剽黑: 第一站:槍聲初現
「阿天,快過來,別讓麵包涼了。」母親輕輕撥開我額前的髮絲,動作熟練而溫柔,像每天早晨的儀式一般,她手心的溫度傳到我的皮膚上,暖得讓人安心。
廚房裡的鍋鏟聲與碗碟輕碰的細響,像背景音樂般自然流淌。外頭的車流尚未喧騰,街道安靜平整,彷彿剛被晨光熨過一般。
「你爸要不要多加點辣?」父親坐在桌邊,用醬匙輕輕攪動湯碗,臉上掛著那種不多話卻令人踏實的笑容。
他的手掌粗糙,指節上有些斑駁的痕跡,那是多年修繕、搬運與勞動留下的印記。從小我就知道,這雙手默默撐起了家裡的每一寸日常。
「吃快一點,外面上班的人要趕時間。」母親語氣輕柔卻帶著催促,目光落在我動作上,眉眼間全是熟悉的慈愛。
那時的早晨並無異樣,一切都依循著熟悉的節奏:麵包散發的麥香、父親半夢半醒的神情、母親整理外套的細微動作。
我習慣把一張照片收在內衣口袋——那是父母年輕時在海邊的合照,兩人笑容燦爛,被陽光鍍上一層溫暖的光暈。
那張照片像一塊小小的錨,讓我即使在生活的浪潮中漂盪,也知道該往哪裡站穩。
「阿天,記得幫我把垃圾拿出去。」母親順手將一疊鈔票塞進我手裡,眼神裡有叮嚀,也有不容推辭的愛。
她嘴角那道細紋我再熟悉不過,是歲月與辛勞刻下的痕跡,但在我的記憶裡,那比任何文字都更令人心安。
街道逐漸熱鬧起來,早餐攤的老闆熟稔地招呼客人,遠處傳來汽車啟動的聲音,機油味混著早市的油煙在空氣中瀰漫。
城市像一臺巨大的機器,有它自己的運轉節奏:有人匆忙趕路,孩子們背著書包走過,有人在路邊寒暄,有人已在電話中安排一整天的工作。
我把麵包遞給父親,看著他臉上那抹微倦卻依舊堅定的神情。
從小到大,父親的存在就像一堵牆,讓我覺得不管外面多混亂,他總能扛起一切,處理妥當。那是一種無聲卻穩固的承諾。
「阿天,學校老師今天又要你幫忙嗎?」母親笑著問,眼神裡藏著一絲驕傲。
她總是關心別人的小事,又把那份關懷一點一滴地帶回我們這個家。
有時我會站在窗邊,望著街角來往的行人,看著他們神色各異的面容。
有的人步履匆匆,眼神藏著不為人知的故事;有的人走得緩慢,彷彿在細細咀嚼每一刻。那些面孔對我而言,既熟悉又遙遠。
「阿天,記得把這張照片收好,別弄丟了。」母親將照片輕輕按進我掌心,力道不大,卻帶著一種無法忽視的堅定。
她望著我,眼神深邃如海,彷彿想把某種溫度交付給我,生怕明日的風會將一切吹散。
那天的陽光很好,從窗簾縫隙間斜灑進來,落在桌面上,把麵包的邊緣染成金色。
我習慣在這樣的早晨聽父親講些沒有結尾的故事——關於他年輕時的朋友,關於他如何修好一台老舊的收音機。那些故事平凡無奇,卻讓我感到一種難以言說的安心。
城市有它冷漠的一面,但家裡的氛圍總能把那冷漠隔絕在門外。
父母用日常的小事築起一道圍牆,將外界的喧囂與危險擋在門外。我在這道圍牆內學會了平凡——寫功課、幫忙家事、聽收音機、和鄰居打招呼。
我知道那種平凡並非人人都有。小時候,有同學家裡幾乎不說話,就連晚餐時,父母也總是面無表情。
我曾見過他們的眼神,空洞得令人心慌,那是我當時無法理解的世界;正因如此,我更珍惜自己家中那份不完美卻溫暖的日常。
有一天放學回家,我在巷口看見兩個男子爭執,聲音不大,卻透著緊繃。
我站在遠處,看著他們緊閉的嘴唇、敲打口袋的手指,動作像被壓抑的節奏。最後他們分開,各自朝不同方向走去,沒有激烈衝突,卻留下一股揮之不去的不安。
「別多管閒事,快回家。」鄰居大嬸從門口探出頭,語氣半是擔憂、半是責備。
