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塵紀元:熄滅之日: 第六頁:信仰零點與真理崩潰
走出博物館,裂縫號靜靜滑行在時間殘骸的陰影之中。艦體每一次微幅震動,都像是一聲低語,提醒我:我們早已不是第一次面對這樣的困境。光與熵在我腦中交替閃現,彷彿兩套彼此爭辯的邏輯——一邊是我設計的方程式,精確而冷靜;一邊是那些被封存的面孔,他們的靜止比任何數據都更具說服力。
我將手放在圓桌上,感受到控制台下傳來的微溫。那不是火焰的暖意,而是一種沉穩的負荷,如同機械呼吸般持續運作。艦內一片沉默,每個人各自消化著在博物館前目睹的事實。這沉默並非真空,其中藏著鈍痛、憤怒,也有一種近乎虔誠的沉重——我們都在用自己的方式,面對那無法迴避的罪。
「我們的前任,」林曜率先開口,語氣裡帶著近乎科學式的哀悼。他推了推眼鏡,瞳孔在鏡片後像兩個冷光點,緩緩轉向我,「他們不是惡意的怪物,也不是愚昧的肇事者。他們所做的,是在技術上看似合理的選擇——把未來壓縮,以保全某種形式的文明延續。他們的模型假設下一輪會知會並歸還,結果……」他語調驟然低沉,手在空中無力地劃出一個斷裂的圓,彷彿描繪一條被截斷的時間環。說完,他垂下頭,神情複雜。
我看著他,腦中浮現無數計算過程——熵曲線的微分、耦合參數、回饋矩陣的收斂率。但這些數字此刻像一張張冰冷的贖罪券,無法撫平那些被奪走的季節與笑聲。
卡西爾站在艙角,手中紙張摺得整齊,指尖沿著褶痕緩緩摩挲。他終於開口,聲音不似宗教的頌歌,反倒像人類最原始的懺悔:「我們曾把恆星視為神,也把神當成了保險箱。」他話音落下,聲線中透出難以言喻的疲憊,眼神如夜空中一閃而逝的電光。我竟沒有立刻反駁——因為那句話,將我們共有的罪名,赤裸地攤開在眼前。
艾莎沉默片刻,隨後收好手套,走到我身邊。她一向是理性的化身,但此刻眼眶微紅:「我們可以用工程衡量風險與收益,但工程無法衡量被剝奪的那份可能性。」她擰動手中的工具,聲音裡透著一種被信念背叛後仍堅持前行的堅定。她抬頭看著我,目光中有質問,也有期待:「高,你設計了這個網絡,你得說清楚:我們的界線,究竟在哪裡?」
我的喉嚨乾澀,如同吞下鉛塊。身為設計者,我曾以最冷的邏輯為傲;如今我不得不承認,那些方程式從未納入「被選擇的權利」這個變量。人類的歷史教科書寫滿了技術的進步,卻極少記載——誰為那些被抹去的未來發聲?
「我設計這些,是為了存活,」我回答,語氣比我預期的還要平靜,「我們計算波動、冗餘、熵補償,目的只有一個:讓更多人活下來。但我沒把『選擇權』列入成本函數。」我抬手在空中虛劃出一個公式的符號,聲音微微顫抖,「這是我的錯。」
林曜靠在投影台邊,調出剛才的模擬結果,指尖指向一段分支圖:「你看,」他說,「每一次戴森級介入,熵曲線都會出現類似的拐點。我們不是第一個走這條路的文明,也只有這些封存的樣本,證明了這種輪迴的真實存在。」他放大視窗,畫面中多個文明的時間軌跡交疊——一條又一條,幾乎相同的宿命線。
「所以我們的責任就是——」艾莎停頓,像是在掂量每個字的重量。
「——打破這個模式,」卡西爾接上,語氣中既有宗教般的期盼,也有務實的冷靜,「把選擇還給過去,讓他們知道結果。讓他們有機會拒絕那個我們已學會的貪婪循環。」他將紙張摺好,動作穩定,眼中閃過一道冷而明亮的光。
我看著他們,感覺艦內的緊張如同測試金屬彈性的張力。這不只是技術抉擇,更是倫理與存在意義的分界。我的責任不僅是保護現存的人,也必須對尚未誕生的未來負責。但該如何衡量兩者的價值?誰又能給我這個尺度?
