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塵紀元:熄滅之日: 第五頁:逆熵深淵的幻象
「警報,磁場扭曲,量子回波出現異常幅度。」艾莎的聲音透過內植頻道傳來,語調冷得像冰刃。話音落下,她手套上的藍光在艙內投下碎片般的反光,映在金屬壁面與儀表板上,如同某種預兆的密碼。
我能感覺到「裂縫號」的脈搏正在變速——那不是引擎的震動,而是來自外部場的無形擠壓,彷彿時序本身被扭曲。我靠在導航座上,手指仍搭在操桿,但身體卻像被抽去一半重量,時間感開始錯位。舷窗外的星光拉長成細密的銀絲,像被某種不可見的力量拉伸。甲板上的指示燈閃爍不定,節奏紊亂,宛如心律不整。
「我們被拉進去了。」我開口,聲音在密閉的駕駛艙中回盪,語氣平靜,卻不容置疑。手指滑過虛擬界面,作為日冕城的設計者,我早已學會將恐懼轉譯為參數與方程式。
「拉向哪裡,還不確定。」林曜的聲音從觀測模組傳來,他的臉色比平常更顯蒼白。我的顯示屏跳出他的視窗,畫面中疊著一層層快速更新的時序圖。「時標出現負向導數,局部熵梯度逆轉——時間在那個方向被壓縮回流。」他說完,指尖在空中劃出一條斷續的曲線,彷彿試圖捕捉某種不可視的軌跡。
那是數學上的噩夢:熵不再單向增加,某些區域竟出現瞬間的負值。憑工程師的直覺,我知道這不是儀表誤差。若推論成立,我們正被捲入一個巨大的能量井——但它不在空間中,而在時間本身,是一道逆熵維度的裂隙。
艦體的金屬在我肌膚下傳來微弱的嗡鳴,像是共鳴器被某種外力擾動。天花板的照明將卡西爾的影子拉得細長,他倚著艙壁,神情沉靜,不驚不懼,彷彿早已見過這樣的異象。
「你們聽見它在哭嗎?」他低語,聲音帶著某種宗教儀式般的節奏,不似提問,更像回應。
「它不是在哭,」我說,語氣裡藏著一絲難以察覺的哀憫,「它像一個被封存已久的儲藏箱,現在有人碰了蓋緣,整個箱子開始顫動。」我將這個比喻壓在胸口,試圖用語言緩解那種技術性災難帶來的寒意。
突然,駕駛艙的顯示屏開始播放非同步影像:碎片化的船員名單、過去數次航行的紀錄以錯亂順序重播。我看到自己——站在日冕城穹頂的高先生、在港口被包圍的高先生,甚至還有一個面孔模糊、被永晝派囚禁的我。他們如幽靈般從螢幕中浮現,又在無聲的回放中消散。
「時間參數正在我們周圍崩解。」艾莎的聲音忽然變得遙遠,像是從另一個時層傳來,「量子骨導顯示,存在普朗克尺度的夾層——那不是我們能用常規設備探測的空間,而是時間的褶皺。我試圖用裂縫手套建立回饋環,但每一次輸入,都被映射成不同的可能性版本。」她的語氣微微顫抖,隨即又強行收束,回到工程師的精確節奏。
「誰在那裡?」我問。這已不再為求答案,而是想讓自己的聲音在這片混亂中,成為錨點。
「不只『誰』,」林曜回答,語氣裡帶著科學家特有的哀傷,「還有整套被壓縮的歷史與未來。感測回傳顯示,那裡有三十多個文明的時間樣本,像博物館中的展品,彼此重疊,又互相隔絕。」他停頓片刻,彷彿在吞咽某個沉重的實驗數據,「我們不是第一個被拉進來的。」