她拉了拉我的袖子,把我往家裡推。在這片街坊中,有一套不成文的規矩:少問、多看,別捲入別人的紛爭。
我把那些零碎的街景藏進心裡,它們像草稿,日後會被我反覆翻閱、註記。
那時我還小,不懂什麼是徹底的冷漠,只覺得世界有些複雜,有些人臉上帶著疲憊與戒備,彷彿長年承受風霜。
上學時,老師常告誡我:「要學會保護自己。」
這句話在我耳中像一句箴言,既抽象又實際。保護自己,不只是避開危險,更要學會辨識那些可能傷人的人與事。
我的房間不大,床邊有盞小燈,夜裡燈光柔和,映著牆上的合照。
睡前,我總會伸手探進內衣口袋,摸一摸父母的照片,彷彿要確認他們真的存在過。這個動作帶給我安全感,也漸漸成了一種儀式,提醒我什麼值得珍惜,什麼不能遺忘。
有時,母親會在我耳邊輕聲說:「阿天,不管遇到什麼事,記得回家吃飯,記得回來。」
她的聲音溫柔如棉,我牢牢記住。那句話像一張網,既想留住我,也想托住我。
然而,城市有它的狡猾——它能在無人察覺時悄然改變,像暗流潛行。
在人群的海洋中,某些波浪靜靜湧起,帶走人們的日常,也帶來不確定。這些不確定不會立刻釀成災難,卻在縫隙間累積,直到某一刻,整個景象轟然崩裂。
青少年時期,我開始察覺權力與金錢如何改變一個人。
學校裡,有人因家境清寒而遭疏遠,也有人因父親地位顯赫而受追捧。這些變化不是一夕發生,卻像藤蔓緩慢攀爬,悄悄將人拉向不同的軌道。
「你要學會分辨,誰值得信任,誰只是在利用你。」父親偶爾在飯後這麼說,語氣平淡,卻有分量。
他話不多,但每一句都像地圖上的記號,日後在我面臨選擇時,總會浮現腦中,成為指引方向的指北針。
我漸漸明白,保護自己有時意味著得收斂情感,不再輕易外露。
我學會藏起脆弱,把笑容調整得恰到好處,把表情磨成一層能應對世界的鎧甲。這不是對人冷漠,而是一種自我防護的方式。
日子一天天過去,家中的晚餐依舊有熱湯,還有父親偶爾冒出的笑話。
但我開始在夜裡更頻繁地凝視父母的合照,彷彿要確認那份溫暖確實存在。這份確認,成了我前行的起點,讓我清楚自己不願放棄的是什麼。
「阿天,不管你長多大,家裡永遠有你的位子。」母親總這麼說,語氣裡藏著不變的期盼。
我記住了,並將它藏在心底某個角落。那句話未必能保證未來,卻給了我踏出去的理由。
在這份平靜的日常裡,我學會觀察,學會衡量他人的表情與舉止。
我把每張面孔、每句話語都當作素材,默默儲存。這些片段後來成了我判斷人事、選擇道路的依據,為未來鋪上粗糙卻踏實的石塊。
我不知道未來會如何,也無法預料那突如其來的破碎何時降臨。
但我在這些平凡的日子裡,早已開始打磨自己,學習如何在無常的城市中守住一些東西——不論那是溫暖、記憶,或是一種不肯被奪走的堅持。
清晨的陽光尚未將街道上的陰影完全驅散,市中心的主幹道宛如一張尚未熨平的報紙,皺褶裡藏著人群的匆忙與汽車的引擎聲。我站在那個熟悉的十字路口,手裡握著父親剛買的麵包,熱氣蒸騰,香味還在指尖縈繞。街角的早餐攤已有人吆喝叫賣,公車在遠處吐出一口濃煙,車窗映著初升的日光,閃爍如碎金。我記得那一刻,世界仍是日常的模樣,平凡而可預期。
「阿天,吃快點,別讓麵包涼了。」母親說完,轉頭望向馬路那頭,嘴角含笑,卻掩不住眼底的疲憊。她抬手將我額前的髮絲撥到耳後,指尖的溫度,至今回想仍清晰可感。
我抬頭,看見父親正伸手拉緊被風吹開的外套。他的手掌粗糙,有著長年勞動留下的老繭,但動作總帶著一種令人安心的沉穩。那時的我以為,這樣的穩定會永遠存在,就像每天清晨的陽光一樣,準時而恆常。
