裂縫號的內部宛如一座在末日邊緣運轉的機械教堂,儀表燈在幽暗中偶爾閃爍,彷彿祭儀中的心跳。外界的輪廓早已無法以日常語言描摹:有些城市被時間折疊回返,有些人類的存在僅存為記憶的殘片,能源網絡在斷裂中不斷重組。此刻,艦內不再有繁忙的計算聲,只有一種低沉而堅定的秩序——我們要將最後的訊息封存,讓過去有機會避免重蹈覆轍。這段訊息,我們稱之為「逆熵遺書」。

「我們要將它分為三層:熵證據、影像書、口述記憶。」
艾莎說。她的聲音經過共振器過濾,清晰而乾淨。她站在主控台前,手套上的指節燈如微型恆星般閃爍。她的臉色疲憊卻堅決,手指在虛擬鍵盤上快速操作,宛如外科醫生進行最後的縫合。

我點頭,啟動腦中那套經戰火淬鍊得更為簡潔的決策流程:先確保技術上的可驗證性,再將情感敘事轉化為過去人類能理解的形式,最後建立回滾機制與多方監督。我清楚,每完成一層,都是對時間的一次賭注;每一次推進,都伴隨著代價。

「把記憶壓縮到普朗克尺度。」林曜說,語氣如同科學家描述一場神聖儀式。他的眼鏡反射出無數數據波形,站在投影前,將多世界模擬的分支曲線逐一排列。
他收攏手勢,彷彿結束一段祈禱;牆面上的模擬曲線閃爍著,顯示出各種可能性的收斂與崩解。





我走近投影,感受到那些曲線背後不只是抽象數字,而是活生生的人——被終止的季節,被抹去的孩童。工程學教會我們如何壓縮、如何耦合,但無論能量多微弱,當記憶被封入一個普朗克單位,它仍承載著倫理的重量。因此,我們將每一個技術步驟都記錄為可驗證的檔案:哈希值、數位簽章、第三方公證,無一遺漏。

「我會把口述記憶轉化為可交互的敘事層。」卡西爾說,語調如焚香時的低語,帶著宗教般的莊重。他將一張泛黃的紙攤在桌上,指尖輕撫裂縫文字,彷彿重新賦予古老符號以聲音。
話畢,他眼中閃過悲憫。他的存在本身就是一座橋樑,宗教與記憶在他身上交織。他所言雖簡,卻如儀式中最沉重的詩句。

我記錄下這一切,轉身望向獵鷹。這些日子,他的眼神愈加深邃,像一名老兵,也像守門人。
「我會帶護送隊,把物理副本送到最偏遠的節點。」他說。語畢,他收起那把曾在逃亡中開路的能量分裂刀,動作乾淨俐落,彷彿將武器交還給歷史。

我們深知電子網絡可能遭篡改或抹除,因此必須準備物理刻錄帶、光學晶片與離線密封箱,將關鍵證據分散至地表、外圍殖民地與國際第三方倉儲。米洛已完成分片與多路徑偽裝部署,低頭凝視端口,如同與時間賽跑。
「我會把哈希與多重備份分散到十七個互不聯通的節點。」他說,眼神專注,手指迅捷如機械。





在裂縫號上,我們分段執行:艾莎負責以最小能量壓縮熵證據;林曜在多世界模擬中測試每一壓縮塊的回饋概率;米洛確保傳輸路徑與哈希的不可竄改;獵鷹與我則負責物理運送與政治協調。每個環節都如齒輪般緊密,任何一環都可能成為斷鏈。

「我會親自口述我的版本。」卡西爾在夜間握緊那張紙,聲音如古老的鐘聲。他說:「寫下的不只是悔恨,更是教訓。不要把未來當作交換的籌碼。」
話落,他低垂頭顱,那幾句話如誓言般在艙內迴盪。

我們開始整合卡西爾的語音與林曜的數據,構建三重封裝:科學證據包——包含可驗證的熵曲線與模擬紀錄;影像書——重構的城市與生活片段,以遞減能量呈現的視覺層;口述記憶——卡西爾以古語與現代語並置的敘述,經過文化轉譯,使二十一世紀的接收者得以理解。三層皆附帶不可逆的公證與多方簽章。我們在艦內反覆模擬發送、回收、驗證、再發送,將每一步轉化為可審計的痕跡。

「記憶必須被尊重地包裝,」艾莎在主控室裡低語。她將最後一段口述轉化為一段帶有情感索引與倫理註記的時間塊,語氣中揉合了工程師的理性與人性的溫度,輕得像風掠過靜止的水面,「我們不能強迫過去做出選擇,只能讓他們看見可能的後果。」