甲板上的燈光忽明忽暗,船員們臉上的汗珠在低重力環境下凝成懸浮的微小水滴。我看見米洛站在通訊台前緊握拳頭,嘴唇微微顫動,卻沒有發出聲音。船內每個人的呼吸節奏各不相同——有的急促,有的緩慢,彷彿多個時鐘在同個空間中各自運轉。
「我們必須穩定內部時間參數,盡可能讓艙內維持在一致的相位上,」我說,語氣盡可能保持冷靜與鎮定。「艾莎,啟動普朗克層隔離,將內部與外部的時間耦合降到最低——以最小能量消耗的方式進行被動同步。」
「我正在執行,」她回應,手指在控制面板上快速操作,螢幕上浮現出一連串由量子閘構成的動態圖譜。「但每當我關閉一個時間通道,另一個通道的時間流向就會逆轉。這不只是隔離問題,更像是在撬動一條互為因果的鏈條。」她的眼神瞬間閃過一絲柔軟,隨即又恢復堅毅。
就在那一刻,艙外的一塊視窗忽然映出異樣的影像:在「裂縫號」之外的星域,浮現出一片詭異的倒影——那些影像並非當下的現實,而是我們未來的殘像。畫面中,一艘殘破的「裂縫號」靜靜漂浮,周圍環繞著結晶化的船員遺體。他們的身體凝固在半途的動作中,雙眼睜開,面容褪盡血色,彷彿被時間本身封存。那一瞬,我幾乎窒息。
「這是幻覺?還是未來的影像記錄?」獵鷹低聲問,語氣像一道命令砸在冰面上,清脆而沉重。
「都不是,」林曜開口,聲音冷得近乎無情。「在逆熵維度中,時間向量可能出現局部逆轉。你們所見的,或許是我們某個時間截面的終局殘影。我正在進行多重模擬——若我們繼續滯留此地,某些概率路徑將收斂至那個結果。」他停頓片刻,彷彿在與內心的恐懼對峙。
「所以,我們還有機會改寫它。」我說。這句話像一面鏡子,既是對眾人的宣告,也是對自己的安慰。
艾莎的手指在控制台上微微一僵,隨後緩緩開口:「你可以嘗試改寫概率,但這裡的『改寫』並非隨意而為。我剛才試圖向那個殘影發送一段保護協議,結果收到的不是回應,而是一行文字:『如果你們看見這行字,代表我們已經失敗了。別再犯我們的錯誤。請把光,還給黑暗。』」她說完,聲音輕得像在誦讀一封遺書。
那句話如巨石墜入我心。作為這艘船的設計者,我一向以理性與計算為傲,如今這份驕傲卻被來自未來的警告徹底撕裂。我的手緊扣在扶手上,指節因用力而發白。
艙內開始浮現個體的幻象:有人看見了已逝的親人,有人看見陌生孩童的笑容,而我,則看見了自己在不同命運軌道下的面容——有的平靜安詳,有的扭曲變形。這些影像並非單純的記憶重現,更像是時間斷面上的投影,來自某種超越感知的層次。它們彷彿在對我們說話,卻使用著不屬於任何現存語言的訊息。
卡西爾走近我,手中緊握那張泛黃的紙頁,指節因用力而發白。
「它們會選在你最脆弱的時刻發動,」他低聲說,語氣中帶著悲憫,「讓你看見你最害怕失去的一切。然後,它們會逼你做出選擇。」他的眼神如火焰般跳動,混雜著不安與堅定。
「我們必須把這些記錄留下來,」我說,語氣不容置疑,「無論是幻覺,還是時間殘留的投影,都必須完整保存。我們是目擊者,有責任將這些證據帶出去。」
艾莎點了點頭,手套邊緣閃過一道鋸齒狀的微光。「我會在量子雲外部建立一個獨立快照,利用量子糾纏效應,將這些影像的本徵頻譜嵌入一組熱淡化區域。即使我們的意識被逆熵吞噬,這些資料仍能以高度壓縮的形態留存。」她說完,手指懸停在確認鍵上,臉上寫滿疲憊,卻又透出被使命支撐的執著。