突然,時間像被人從側面狠狠擊打,一聲銳利的爆響撕裂了空氣——是槍聲。不是遠處傳來的悶響,而是近在耳畔的、乾脆而鋒利的「砰」。空氣中瞬間瀰漫著金屬與硝煙的氣味,我的世界猛地顫抖了三下。
「砰——砰——」那聲音像橡皮筋崩斷,尖銳地割裂了所有人的呼吸。路邊小販手中的菜刀落地,那聲響在我耳中卻遙遠得如同隔世。
「有人中彈了!有人中彈了!」旁人尖叫起來,聲音像玻璃碎裂般四散飛濺。
我還來不及反應,父親已本能地跨前一步,擋在我與槍聲之間。就在那一瞬,我看見他肩頭的布料被什麼力量猛然扯動,胸前綻開一個暗紅色的斑點,像被陽光刺穿的漿果,迅速擴散。
「爸!」我喊出聲,聲音像斷線的風箏,整個人不受控制地往前撲去,雙腳卻像陷在泥中,遲緩而無力。
「阿天,別動,我來。」母親的聲音努力維持鎮定,卻掩不住顫抖。她扶住父親,眼神卻如碎玻璃般驚惶,手背上青筋微微凸起,清晰可見。
遠處有人高喊叫救護車,手機鏡頭已對準我們。人群如被風掃過的落葉,迅速向四周退開,讓出一小片空地。那片空間像被聚光燈照亮的舞台,所有目光聚焦而來,我的胸口彷彿被一隻無形的手狠狠攥住,幾乎無法呼吸。
我從未想過會真正看見血——那種紅,既熟悉又陌生,像是書本上讀過卻從未觸碰的顏色。父親的外套在胸前塌陷,他臉上的平日笑意,此刻被痛楚與震驚撕得粉碎。
「快打電話!有人快不行了!」一名粗壯的中年男子衝上前,脫下外套死死壓住父親的傷口。他的動作雖顯粗魯,卻極盡全力,彷彿想用雙手堵住命運的裂口。
那一刻,我確信了兩件事:父親的胸口正在流血,而我的世界,再也無法按照過去的規則運轉。
人群中,有人朝槍聲來源追去——一個黑色背影,步伐迅捷而冷靜,每一步都像用刀裁出般精準。槍手沒有回頭,外套在微涼的晨風中翻飛,背影被朝陽拉得修長,彷彿將黑暗一刀切開,嵌入黎明之中。
「他往哪跑了!攔住他!」有人怒吼,聲音混雜著恐懼與憤怒。幾個年輕人拔腿追去,鞋底與地面摩擦的聲響在幾秒內匯成一串急促的節奏,但那黑影如同被城市吞沒,轉眼間便拉開距離,消失在街角。
「別亂跑!可能還有第二槍!」一名警察從遠處衝來,哨音尖銳地劃破喧囂,暫時將混亂的目光拉回現實。然而,他的警告來得太遲,像是錯過了悲劇開場的節拍,只能無力地懸在空氣中。
人們在慌亂中推擠,晨光被一片混亂的陰影吞噬。救護車的燈光開始閃爍,刺眼的藍白光芒在車窗上跳動。有人哭泣,有人跪倒在地,有人顫抖著握著手機,不知該撥給誰、該報什麼案。我的手仍緊緊握著父親早上買的麵包,那溫度在指縫間一點一滴冷卻,彷彿在無聲地嘲諷我的無能為力。
救護人員掀開父親的外套,動作迅速而專業,彷彿將一個人的尊嚴拆解成一件件衣物般冷靜地檢查——按壓、呼喊醫療代碼、插管。母親被拉到一旁,警察用一條薄薄的防寒毯裹住她,試圖給予一點遮蔽與安慰。
「你們先讓開!我們要上車了!」救護員大喊,臉上的汗水與冷靜交織。他們將父親抬上擔架,父親的眼神在我與母親之間來回掃過,那一刻,我從他的眼中看見了從未見過的東西——疼痛、恐懼,還有一絲難以言說的歉疚,彷彿他知道自己再也無法及時保護我們。
「爸,不要走!」我死命抓住擔架邊緣,指甲深深掐進掌心,疼痛卻顯得微不足道。父親勉強揚起嘴角,那笑容比平日微弱得多,聲音像是隔著厚厚玻璃傳來。
「阿天……」他斷續地喚我,語氣像在對多年來的溫柔做最後的交代。他抬起手,輕輕撫過我的頭髮,那動作將所有日常的安穩壓縮成短暫的確信。