「如果我們真的要執行回送,」林曜說,手指在控制板上輕劃,「必須以最嚴謹的科學態度設計每一步。我會把多世界模擬推到極限,確保主導分支的機率朝『改善』方向收斂。只有當模型與實測數據都顯示存在安全窗口時,我才會同意發射。」他的語氣,如同立下誓言。
「但再嚴謹的模擬,終究只是對未來的推測,」我回應,聲音在艦內迴盪,「而且我們要將一段已存在的現實從時間線上折疊回去,這等於是以『已發生者』的存在,交換『尚未發生者』的生命。這是一筆巨大的倫理債務。」
卡西爾閉上眼,指尖輕敲那張紙,彷彿在數著某種節拍:「我們的祖先在滅絕邊緣做了一個賭注——他們選擇把明天藏起來,盼望有一天,會有人願意將它歸還。現在,輪到我們了。懺悔或許不夠,但沉默,必然是同謀。」他睜開眼,眼中泛著淚光,語氣卻堅定如鐵。
艾莎的手輕按在我肩上,這個動作比任何言語都更沉重。她低聲說:「我們可以將這個過程設計成可審核的機制——公開模擬、公開監測、公開中止條件。我不想看到任何單一機構,獨裁地決定誰該存在。」她的眼神裡有工程師的誠懇,也有母親般的溫柔。
我望向他們,望向這艘航行在時間裂縫中的船,望向那些被封存的面孔與尚未誕生的未來。我知道,我們即將跨越的,不只是技術的極限,更是人類對自身責任的重新定義。
我點頭,但內心仍有一道陰影未曾散去:如果我們發送「遺書」,而那段訊息在21世紀被讀取並改寫了歷史的決策,屆時會有誰從未來站出來質問——你們憑什麼抹去我們的存在?我們早已抹去了自己的先祖,又該如何為這一切贖罪?這是一種無法撤回的責任。
「還有政治層面,」米洛忽然從通訊那端插話,語氣依舊直接,「不論我們在技術上設計得多麼縝密,永晝派與那些既得利益集團都會將這視為威脅。他們不會坐視我們在公開檔案中揭露真相,然後輕易接受系統的調整。內部的對話固然必要,但外部的抗爭也必須提前準備。」他的目光掃過螢幕上的幾筆通信紀錄,語氣冷靜而具戰略性。
「這正是為什麼整個過程必須公開且可檢驗,」我說,肩上的重量彷彿再次擴散,「我們不能把這樣的決策封存在少數人手中,更不能讓它淪為政治角力的工具。這不只是科學問題,更是民主實踐與世代正義的具體考驗。」
卡西爾深吸一口氣,緩緩開口:「無論你們的模型多麼精確,都有一件事是數據無法衡量的——信任。把選擇還給過去,要求他們在資訊不完整的狀態下拒絕誘惑,這需要一種跨世代的誠實。我們必須問自己:我們是否願意為了未來,承擔今日的懺悔?」
那句話像一道閘門,讓艙內再度陷入沉默。每個人的臉龐在投影的冷光下顯得蒼白,眼神卻交織著堅定與哀傷。作為設計者,我知道自己掌握技術上的解答,也背負著政治與倫理的責任;但作為一個人,我更在思索:我是否願意讓自己的名字,與這項決策一同被歷史審判?
「我們先建立框架,」我終於開口,語氣沉穩,「把所有技術參數、倫理審查機制、公開程序,以及明確的中止條件,全都寫進文件。然後將這個框架上傳至系統之外的公共節點,交由學術界、宗教團體與民間代表共同審議。在尚未達成明確的社會共識之前,我們不發送任何訊息。」
林曜點了點頭,艾莎深深吸了一口氣,卡西爾閉上雙眼,彷彿在默禱。米洛則已在通訊台前開始將決議草案以多重格式備份,準備分發。
那一夜,我們在裂縫號的甲板上,靜靜守著一片來自過去與未來的沉默。外層的逆熵光潮在遠方起伏,博物館的回聲仍在耳際縈繞。我的手指在筆記板上寫下:公開、可審核、保護機制、可逆回滾、社會共識。每一個詞,都像在將心裡的重擔切割成可以承受的片段。
我不知道未來將如何評判我們,但我清楚一件事:保持沉默,已不再是選項。若過去曾有人選擇以封鎖未來的方式避免毀滅,那麼此刻,我們至少必須為那個選擇承擔責任,並將一切交付給更廣大的判斷——不是少數人的獨斷,而是整個文明的共同良知。