「不只是保存,」林曜忽然開口,聲音裡罕見地流露出科學家少有的熱忱,「我們還能在這些模式中尋找因果反饋的切入點。逆熵並非完全無序,它留下了可逆的觸發節點。如果我們能識別出這些節點,就有可能進行一次反向操作——將一段記憶,廣播回更早的歷史時點。」他說這句話時,眼神亮得像孩子第一次看見宇宙的星圖。
我看著他,腦中迅速計算著可行性與代價。將記憶廣播回過去——這意味著逆向因果,將資訊嵌入歷史的縫隙,改寫時間的分支。但這也是唯一能從根源阻止封存輪迴的方式:讓尚未啟動戴森工程的人類看見警告,從源頭放棄那條路。
「你是說,讓過去的人做選擇?」我問,語氣不帶評判,只想釐清每一個變數。
「是。」林曜回答,語氣沉穩而專注,「我們可以把一段記憶壓縮成普朗克尺度的時間單元,再以逆熵核心作為天線,將它傳送至過去的一個原型節點——一個足夠早、也足夠關鍵的時刻。等於是把罪行的證據提前送出,讓當時的人自行決定是否踏出那一步。」
卡西爾聽到這裡,神情忽明忽暗,像是既得到安慰,又受到重擊。「那你們會抹去我們的存在。」他低聲說,眼中浮現難以掩飾的悲傷,「這就是他們要我們完成的贖罪嗎?用我們的消失,換取另一條時間線上尚未誕生的生命?」
那個問題沉重如鉛,壓得我幾乎無法呼吸。作為創造者,我必須直面這個倫理困境:為了尚未存在的未來,是否該抹除已然發生的現在?而我,又是否願意成為做出這個決定的人?
艙內再度陷入沉默,唯有外頭的逆熵光潮如深海呼吸般起伏。我感覺腦內的神經植體高速運轉,數據流如洪流般衝刷過意識。但在那洪流的最深處,一個清晰的決心逐漸成形——我們既是災難的始作俑者,也可能是救贖的唯一可能。
「先保存記憶,再測試最小的因果迴路。」我說,語氣如刀鋒般銳利,夾雜著工程的冷靜與人性的悲憫,「我們必須證明這種干預確實能改變分支,而不是引發更糟的分岔。沒有實證,就沒有道德上的正當性。」
艾莎點頭,林曜眼中閃過一絲堅定,卡西爾低垂著頭,手指卻仍緊握著那張紙。裂縫號在逆熵場域中緩緩漂移,宛如一葉小舟航行於違背常理的暗海之上。我們都明白,前方的每一步都可能將我們推向不同的自我。但此刻,我們仍緊緊相依,如同暴風中的航海者,彼此支撐。
「無論如何,」我在心底對自己說,也對全體船員說,「我們要把那句話留下:『把光,還給黑暗。』然後,讓未來決定我們是否配得上這場贖罪。」
裂縫號剛穿過那條扭曲的時間縫隙,四周的黑暗便如幕布般被剝開,顯露出一座超乎想像的空間——一個在普朗克尺度上被縫合而成的巨大殿堂。光不再以直線流動,而是像書頁一般,一頁一頁翻湧而來。殿堂中央,浮現著一個如心臟般規律搏動的結構:逆熵核心的投影心房,散發出冷白色的微光。它看似靜止,卻在微觀層面不斷將「未來」摺疊成樣本,封存於無時間的瞬間。
「這不是博物館。」艾莎的聲音在艙內擴散,她站在投影旁,手套映照出半張臉龐,眼神裡交織著科學家的好奇與工程師的敬畏,語氣中藏不住一絲震顫。
我注視著她,深知她從不輕易使用如此絕對的斷語。她的手指輕劃過空中,投影中一座座封存室逐一放大——內部陳列著各式文明的標本:複雜的生物骨架、已然結晶的生態圈、橫臥沉眠的城市廢墟,以及長長的資訊帶,如同樹輪般被密封保存。