血跡不斷擴散,救護員迅速將擔架推進車內,父親瞬間被醫療布與器材包覆,像被封進一個移動的箱子。車門關上,後座的燈光在車窗上跳動。我想大喊,想叫他別走,但聲音卡在喉嚨,像被凍結的河水,動彈不得。
救護車引擎啟動,藍白燈在街道與建築牆面上投下不規則的光影。我沒有追上去,雙腳如同被地面融化成膠,牢牢黏住。母親由兩名警察攙扶,眼眶紅腫,嘴唇卻緊抿著,彷彿用盡全力維持清醒。
「阿天,記住媽媽說的,去安全的地方,別跟過去。」她在被攙扶時將我摟進臂彎,那一瞬間,她的力道像要把我推向另一個未來,不讓我停留在這個流血的時刻。
那句話像一根線猛然扯斷,帶走了我身體的一部分。我被人群推到路旁,警察開始封鎖現場,拉起黃色警戒線。有人拍照,有人低頭顫抖地禱告。城市的節奏未曾因一個家庭的崩潰而停歇——公車依舊按時發車,早餐攤的老闆繼續叫號,匆忙的生活如輪子般碾過每一道傷口。
記者衝上前想遞出麥克風,但警察擋在前面,不讓媒體靠近。鏡頭裡的一切終將被濃縮成晚報上幾行冰冷的標題:「市中心槍擊案致兩死一傷」。那種簡潔而無情的文字,將在未來無數次刺進我的記憶,像一根反覆紮入的針。
我聽見母親在我耳邊低語,聲音顫抖卻帶著急切的決絕。她將一張小小的照片塞進我手心——那是父親年輕時與她並肩站在海邊的合照,兩人臉上掛著自然的笑容,像某個平凡午後的陽光。我盯著照片,彷彿望進另一個世界:那裡沒有血,沒有尖叫,只有光與笑,像一段我從未真正活過的歲月。
「記住這張照片,阿天,別讓它丟了。」母親的聲音微顫,眼中閃爍著恐懼與絕望交織的光。她將臉貼上我的額頭,那觸感溫柔如薄布,試圖將我與眼前的血腥隔開。
救護人員推著擔架準備離開,護士示意我們退後。警察開始登記目擊者,語氣平靜得近乎公式化,那種冷靜彷彿在陳述別人的悲劇。有人拿筆記錄,有人錄影,而我手中的麵包早已被擠壓變形,邊角沾上一點血跡,像被這一刻一點一滴地污染。
「你能記得槍手的樣子嗎?」一名警察問我,語氣標準得像在執行流程。
我抬頭看他,世界在眼前模糊成一片水彩。他等待我的答案,卻不關心我正經歷的空洞。「有,背影。我看到背影。」我說,聲音乾澀,幾乎只是情緒最薄的一層殘留。
警察點頭,將話記下。筆尖在紙上劃出黑色痕跡,那些字將成為檔案的一部分,被歸檔、存放,最終可能蓋上一個冷冰冰的「結案」章。我知道這個過程,因為小時候看過父親處理公文時那紙張摩擦的聲音;那聲音總帶來一種虛假的秩序感。
救護車門關上,藍白燈閃爍得像一場無情的節慶。父親的身影在車窗後消失,母親被扶著坐在路邊,救護毯蓋在她肩上,有人叮囑她不要移動。她握著我的手,力氣不大,但我能感受到其中藏著如岩石般堅定的決心。
「阿天,去安全的地方,跟社工說話,他們會安排。」她這樣說,語氣裡有著急切的慈愛,像要用最後一點力氣,把我送進一個還能活下去的未來。她的目光在四周搜尋,像在尋找依靠,最後落在那張合照上,再轉回來凝視我。
「媽……」我想說更多,但聲音卡在喉間,發不出來。世界的邊緣開始模糊,像一張紙被水漬滲透,色彩向外暈開。我緊緊將照片塞進胸口口袋,手心仍殘留著父親掌心的溫度。
不久,幾名穿著制服的社工走了過來。他們的表情經過訓練,懂得在悲傷面前維持一種恰到好處的溫柔與距離。他們說了些流程性的話語,告知我需要先去警局做筆錄,之後會有人安排臨時安置。那些話像一劑藥,冰冷而無感,無法止住我體內不斷竄起的顫抖。
我被輕輕攙扶著離開現場,穿過警戒線時,那條黃色膠帶在空中微微顫動了一下。身後人群的低語如潮水般退去,只留下一圈圈殘存的回聲。手機閃光燈掠過我的背影,留下短暫的冷光;遠處高處有人點了煙,煙霧在晨光中被拉長,像一圈圈欲言又止的白紗,懸浮在空氣裡。