話落,她的手微微顫抖,如同風中細碎的葉片,輕顫卻不墜。

我們花了三天,將每一個普朗克尺度的記憶單元打磨成可被解讀的文本。過程中,艦內成員輪流閱讀片段,交換淚水與箴言。有人在深夜默禱,有人以技術語言反覆驗證數據的完整性,也有人把記憶片段透過通訊頻道念給遠方的家人聽,彷彿能將自己的良知寄託於下一代的心中。

「如果我們成功,」林曜在某個夜深人靜時對我說,語氣裡透著科學家少有的脆弱,「那不是我們的榮耀,而是後世迎來的一次轉折。若失敗,這段嘗試仍會成為他們的註解——提醒未來的人:我們曾試圖選擇另一條路。」

他說完,雙手交疊於胸前,姿勢像祈禱,也像自守。

我靜靜思索他的話,想起這一路上的選擇與犧牲。每一個被封存的未來,都曾是一個家庭、一次收成、一場新生。將它們歸還,意味著讓某些地方重新陷入黑暗;但若執意留住光,整個人類文明終將隨著熵增走向終結。這不是技術或政策能完全衡量的抉擇,而我們此刻,正以近乎宗教的莊嚴執行這項任務。

「高,我可以把自己的意識作為最後一個索引。」艾莎忽然開口,眼神裡有種不容動搖的決絕,「如果需要,我願意將部分記憶融入序列,作為解鎖的驗證機制。不是為了永生,而是確保檔案在極端情境下仍可被確認。」

她說完,手指輕顫,彷彿正把自己的名字刻在刀鋒上,鋒利而危險。

房內一片寂靜。這提議沉重得令人窒息——將個人意識納入歷史證據,等於將肉身的存在與風險繫於一段數據之上。那一刻,我腦中閃過甲板上倒下的同袍們的面容,他們的犧牲不該被簡化為工具,更不該被重複。





「你真的願意嗎?」我問艾莎,語氣裡有懇求,也有尊重。
我直視她的眼睛,試圖從那雙瞳中讀出不可動搖的確信。

艾莎抬頭,嘴角浮起一抹苦笑:「如果我的一點記憶,能讓二十一世紀的某個孩子少受一點苦,那我不後悔。」

她的聲音堅定如鐵,像一名工程師在祭壇前立下的誓約。

我們最終接納了艾莎的提議,但附加了更嚴格的倫理規範:任何個人意識的索引,必須基於自願、可撤回,並經過醫學與心理評估;程序全程由多方監督,資料分離保管,並設有明確的回滾機制。這不僅是技術防護,更是對人性尊嚴的守護。

當所有記憶封包在「裂縫號」內完成整合,我們啟動了第一組發射序列。發射並非一蹴而就,而是分層遞進:首先以極低能量探測核心回應;確認回饋穩定、多重監控無異常後,才逐步注入影像與口述層。每一步皆經哈希加密、數位簽章,並同步寫入多個公共節點,確保任何竄改都將留下不可否認的痕跡。

「現在,」卡西爾在發射前將那張泛黃的紙貼在控制台上,彷彿進行最後的祈禱。他低聲念出一句裂縫文字:「請把光,還給黑暗。」
話音落下,他眼中的淚水在螢光映照下,竟凝成一道微亮的細流,沿著臉頰緩緩滑落。





我接過那張紙,緊握在掌心,彷彿握住了終結與開始之間的鑰匙。手在顫抖,但我仍按下了最後的確認鍵。那一刻,艦內彷彿齊步踏進了一個命運的岔路口:向前,是可能改寫歷史的風險;退後,則是默許輪迴無止境地重演。

發射啟動了。普朗克塊一個接一個,被送入太陽那被逆熵結構包裹的核心。它們攜帶的能量微小到幾乎無法測量,但其中蘊含的資訊頻譜卻如微光般,穿越漫長的時空,朝向遙遠的21世紀緩緩傳遞。耳邊是艦體低沉的共鳴,也彷彿響起同袍的聲音——獵鷹、林曜、艾莎、卡西爾、米洛、凱瑟琳……我們將一切,交付了出去。

「記錄全部上鏈,並將接收證據流放至外層公證節點。」我下令。
語氣低沉,但每一個字都在艦內迴盪,像將這一切封存進歷史,以待未來的審判。

在外層空間,遠方的原型衛星、地面節點,以及一座座古老的接收器,陸續開始簽署接收紀錄。有些人將影像檔案上傳至公開節點,供全社會檢視與辯論;有些人則悄然保存,如同守護祖傳的遺物,等待某個恰當的時機,喚醒它的意義。