「這是逆熵博物館。」林曜的聲音平穩,卻掩不住某種近乎顫抖的熱情。他的眼鏡反射出標本的微光,「不是比喻,是字面意義上的博物館——收藏的不是已滅絕的過去,而是『可能的未來』。」
他將模型層層展開,數據流顯示出每件標本的時間座標、熵曲線與封存邊界,宛如一張張冰冷的死亡證明,靜靜陳列。
卡西爾沒有立刻開口。他像一名古老的守墓人,手中握著那張泛黃的紙片,紙在殿堂的冷光下微微發亮。當他終於說話,聲音如同沙粒墜入古井:「這是他們的使命——某個文明,把『未來』鎖進星辰,製成琥珀。不是為了毀滅,而是為了保護,或……是為了懲罰。」
他的語氣裡有宣告,也有痛楚;我能感覺到,他正試圖將信仰與科學拼湊成一種足以解釋這座陵墓的敘事。
我們沿著博物館的通道前進。那並非實質的走廊,而是一連串時序摺疊而成的門扉:每推開一扇,便有一段被封存的時間如蒸氣般湧出,撲面而來。艾莎操控量子探針,採集封膜的頻譜;林曜則在一旁進行動力學轉譯,解析每段樣本如何在熵場中被壓縮。數據與影像交織,構成一部沒有旁白的史詩。
「這些標本裡有人類的影子,」我低聲說道,幾乎只是喃喃自語,腦海中浮現那晚發現失蹤城市的畫面,「我們的城市,我們的文明……還有其他種族。」
這句話讓艦橋上的空氣再度沉重,彷彿一塊濕透的布,無聲地覆蓋在每個人胸口。
艾莎放大其中一件樣本。畫面中是一座完整的小鎮:孩子的自行車懸浮在半空,一家人圍坐的餐桌光影凝固成永恆的弧度。她眉頭緊蹙,手指在介面上滑過每一層頻譜,如同外科醫師檢視一具完整卻沉睡的軀體。「被抽走的不只是能量;他們把動力、變化、時間的展開,全都轉化為可封存的結構,」她說,語氣中夾雜著憤怒,也有一種被背叛般的落寞。
林曜端詳著一個透明的圓盤,光在圓盤上如迴游的魚群般流轉。他的雙手在空中緩緩勾勒出一組公式:「這是一種逆熵引擎,能將系統的自由度壓縮成可貨幣化的狀態——把未來的潛能實體化,再加以封存,為的是避免在下一輪文明中被誤用或摧毀。但那個『避免』的動機本身,卻也同時剝奪了選擇的權利。」他停頓片刻,彷彿吞下一個太苦的字眼,「換句話說,他們預支了一個未來,卻也剝奪了那個未來自我決定的可能。」
卡西爾倚靠在一座封存格前,指尖沿著格面輕輕摩挲,如同觸碰一件聖物。「這些文字不是警告,而是遺書,」他的聲音低沉,像從教堂深處傳來的低語,「那些創造者告訴後人:若你們讀到這行字,我們已經失敗了。把光還給黑暗。」
我記得這句話初次在量子回聲中響起時的重量,如今它在這座博物館裡反覆出現,不再僅是訊息,更像經文般具有不可逆的召喚之力。
館內的展品跨越了單一文明的界限:有些是形似植物的智慧體,葉片如被精心編織的論文般展開;有些是非碳基的水晶生命,其結晶紋理中封存著年代久遠的歌謠;還有一區陳列著看似古老儀器的物件,上面刻著類似我們的符號,卻進一步壓縮為更原始的頻譜,彷彿曾被無數次誦念的咒語。每件標本旁都標註著量子署名,顯示其封存的時間座標與來源,數據冰冷如刀鋒。
「你們看這個?」艾莎指向一具透明的展示櫃,裡面安放著一群保存完好的生命體,他們宛如沉睡的雕像,表皮微微折射出星辰般的紋理。她的語氣中帶著驚異,「這些生物在被封存前,似乎正處於文明自我衝突的巔峰。他們在最後一刻選擇將未來壓縮——這究竟是出於恐懼,還是某種道德判斷?」
