不能延續到下午?」家姐捧著熱茶,踱步到我身邊,眼神裡帶著一絲調皮。
「我哪有什麼熱情……」我撓了撓頭,目光卻不自覺地飄向窗外的初見。她正把洗好的果皮倒進院裡的堆肥箱,動作細心而安靜。
「還說沒有?我都看見你切水果的時候差點把手削進去。」詠恩故意皺起眉頭,語氣誇張。
「家姐,你是不是希望我表現得更明顯一點?」我笑了笑,假裝不在意地往院子走去。
我一直覺得,和家姐鬥嘴是再自然不過的日常。但這趟旅行讓我漸漸意識到,有些情感正在悄悄發酵——尤其是遇見初見之後。
院子裡,初見蹲下身整理花圃,馬尾在微風中輕晃,臉頰被陽光曬得微微泛紅。
「今天花圃特別乾嗎?」我走過去問,刻意裝出對園藝很在行的樣子。
「平常都這樣,墾丁的太陽太猛,就算早上澆過水,下午還是得補一次。」她回頭看了我一眼,語氣平淡。
「所以你每天都這麼忙?」我放慢腳步,靠得近了些。
「不忙的話,這裡早就荒了。」她順手摘掉一根枯枝,「你以前種過花嗎?」
「沒有,只在陽台種過豆芽。」我輕笑。
「豆芽很容易養死的。」她嘴角微微一動,好像真是件嚴肅的事。
「所以我才不適合當農夫。」
「你當作家就好,種花交給我們本地人吧。」她的語氣依舊帶著些距離。
花香在院子裡漸漸濃了起來。初見拿起水壺繼續澆水,額頭微微冒汗。我掏出手帕想遞給她,她卻搖搖頭,順手將頭髮甩到耳後。「不用,我習慣了。你們香港人是不是都很怕曬黑?」
「看情況,我家姐就不怕。」我頓了頓,有點不好意思地補了一句,「妳今天看起來很有精神。」
「精神都是曬出來的。」她低頭輕笑。
我沒再說話,只是靜靜站在一旁看她澆完花。她停下動作,仔細擦乾水壺,眼神偶爾與我交會,卻總是在瞬間移開。
我有點納悶,她到底是不是故意忽冷忽熱,還是真的不擅長親近人。
「你是不是想問什麼?」初見突然開口。
「沒……其實我蠻想知道,妳一天都在忙些什麼?」我小心翼翼地問。
「旅館事情很多啊。早上要切水果,中午得去買菜,下午澆花,晚上還要準備客房的備品。有時候要幫忙接待客人,忙完了還得替我爸整理帳務。」她低頭數著,手指在褲邊輕輕敲打,像在計算一天的節奏。
「這樣聽起來很累吧?」我小聲問。
「習慣了就不覺得累。」她淡淡一笑,「但每天都一樣,久了也會覺得疲乏。」
「家裡事這麼多,我在香港寫作的時候,有時候反而覺得創作比打工還難。」
「那你怎麼調適?」她側過頭看著我,「寫作只要有靈感就能寫嗎?」
「有時候靈感會被生活打斷。我姊常說我太愛鑽牛角尖,但我自己覺得,反而是焦慮的時候,才會冒出些東西。」我老實說。
「你姊很懂你。」初見輕聲說。
「大概是我太依賴她了。」我嘆了口氣。
我們說話的同時,院子裡的午後陽光越發明亮。旅館門口傳來客人辦理入住的聲音,貝利在一旁引導他們進房。
「你們有想過自己開一家旅館嗎?」初見忽然問,「作家不是都挺浪漫的嗎?」
「我?最多只能寫出關於旅館的奇幻故事。真要經營,我可沒那個本事。」我坦率地說。
「那你在小說裡,會怎麼安排主角的家鄉?」她語氣中帶著好奇。
「我想……應該會設計一個很勤快的家人,像你這樣,整天忙進忙出卻從不抱怨。」我打量著她。