在那漫長的發射之夜,我們幾人靜靜坐在裂縫號的甲板邊緣。所有人都明白:我們已無法回頭。這項行動並非英雄式的壯舉,而是歷史中一次艱難的賭注——用確知的今日,去賭一個未知的明日;用一部分生命,換取一線可能的轉機。

艾莎靠在我肩上,輕聲說:「不管結果如何,我們做了能做的一切。」
她說完,手在我手背上輕輕一按,那溫度,像人性最後的印記,深深刻進記憶。

我打開公證節點的視窗,看見第一批接收回報在星海之間微微閃爍。有人在廣場上默默流淚,有人在網絡上激烈辯論,也有人在深夜將那段影像傳給自己的孩子。在某個我們無法看見的角落,記憶的碎片正以無聲的方式滲入過去,悄然觸動那些曾經的選擇。





這一刻,我感受到時間的重量不再僅是物理意義上的熵增——它已成為一種倫理的承載。一段記憶的穿梭,或許能改變某些抉擇,或許僅能喚起更深的自覺。但無論結果為何,我們已將最後的聲音,放入時光的縫隙,並選擇為它,負起責任。

那晚之後,時間像被剝成薄紙,每一層都映著我們走過的影子。裂縫號的骨架逐漸失去冷冽的光澤,機械關節在普朗克級的震顫中發出最後的呻吟。身體的感知一點一滴被數據取代:疲憊化為參數,疼痛成了閾值,記憶則壓縮成可儲存的波形。我知道,真正的終結並非轟然爆發,而是如潮水般悄然退去——先是名字被抹除,接著影像模糊,最後連存在本身也如雲霧般消散,化作微小的普朗克閃爍。

「我們要在離去之前,把所有能還回去的東西放進去。」艾莎說。她的面容在儀表微光下顯得異常蒼白,手套仍微微發亮,像守護者最後的護符。
她的語氣裡有工程師的冷靜,也有母親般的溫柔。手指輕撫過最後一個封包,彷彿為孩子蓋上印記。

我看著她,心中湧起一種難以言喻的情緒:敬畏。不是對技術,而是對她以記憶為抵押、將自我交付的勇氣。她將自己的某些記錄簽上不可撤銷的哈希值——不是為了永生,而是為了在遙遠的某處,留下一束可被辨識的光。

「我把自己的呼吸頻譜也放進去了。」艾莎低聲說,像是對自己呢喃,又像是向未來某個陌生的靈魂承諾。
她的手微微顫抖,將一段段曾用來修復裂縫的算法、父親教過她的歌、以及夜裡對星空的低語,一一打包封存。

林曜站在投影前,眼鏡後是未曾合眼的光。他將無數模擬圖層疊加,然後說:「我把所有的模擬與失敗樣本都留下。科學的目的不在證明我們正確,而在讓後人看見我們曾試圖做什麼。」
他說完,手指劃過螢幕上一組組曲線,最終停在那條以紅色標註的熵曲線上,彷彿為這一生的錯誤,畫下最後的註腳。





卡西爾握著那張泛黃的紙,聲音如古老的鐘鳴:「我把信仰中的悔詞念給這一切聽,讓它不只是冰冷的數據,而是帶有人心的重量。」
他說完,目光穿過艙窗,彷彿在尋找那些我們曾努力守護的面孔。

當我們一一將記憶與證據填入遺書時,獵鷹正在甲板上整理武器與舊照片。他將一張年輕時在港口的合照折好,放入密封袋:「如果我們終將消失,至少有人會知道我們曾經是誰。」
他的聲音低沉,像是對自己交代,也像是對遠方仍在等待的人訴說。

米洛持續進行最後的包裝與傳送。他將每一段哈希在多個節點交叉存證,同時將一份可供人類直接閱讀的摘要,刻錄在物理載體上,交由凱瑟琳護送至最遠的外圍殖民地。「數據必須能被人讀懂,而不僅是被機器驗證。」他說,手指在執行介面上來回敲打。
話語落下時,他眼中已有倦意,但動作依舊熟練而精準。

當所有實體與電子資料完成封存、分發、哈希與上鏈後,我們開始最後的告別。這不是隆重的儀式,而是簡單到近乎荒涼的舉動:有人將寫給孩子的信折好藏進夾層,有人將最愛的一段旋律錄下交給系統,也有人只是靜靜坐在艙室裡,凝望窗外那片曾經熟悉的星海。

「高,」獵鷹忽然開口,將那把分裂刀放在桌上,刀刃在微光中泛著寒意,「你想留下什麼話嗎?」
他的聲音沒有戲謔,只有一種生死關頭才有的誠懇。

我伸手觸碰刀柄,感受它的冰冷——那是我們曾經抵抗與逃亡的工具。我想起那些深夜的對話,控制台前的妥協與自省。我想把一切濃縮成一句話,卻明白任何語言都太輕、太淺,無法承載那麼多人的命運。