她的問題無人能答,因為每一件標本都承載著太多無法還原的歷史與掙扎。
我在一面牆前停下,那裡投影著一段模擬影像:數個文明的時間線在螢幕上盤旋交織,曲線一圈圈疊加,最終都在某個時刻以近乎相同的方式走向戴森結構的能量抽取,隨後是熵的急劇加速,最後由某個高智慧文明將未來打包封存。林曜將數據放慢,讓我們清楚看見每一次抽取的節點——不論種族或技術體系,其核心操作竟驚人地相似。
「這不是某一次的錯誤,」林曜說,語氣中透著科學家特有的絕望,「這是一種模式,一個遍佈宇宙的陷阱。每當文明發展到能以恆星為能量銀行的階段,都會面臨同樣的誘惑。有人選擇將未來儲存起來,寄望下一輪文明更具智慧;有人則將光用於當代的永生。」他將畫面切至一個標示為「上一輪人類」的展櫃,裡面是一張張陌生卻又熟悉的面孔,以及似曾相識的工具——那既是預言,也是一面鏡子。
「所以他們選擇了監獄,」卡西爾低聲說,雙手緊握著那張紙,「但監獄總該有鑰匙。鑰匙在哪裡?」
他的問題像是一種挑戰,也像一聲祈求。我知道,真正的鑰匙不在這座博物館之中,而在行動與選擇之間。
艾莎啟動了更深层次的解析,量子裂縫手套投射出一段深層音頻。那聲音並非人類語言,而是時間結構本身的共鳴曲調。當我們聽見那些音波時,一股難以言喻的悲憫湧上心頭——並非因為那是外星文明的哀歌,而是因為那哀歌中蘊含著一種我們極其熟悉的情感:對失去未來的哀悼。
「他們留下的不只是警告,還有操作手冊,」艾莎說,語氣轉為嚴肅,「在核心保護層中,存在一套稱為『回送協議』的程序。它表明,若發現未來被封存,可嘗試透過逆向因果,將證據回播至關鍵時間節點。但這個操作極其危險——它會改寫時間分支,甚至可能抹除整段已存在的歷史。」
我聽完後,手指緊扣控制台邊緣,內心天平的一端是尚未誕生的無數可能,另一端是此刻真實存在的血肉與記憶。
卡西爾的呼吸在寂靜中變得沉重。他攤開一張紙,上面以裂縫文字反覆刻寫著同一句話:「請把光,還給黑暗。」他凝視著我們,一字一句彷彿將那句話壓進我們的胸膛。「這是他們最後的請求——不是命令,而是懇求。」
那一刻,他的信念如針般刺入我們每個人的良知。
我們來到博物館最後的展廳,中央矗立著一座環形圓臺,其上存放著一段由量子裂縫文字與可視化影像構成的遺囑。當林曜將其頻譜轉譯為人類語言時,整個空間彷彿被一股寒風吞噬:
「如果你們看見這行字,」影像以斷續的聲線傳出,如同從另一個世紀飄來的回聲,「表示我們已經失敗了。別再重蹈我們的覆轍。把光,還給黑暗。」
那話語沒有譴責的鋒芒,只有一種穿越時代的疲憊與絕望。
「他們試圖守護未來,卻也犯了自以為是的錯誤,」林曜近乎自語,語氣中帶著科學家特有的無奈,「他們剝奪了未來的選擇權,卻自詡為守門人。這座博物館的真相,既是祭壇,也是刑場。」
我站在圓臺前,心靈被數字與影像反覆切割。作為一名設計者,我曾以控制為美德;如今我才明白,控制的盲點如何將道德扭曲成枷鎖。夜深人靜,博物館中的每一件標本都像在無聲地質問我們:當我們拿走了未來,誰該為它負責?