初見聽我這麼說,臉上難得浮現一抹微妙的笑容。
「你這樣講,很像我們爸常說的話——女兒就是要勤勞一點,將來才有人疼。」她低聲咕噥。
我愣了一下,感覺這句話背後似乎藏著什麼過往。
「你爸對你很嚴格嗎?」我試探著問。
「他對我要求比較多,對妹妹就放得比較寬。不過時間久了,也談不上怨,只是習慣了。」她低下頭,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水壺。
我察覺到話題有些沉重,便不再追問,悄悄把氣氛放輕。
「你們要不要去海灘走走?今天天氣正好!」院子外頭,阿葉經過,朝我們揮手。
「你們一起去嗎?」我看向初見。
「我先去換件衣服,等下一起走一圈吧。」初見拿起水壺,轉身走進旅館。
「家姐,你要不要也一起去?」我回頭找家姐。
「你們年輕人去吧,我在大廳看書,有事再叫我。」姊姊揮了揮手,語氣輕鬆。
我點點頭,心裡有點意外她這麼大方。
沒多久,初見換好衣服走出來,穿了件淡綠色的連身裙,比平時多了幾分柔和。她把頭髮盤成丸子頭,看起來年輕了些,也多了點清冷的氣質。
「準備好了?」她朝我走近,「再不走,太陽就要下山了。」
「走吧。」我點頭應聲。
我們一起出發,沿著旅館門口的小徑,一路往都沙海灘走去。
墾丁的午後風很舒服,樹影斑駁地灑在小路上。初見一路上話不多,但我能感覺到,她的步伐正悄悄配合著我的節奏。
「你這樣的生活,會不會很難融入台灣?」她終於打破沉默。
「不會啊,其實香港只是節奏快一點。來這裡之後,多了很多空間,人也好像變得比較輕鬆、快樂。」
「你家人適應得怎麼樣?」她問。
「我姊很能適應,也許是因為我們從小就習慣自己照顧自己。她在香港工作壓力確實大,這次旅行看得出來她放鬆了不少。」
「你們感情真的很好。」初見語氣平靜。
「因為只有我們彼此。」我輕聲說。
「那你有沒有想過,如果有一天你姊要嫁人,你會不會突然覺得孤單?」她問得直接。
「會啊,但我更希望她擁有屬於自己的幸福。只是……到時候我可能會變得特別依賴另一半吧。」我自己都被這句話逗笑了。
「你看起來不像是會黏人的人。」初見微微歪頭。
「是嗎?其實我是慢熱型的,得有安全感才會靠近別人。」我低聲回答。
「那你覺得我呢?」她忽然停下腳步,認真看著我。
我一時語塞,腦中飛快盤算該怎麼回應。
「妳……應該比我還慢熟吧?」我坦率地說。
「所以我們都不適合那種快速開始的戀愛。」她淡淡地總結。
「我倒覺得這樣很好,有點距離,才會有期待。」我認真回應。
初見沒再說話,只是轉頭望向海面。
走到都沙海灘時,夕陽已斜掛天際。沙灘上有幾個當地人在撿貝殼,孩子們追著浪花奔跑。
「你很喜歡海嗎?」初見雙手插在口袋裡。
「香港很少有這麼乾淨的沙灘,我第一次來就覺得特別放鬆。海看起來沒有邊界,好像所有的壓力都被沖走了。」我望著遠方回答。
「我小時候很怕海,總覺得海底藏著很多秘密。長大後才明白,其實只是自己想得太多。」初見輕輕踢著沙粒,語氣裡透著一絲苦澀。
「秘密有時候該說出來,不說會悶壞的。」我隨口說道。
「我比較喜歡把秘密藏在心裡。」她頓了頓,忽然轉頭問我,「你是不是覺得我很難懂?」