裂縫號離開博物館那晚,船艙裡的氣氛像凝滯的膠質,每一句話都得穿過厚重的沉默,被拉長、過濾、審視。我們已將「遺書」的技術草案攤在桌上,第一輪模擬也已完成。外界的世界正因分裂與恐慌而動盪不安,而裂縫號即將重返正常維度——那條歸路,意味著必須把我們的決定帶回現實,面對那些握有權力、必然反對我們的人。此刻,最尖銳的問題已不再是「能不能做」,而是:「我們該不該做?」
「我們不能用未來的可能性,換取當下的集體死亡。」林曜率先開口,語氣依舊冷靜而理性,卻帶著某種不容質疑的溫度。他將剛完成的分支模擬投射在空中,指尖劃過一條條概率曲線。「這不是哲學辯證,而是可量化的風險評估。根據模擬結果,在多世界模型中,若將記憶回送至原始節點,主導分支有超過七成機率能避免大規模熱寂。我們的責任,正是在實證支持下採取行動。」
話音落定,他的目光仍停留在投影上,聲音如玻璃表面輕刷而過,清晰、冷冽、堅定。艾莎握著她的操作手套,額角的光斑映出疲憊與決意;卡西爾靠在牆邊,指間翻折的紙張留下一道道摺痕,像無法抹去的註記;獵鷹叼著煙,看似不願介入理論爭辯,眼神卻如戰士般警覺;米洛低頭在端口備份資料,默默記錄每一句話。
我看著他們,知道輪到我了。作為系統的設計者,作為現行秩序的一部分,我內心的天平始終搖晃——數據、道德、現實政治、個人良知,彼此摩擦、碰撞。我深吸一口氣。
「我們不能僅憑概率,去裁定活生生的人的命運。」我的聲音沉穩,像鋼鐵墜入深海。「林曜,你的模型很精確,但它終究是模型。模擬的收斂依賴於初始條件、假設分佈,還有那些我們尚未察覺的隱性耦合。我們所做的,不是純粹的科學實驗,而是一場以整代人的存在為代價,去換取一個未必會記得我們犧牲的未來。」
話落,我目光從林曜掃向米洛,再落在卡西爾臉上——那張臉上浮現出我從未見過的掙扎,信仰正在燃燒邊緣顫抖。我的話像一顆石子投入靜水,沉默在甲板上一圈圈擴散。
「你是說,我們該選擇保守,守住現狀?」林曜反問,語氣中透出驚訝與不甘。「那就等於默許所有被封存的生命永遠消失,等於承認我們這一代的選擇,等於拔起未來的根?高,你是工程師,你清楚系統的反饋可能是非線性的——若我們不行動,概率曲線只會持續滑向更惡劣的分支。」
他的語速加快,手指在投影上圈出幾段陡降的曲線,動作急切。艾莎補充了技術細節:她能將訊息壓縮至普朗克時間尺度,設立多重監測機制,並預設中止條件;但她也坦承,這需要直接耦合逆熵核心,代價無法忽視。
這時,卡西爾抬起頭,聲音比平日更沙啞,像祈禱,也像控訴:「你們在計算概率,卻忘了那些被封存的人有名字、有晚餐、有孩子。他們不是抽象的節點。他們曾仰望星空,相信恒星是神;如今,神奪走了他們的未來,只留下一句話:『請把光還給黑暗。』你們要用數學去決定誰有資格裁定未來嗎?」
這句話如刀鋒劃破空氣。艾莎臉色微變,林曜沉默。卡西爾的信仰在此刻裂開——他既是那句話的傳承者,也正直面其殘酷的後果:若真要還光,他所崇敬的某些神聖象徵,或許也得被推倒。
「卡西爾,」我開口,語氣盡量平緩,「你不是來接受審判的。我們需要你的知識,更需要你的心。告訴我們,你希望這一切走向何方?」
他望著我,眼中是疲憊與一種深沉的怒意。「我希望人們不再把恒星當作支配命運的工具,」他說,聲音低沉如鐘鳴,「但我也不能接受無辜者成為證據的代價。我的信仰在動搖——不是因為理論,而是因為那些被鎖住的臉。如果還光的代價是抹去我們所有的記憶,那麼,被拯救的是誰?被毀滅的又是誰?」
他說完,沉默再次籠罩船艙。獵鷹在角落碾熄煙蒂,冷冷開口:「我們現在談的是生存策略,不是哲學遊戲。永晝派會把任何真相當武器。一旦我們行動,他們若先發制人,整個太陽系將陷入更深的混亂。」
「所以我們該屈服?」我問,這句話像一把利刃刺進自己的胸口。「難道要讓永晝派的暴力,來決定我們是否還光嗎?」