「我們帶走證據,」艾莎的聲音冷靜而堅定,「把所有記錄帶回去,讓每個人都知道真相。我不相信隱瞞能換來更好的結果。」她的眼神一如往常解析電路時那般精準,但此刻那精準之中,燃燒著不可動搖的決心。
「把光還給黑暗,」卡西爾再次低語,指尖在紙上畫出一個圓圈,彷彿蓋下某種印記,「但這也意味著犧牲。我們必須問自己:為誰犧牲?我們是否願意承擔這個代價?」他的目光穿透我,像是在尋找一個能背負罪責的名字。
在博物館中,我們並未立即做出決定。每個人背負著不同的痛苦與理由。有人願歸還光明,以拯救未來;有人選擇守住現狀,哪怕代價是未來的湮滅。沉默在環形圓臺四周蔓延,宛如一層冰冷的霧。
「把光還回去,」艾莎終於開口,語氣平靜而堅定,手掌在空中攤開,指尖仍殘留著剛才解析的頻譜微光,「我們不能用謊言與竊取來換取永恆。科學的底線,在於尊重可能性,而非將可能性貶為商品。」她的眼神如手術燈般清澈,掃過每一張臉。
我看著她,那句話像一把秤,沉沉壓在我心頭。我是這張網絡的一部分,是將恆星轉化為計算資源的人之一;我清楚得失的數字,也深知抹除一段歷史的重量。言語在我口中變得遲滯。
「把光還回去,」林曜接續道,聲音裡有科學家的興奮,也有道德上的疲憊,「這不僅是倫理命題,更是存在論的關鍵。如果我們承認被封存的不是『物』,而是『選擇的權利』,那麼我們便無權將這權利據為己有。技術上,我們可以嘗試最小化的逆向回送——先回播一個微小的時序片段至原始的戴森原型節點,測試因果反饋與分支收斂。」他說著,在面板上劃出複雜軌跡,眼中閃爍著光芒。
卡西爾將那張泛黃的紙攤在圓臺上,指尖沿著裂縫文字緩緩畫圈,聲音如老教堂的鐘聲般低沉:「他們留下的是懺悔與請求,不是判決。我們可以把證據帶出去,讓過去的人自己面對選擇。這是對他們的尊重,也是對未來的責任。」話畢,沉默中瀰漫著某種宗教般的平和。
「你們都聽見那句話了,」我低聲說,手掌緊握扶手,掌心的溫度像鐵一般冰冷,「它不只是告誡,更是把責任拋給了我們——把一個選擇,還給尚未出生的人。然而,這個選擇的代價,卻由我們來承擔:可能是抹除我們自身的歷史,可能是讓我們建立的文明消散於黑暗。誰能保證我們不會造成更大的毀滅?」最後一句話,我像是在自問,也像是在控訴。
艾莎聽罷,眼角微微一緊,但聲音更加冷峻:「如果我們選擇自私地守住能量與權力,那不過是以當下的利益,換取無盡的滅絕。這不是理性的防護,而是懦弱的延續。科學的責任,是將事實攤開,讓多數人做出決定,而不是由少數人替他人決定未來。」
甲板上的微光在每個人臉上投下不同的陰影。林曜補了一句技術性提議,將討論拉回可執行的層面:「技術上可行的方案是——以核心作為發射天線,將一段高度壓縮的『未來記憶』編碼成普朗克級的時間塊,透過逆熵同相場進行逆向輻射,目標鎖定在一個早期戴森原型的關鍵節點。接收端將在二十一世紀的原型衛星啟動時,把這段記憶嵌入其初始控制韌體,讓那輪文明有機會在起步階段就接收到預警。」他語速飛快,彷彿正將思緒推向實作的邊界。
「那段記憶會是什麼?」卡西爾問,手指無意識地在紙上描摹著裂縫文字的輪廓,神情既渴望又恐懼。
「我們會把這個博物館的內容視覺化,」艾莎回答,語氣帶著工程師特有的務實,「但不是以直接影像呈現,那太容易引發恐慌;而是轉化為一段敘事化的記憶——能被人類情感理解、觸動倫理判斷的『未來回憶』。要讓他們在文明起步的那一刻,看見最直接的後果,而非抽象的熵增曲線。」
米洛在通訊台默默點頭,手指已在端口上快速敲擊,開始編寫可能的訊息碼。「訊號必須夾帶文化層面的提示,」他低語,目光盯著頻譜波形,「我們要避開簡單的恐嚇,避免造成先發性恐慌。訊息應像一粒種子,能在他們的文化土壤中自然生根,而不是強行灌輸恐懼。」