「不會啊,我覺得你很真誠,只是說話慢一點而已。」我坦率地回答。
初見微微一笑,神情間浮現一絲釋然。
我們走到了沙灘上的一片岩石區,她坐了下來,輕輕拍了拍身旁的空位:「你也坐吧。」
我依言坐下,海風拂面,夕陽的餘暉灑在沙灘上,暖意輕籠。
「你平常在香港都做些什麼?」她望著遠方,輕聲問。
「看看電影、寫寫小說,偶爾去超市逛逛。有時候會跟家姐一起去山頂散步。」
「聽起來你們的生活很安靜。」初見側過頭看著我。
「太宅了,我這個人。」我笑了笑。
「你家姐那麼外向,怎麼都沒把你帶出去多交朋友?」
「可能是性格不一樣吧。我比較喜歡安安靜靜地觀察人,寫故事。大多時候,我更享受那種慢慢體會的感覺。」我解釋道。
初見聽完,默默晃著雙腿,將腳埋進細軟的沙裡。
「你寫過關於海的故事嗎?」她忽然問。
「寫過一篇短篇,講的是一對姐弟到海邊尋找父親留下的信物。最後他們發現,那信物其實早已不重要,真正治癒他們的,是彼此的陪伴。」
「有點像你和你家姐的故事。」初見點了點頭。
「確實有點像。」我笑了笑,「你呢?你有寫過日記,或什麼故事嗎?」
「我習慣留小字條。小時候媽媽常給我寫備忘錄,後來我就學她,把生活裡的小事記下來。」
「你媽媽……還在嗎?」我遲疑了一下,還是問出口,怕觸到她的傷口。
初見沉默片刻,才輕聲說:「去年走了,是癌症。家裡一直是我爸、媽媽和妹妹,我算是家裡的支柱,照顧大家。」
「對不起……」我下意識想說些安慰的話。
「沒事了,都過去了。」她語氣平靜,眼神卻掠過一瞬的柔軟。
我們靜坐了一會,傍晚的海風爬上臉頰,遠處的浪聲緩慢而厚實。
「你覺得,我如果離開旅館,會不會覺得自己很空?」她突然問我。
「每個人離開熟悉環境都會不安,但其實不一定要把根留在家鄉,重要的是心裡有一個可以寄託的人。」我認真說。
初見思考了一會,「你說得有道理,不過我還沒遇到那種人。」
「也許你已經在路上了。」我鼓起勇氣,「很多緣分就藏在這種小旅行裡。」
初見沒說話,只是偷偷看了我一眼。
晚霞越來越濃,天色轉暗。我們站起身,沿著沙灘慢慢往回走。一路上不再刻意交談,卻多了許多默契。
走到旅館門口時,初見低聲說:「今天謝謝你陪我走這麼久。」
「我很高興。」我誠懇回答。
「你很懂怎麼跟人相處。」她開了一個小玩笑。
「其實我有時候也不懂,但學著慢慢靠近。」我自己笑了笑。
「慢慢靠近最好,一定比較踏實。」她溫柔的眼神裡多了些信任。
我覺得自己從未如此平靜而滿足過。
我們一起走進旅館,廳裡燈光暖暖的。家姐正坐在角落看書,看到我倆回來,眼神裡泛出調侃。
「你們聊這麼久?」詠恩小聲吐槽。
「沙灘特別美,我們就坐著吹吹風。」我微笑。
「我看你是多聊一點感情話題吧?」家姐偷看了初見一眼。
「家姐……你別亂猜啦。」我有點窘。
「我這人最會猜了,沒事。」詠恩揮手。
初見卻沒有多說,只是坐回櫃檯開始整理客人資料。
我也沒多言,安靜地坐在她旁邊翻著手機。有時候不用刻意,幸福感就會悄悄滲出來。
當天晚上,家姐問我:「你喜歡她了嗎?」
「還沒到那麼明確,但她很有自己的想法,我覺得認識她很開心。」我誠實回答。