米洛這時放下手中的端口,語氣平靜,卻字字千鈞:「政治是現實的一部分。公開真相不僅會引發道德爭議,更將觸動經濟與軍事的全面重組。如果我們尚未準備好抵禦永晝派的反撲,那麼我們所有的努力都可能被他們接管,轉化為他們的宣傳工具。他們會把『不還光』包裝成保護人類存續的必要選擇。」他的目光緩緩掃過在場每一個人,「這,是我們必須面對的現實風險。」
林曜聽罷,臉上的堅定微微動搖。他深吸一口氣,說:「那我們就把防禦納入計畫。不只是發送訊息,更要建立監測站、備援節點,最重要的是,設立一個透明且多方參與的審議機制。一旦永晝派企圖干預,這個公開機制將使他們難以說服中立群體接受其敘事。從政治上,我們可以分散權力,降低被挾持的風險。」
「你說得輕巧,」獵鷹冷笑,「但分散化需要時間。而時間,正是我們最缺乏的資源。」
氣氛瞬間緊繃。討論越深入,分歧越明顯:林曜與艾莎傾向技術與長期布局;卡西爾在信仰與道德間掙扎撕裂;獵鷹與米洛則專注於現實的暴力與策略風險。身為設計者,我試圖將這場爭辯轉化為可執行的程序。
「好,」我說,「既然我們無法達成共識,那就把分歧本身變成過程的一部分。第一步,公開我們的技術草案與模擬摘要,讓學術界、宗教代表與民間團體,能在被動式公開節點上進行審議——這不是決策,而是諮詢。第二步,同步啟動防護與監測系統,確保在任何發射前都設有中止機制。第三步,建立可投票的決策程序:只有在全系統內部達成高門檻共識後,才允許執行發射。」
我將每一步說得清晰明確。我知道,唯有透過技術性的標準化流程,才能減少主觀任意性,也讓外界看見我們並非獨斷專行。林曜點了點頭,艾莎神色稍緩,顯得安心了些。卡西爾依舊沉默,但手中那張紙被攥得更緊,彷彿正與自己立下最後的誓約。獵鷹雖仍懷疑這套機制的可靠性,但最終還是點頭:他願意用自己的船與技能,守護這個流程。
「但如果民主程序始終無法達成共識呢?」卡西爾終於開口,聲音裡有脆弱,也有決絕,「難道我們就一直拖延,直到永晝派徹底掌控一切?」
「那就表示社會還未準備好,」我回答,「我們不能用技術強行跨越社會的意志——那將成為另一種暴政。真正的贖罪,必須伴隨著集體的承擔與歷史的驗證。」
卡西爾將那張紙折得更緊,眼中浮現一種難以言說的情緒:「我不知道我的神是否真的存在,但我明白一件事:如果我們在此刻放手,這個文明的靈魂,將被我們自己徹底掏空。」
話落,他臉上彷彿垂下了一層夜幕。那一刻,我看見了完整的他——不僅是那個吟誦裂縫文字的信徒,更是一個在面對不可逆轉的傷痛時,仍執意守護一絲尊嚴的人。
辯論持續到深夜。米洛將討論內容整理成逐字稿,準備上傳至多重節點;林曜重新啟動分支模擬,這次加入了更細緻的政治與社會變量;艾莎不眠不休地優化壓縮演算法,並設定更嚴格的回滾條件;獵鷹與幾名船員則在甲板外巡邏,警戒可能的突襲。卡西爾獨自站在窗邊,凝望那緩慢翻湧的逆熵光潮,嘴唇無聲地唸著一段裂縫文字,彷彿將信仰重新整理成足以承受的重量。
最後,我們達成一項暫時共識:不立即發射;啟動公開審議程序;同時完成所有技術與政治防護機制。這項拖延既是策略,也是道德上的妥協——我們給予自己時間,也給予社會時間,讓「是否還光」成為一個能被集體承擔的決定。
在沉寂的時刻,我走到卡西爾身旁,低聲說:「不管最後的選擇是什麼,我們都會被歷史記住。不是因為我們的決定完美,而是因為我們沒有逃避它。」
他轉頭看著我,眼中閃過一絲複雜的光:「若有一天你們還了光,而我失去了信仰,我也願相信那是對的。」
那句話像一把小小的火把,在黑暗中給了我一點溫度。外面的逆熵光潮依舊翻湧不止,但裂縫號內已有了行動的節奏:程序、審議、防護、公開。這不是終局,卻是我們能握在手裡的起點。
星塵紀元:第六頁-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