我靜靜聽著,內心如同被多重力場拉扯。作為設計者,數據與工程術語對我有天然的吸引力:可行性、風險矩陣、量子壓縮效率、因果回饋概率。但作為一個人,我也從數百萬雙眼中看見了責任的重量。最終,我將決定建立在兩個不可妥協的原則之上:證據必須公開,行動必須可控,並盡可能減少對現存生命的直接抹除。
「我們不能僅憑良知,就將某段歷史從時間線中刪除,」我說,語氣比先前更加堅定,「但我們也不能袖手旁觀。先進行一次最小化的測試,驗證逆向廣播是否真能如預期般改變分支,而非引發不可預測的因果崩解。這項測試必須符合三項條件:第一,訊息量壓縮至普朗克級,僅包含關鍵敘事與證據指紋;第二,回送目標限定於早期戴森原型的單一節點;第三,試驗必須具備可逆的回滾機制,一旦偵測到危險徵兆,立即中止並封存樣本。」說完最後一句,我手掌重重敲在圓臺上,彷彿將決議刻入現實。
眾人沉默片刻,神情複雜。艾莎嘴角微微顫動,隨後點頭:「我可以負責壓縮與封包,但發射需要逆熵核心深度耦合作為天線。這本身就是技術矛盾——要與核心緊密接觸,便可能誘發回饋效應。」她說話時,手套上的微光閃爍,顯然已在心中推演計算。
林曜攤開手掌,如同要將概率逐一攤開:「我們可以設置多重監測層——普朗克尺度的本征頻譜、宏觀熵變的預警閾值,再加上一套基於多世界詮釋的分支模擬系統。只有當所有模擬結果收斂至『改善路徑』時,才真正釋出訊號。」他的語氣像是一場科學家的祈禱,試圖以模型馴服未知。
卡西爾望著我們,眼眶泛淚卻未落下。他收起紙張,將手輕放在我的肩上,力道不重,卻承載著跨越時代的重量:「如果你們決定要做,那就把它當作一場祭儀——誠懇而謹慎。別讓它淪為另一種專制。」聲音微顫,目光卻堅定。
我回應他:「我們會以科學之名行動,也以贖罪之心執行。證據不會隱藏;我們要讓整個系統有足夠時間對話。裂縫號將承擔第一波風險,但如果真有可能扭轉分支,那麼一切的失去或犧牲,都值得。」話一出口,喉間彷彿卡著硬物,但言語本身讓我更清楚前行的方向。
我們開始分工:艾莎負責壓縮算法與核心耦合的工程設計;林曜主導歷史敘事建構與分支模擬,確保內容在倫理與效用間取得平衡;米洛專注訊號編碼與偽裝,防止廣播遭永晝派或其他勢力攔截篡改;我則統籌政治與倫理的最終審核,並將整個計畫建檔為可檢驗的公共紀錄——我們必須讓未來的人在接收訊息時,能確認那是真實、完整且經過選擇的資訊,而非斷章取義的威脅。
那一夜,我們在博物館的陰影下展開準備。裂縫號各系統調整至試驗模式,甲板上有人焊接臨時的量子耦合器,有人校準普朗克層接收端的冗餘備份。卡西爾在一旁低聲默念,聲音伴隨機械節奏,宛如古老的祈禱,使人不自覺放緩呼吸。
「我們該怎麼稱呼這個訊息?」艾莎忽然問,語氣異常柔和,彷彿在為一個新生之物命名。她的手懸在鍵盤上方,像即將敲下無法撤回的字。
「就叫它——遺書吧,」林曜輕聲提議,眼中泛著淚光,「遺書是寫給未來的話,也是照見我們自己的鏡子。」他苦笑,彷彿接受了一個殘酷卻真實的比喻。
我點頭,目光投向遠方那顆封存過未來的投影心房。那光冰冷而醉人,但在其背後,我們赫然看見一道選擇的裂縫。我明白,真正的戰爭不僅在外,更始於我們是否願意伸手探入黑暗,把光還回去的那一刻。
「好,」我說,聲音平靜而堅定,「我們開始準備『遺書』。但不論結果如何,所有數據、模擬與決策過程都必須完整保存——我們必須讓未來也有權審判我們的選擇。」
艾莎、林曜、米洛、卡西爾一一點頭。那一刻,我感受到一種奇異的解脫:不是因為答案已定,而是因為我們將責任攤在陽光下,並願意承擔它的重量。
我們走出博物館,裂縫號的影像在時序殿堂前緩緩浮現。外層的逆熵光如海潮般起伏,博物館最後的回聲仍縈繞耳際:「把光,還給黑暗。」那聲音不再只是警告,而成為一項使命,一個跨越世紀的呼喚。
星塵紀元:第五頁-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