「慢慢來就好。」詠恩笑著拍我,「你這種人,感情都寫在小說裡,比行動快。」
我沒否認,只是點頭笑了笑,心裡反倒更清楚了一點自己想要的方向。
夜深了,旅館客廳還微微亮著燈。我盯著初見的背影,感覺生活真的變得不太一樣——以前我總想逃離孤單,可現在覺得,能有個人一起慢慢走路、慢慢對話,已經很幸福。
這場旅行才剛剛開始,和初見的故事也剛有了初萌的情愫。我明白,愛不是一瞬間的盛放,而是細水長流的靠近。
我們靜坐了一會,傍晚的海風輕拂臉頰,遠方的浪聲緩慢而厚實,像時間本身在低語。
「你覺得,如果我離開這間旅館,會不會覺得自己很空?」她忽然開口。
我思索片刻,認真地說:「每個人離開熟悉的環境都會不安,但根不一定要紮在家鄉。真正重要的,是心裡有個可以依靠的人。」
初見沉默了一會,輕聲說:「你說得有道理,只是我還沒有遇到那樣的人。」
「也許你已經在路上了。」我鼓起勇氣說,「很多緣分,其實就藏在這樣的小小旅行裡。」
她沒回答,只是悄悄看了我一眼,眼神像潮水般輕柔地退去。
天邊的晚霞漸濃,暮色緩緩籠罩海岸。我們站起身,沿著沙灘慢慢往回走。一路上沒有太多對話,卻有種難以言說的默契,彷彿安靜本身也成了交流。
走到旅館門口時,初見低聲說:「今天謝謝你陪我走這麼久。」
「我很高興。」我誠懇地回答。
「你很懂怎麼跟人相處。」她微微一笑,語氣帶著點調侃。
「其實我也常常不懂,只是學著慢慢靠近。」我笑了笑,說的是心裡話。
「慢慢靠近最好,那樣才踏實。」她的眼神溫柔,多了些信任。
那一刻,我忽然覺得內心異常平靜,甚至有些從未有過的滿足。
我們一起走進旅館,大廳的燈光暖黃,映著木質櫃檯與牆上的老照片。家姐詠恩正坐在角落看書,抬頭見我們回來,眼中閃過一絲笑意。
「你們聊這麼久?」她壓低聲音,語氣藏不住調侃。
「沙灘風景特別好,就多坐了一會。」我微笑應對。
「我看你們是聊了不少『心裡話』吧?」她偷偷瞥了初見一眼。
「家姐……別亂猜。」我有些尷尬。
「我最會猜了,放心。」詠恩揮了揮手,嘴角仍掛著笑。
初見沒多說什麼,只是默默回到櫃檯,低頭整理客人的資料。我也沒再開口,安靜地坐在她身旁,翻著手機。有時候,幸福不必刻意營造,它會在沉默中悄悄滲入。
那天夜裡,詠恩問我:「你喜歡她了嗎?」
我沉默片刻,老實說:「還不到那麼明確,但她很有自己的想法,和她相處,我覺得很開心。」
「慢慢來就好。」她笑著拍了拍我的肩,「你這種人,感情都寫在小說裡,比行動快一步。」
我沒否認,只是點頭笑了笑。心裡卻更清楚了些——關於自己,也關於那份正在萌芽的感覺。
夜深了,旅館客廳仍留著一盞微光。我望著初見的背影,忽然明白,生活確實變得不一樣了。過去我總想逃離孤單,總以為幸福是某個遙遠的終點;但現在才懂,能有個人一起慢慢走路、慢慢說話,本身就是一種安穩的幸福。
這場旅行才剛開始,而我和初見的故事,也才剛萌出第一縷情意。我終於明白,愛從來不是瞬間的盛放,而是細水長流的靠近,是每一次目光交會時,心悄悄地多跳了一下。
如果讓愛變成超長篇 第三幕-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