「把光還給黑暗。」我說。
話出口時,目光不曾閃避,彷彿在對所有已逝的歷史與尚未到來的未來說話。這不是詩句,而是判決;不是託付,而是教誨。

「我們把它送出去,不是為了清洗罪孽,而是為了讓未來有可能不再重演我們的錯誤。」艾莎在我耳邊輕聲說道。

她說完,眼中有不滅的火光。

隨後,我們開始緩緩退場,如同潮水退去後留在沙灘上的腳印。裂縫號不再有那種機械的嘶吼,它像一具被時間輕聲啜泣的軀殼。艦內的聲音越來越稀少,只剩下偶爾的收卷聲、哈希寫入的低鳴,以及人們在遺書旁低語與祈禱的呢喃。

「如果有另一個時間線,我希望他們能做得更好。」林曜在關閉最後一次投影時說,語氣中帶著近乎孩子氣的希望。
他說完,彷彿將一個秘密悄悄藏進了口袋。

卡西爾將一張紙仔細摺成小小的信封,放入艾莎手中:「把這封信編進訊息裡,讓過去的人在聽到我們警告的同時,也能聽見我們的悔意。」
他說完,臉上浮現出那種歷經苦痛卻坦然接受的微笑。

我將那封信放入遺書的最後一層,指尖觸及紙張的紋理,彷彿接住了某種無形的延續。我們在控制台前站成一列,那一刻,時間彷彿為我們靜止:每個人臉上都浮現出複雜的表情——疲憊、釋然、恐懼、寬恕,交織成一片沉默的共鳴。

「別怕,」我對他們說,語氣像在給予最後的安慰,「歷史會以它的方式審判我們。無論結果如何,我們至少沒有選擇沉默。」
我說完,感覺話語如石子投入深井,漣漪緩緩擴散,卻不知能否觸及底處。

我們將最後的啟動鍵交給艾莎。她將手放在上面,深深吸了一口氣。窗外的星海冷冷地凝視著我們,如同萬千雙審判之眼。她眉間有一道細長的皺紋,像是歲月累積的痕跡,但她的手穩如磐石。

「如果需要,回滾。」她低語。
說完,她按下了按鈕。

那一按,彷彿切斷了贖罪與救贖之間的橋樑。普朗克級的遺書在瞬間被分解為無數閃爍的光點,透過戴森網絡,藉由太陽的光場,朝向過去的方向一寸寸推送。訊號如微小的鳥群,乘風飛向遙遠的時光彼端,在我們眼中消逝,卻在時間的另一頭逐漸聚合。

在那最後的瞬間,艦橋上的每個人看見了不同的景象:林曜望見一片可能的星空,卡西爾看見自己童年時的祈禱,獵鷹瞥見邊境一段靜默的路,米洛目睹無數哈希被寫入公共節點的流動軌跡。艾莎閉著眼,彷彿在聆聽一首永無終章的歌。我的胸口像被什麼攥緊,又像某種沉重的負擔正緩緩放下。

「再見了,朋友們。」獵鷹在最後一次巡視甲板時說,聲音滄桑而乾脆。
他說完,眼神堅定。

我們一一相擁、握手、低聲告別。這些動作宛如古老的儀式,既非淚水的宣洩,也非英雄式的吶喊,而是在末日之中流露出的柔軟與莊重。有人戴上耳機,聆聽壓縮記憶中的聲音;有人將手貼在胸口,彷彿再次確認存在的溫度;也有人默默將頭埋進雙手,將身體蜷縮成最後可承受的形狀。

我最後望向艾莎,眼中千言萬語,卻無法以語言完整表達。她只是點了點頭,然後將手覆上我的手背,指尖仍帶著溫度。

「把光還給黑暗。」我在心中對她,也對所有即將消逝的面孔說。這句話不是悲嘆,而是一種交付:我們曾犯下錯誤,也曾試圖彌補。如今,我們將這最後的行動交給時間。

當裂縫號的結構在普朗克脈動中逐漸瓦解,化為無數閃爍的光點,我感覺自我如同薄紙被輕輕折疊。沒有痛苦,只有一種被光與黑暗共同擁抱的靜默。思緒開始解離,轉為流動的訊息。我知道,這是終結,也是某種形式的延續。

在最後一刻,我瞥見窗外一縷微光——那不是我們送出的光,而像是一種回應:在遙遠的時間角落,有人抬頭看見了我們的文字。也許他們會將它視為警示,也許視為契機。無論如何,這縷碎光將在天空中停留,如同一行被傳遞的句子,直到有人讀懂,直到有人願意做出選擇。

星塵紀元:第十三頁-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