沿途有鄰居的目光,但沒有一個是能承接破碎的眼神。那些目光裡有匆匆的好奇,也有刻意保持距離的禮貌。沒有人上前抱住我,也沒有人陪我一起哭。這座城市很擅長表現關懷,但那種關懷往往只是一通電話、一句問候,然後就戛然而止,像一紙簽完便被收進抽屜的合約。那份冷漠將我推入一個巨大的空洞,彷彿一塊沉重的井蓋,無聲地蓋上深井。
在警局的候查室裡,我坐在硬挺的塑膠椅上,手裡仍緊攥著那張照片。有人遞來一杯水,但我連抬起手的力氣都沒有。桌上攤開的報紙翻到槍擊案的頭條,粗黑的字體毫無溫度,彷彿對這類新聞早已麻木。
「我們會盡快做筆錄,監視器畫面也正在調閱。」一位年輕的警察向我說明程序。他的語氣平穩克制,試圖在我耳邊織起一張安全的網。
我盯著他的手,指節因用力而泛白,像被反覆按壓過的琴鍵。「你們會找到兇手嗎?」我問,聲音輕得幾乎聽不見。這問題不只是問兇手,更像是在問:我的童年還能回來嗎?
他沒有給出戲劇性的承諾,也沒有虛假的安慰,只是搖了搖頭:「我們會盡力。」
那個「盡力」是我聽過最空洞的兩個字。它意味著:我們會完成該做的程序,但結果不在保證之內。那一刻我明白,這座城市和它的體制不會為我奪回任何東西。它會像無數張面孔一樣,提供標準的流程、公式化的安慰,以及一疊可能最終被遺忘的檔案。
天色尚未完全暗下,我被送往一處臨時收容所。孤兒院的人來了,他們的臉孔像舊報紙上的照片,帶著同情的折痕,卻無法真正覆蓋突如其來的創傷。有人遞來額外的被子和晚餐,但我吞下的食物如同嚼著硝煙的殘渣,苦澀難咽。
我躺在床上,閉上眼,將照片放在枕邊,像一枚微弱卻執拗的燈。父親的笑容在黑暗中悄然發亮,提醒我曾經擁有的溫度。但那溫度很快被現實的寒意覆蓋。我開始計算:從今以後,我會有多少個夜晚無法入眠?多少次街角傳來的腳步聲會讓我驚跳?多少次夢中會重演那槍聲的節奏?
夜漸深,院外的車流聲像遠方的呼吸,規律卻無情。我翻來覆去,腦中不斷重播那個黑色背影的細節——外套的褶痕、髮絲被風吹起的角度、那雙從未回頭的肩膀。這些細節如種子般埋進胸口,悄然生根,長出尖刺。
在無法入睡的時刻,我想了許多——想著如何把那個背影從籠罩我的生活中撕去,如何把名字寫在紙上,點火燒盡,將灰燼撒進城市的下水道。但想像終究只是想像,現實依舊冷硬。城市會繼續運轉,人們會照常上班,所謂的正義,或許終將在無數程序與條文間消磨殆盡。
當我翻身坐起,望向窗外的夜色,胸口的空虛竟不再那麼劇烈。一股怒火在體內緩緩凝聚,像一種新學會的防禦機制。它不會讓我遺忘,也不會讓我原諒。但它給了我一樣東西——一個明確的方向。
我伸手探進口袋,指尖觸到照片的邊緣。父親的笑容在黑暗中依舊溫暖,但我知道,光與笑已不足以保護我免於再次受傷。那一夜,我在心裡對著那個消失在晨光中的背影立下誓言:總有一天,我會知道你的名字;我會找到你,讓那個背影再也無法在別人的晴天裡徘徊。
這誓言不是衝動的行動,而是一把潛伏在胸口的刀,靜待磨亮的時機。城市的夜色愈加深沉,院中偶爾傳來幾聲狗吠,卻再也蓋不過我心中那連綿不絕的槍聲回響。
我醒來的時候,天色已經泛青。窗外的車流像一條長蛇蜿蜒而過,燈光有節奏地滑過對街的牆面,夜尚未徹底退去,但城市的聲音早已開始躁動。孤兒院的床很薄,床單散發著難以言說的霉味,還有反覆熨燙留下的軋痕,彷彿把所有人的寂寞都壓進了纖維裡。我將手探進胸口,反覆摩挲那張邊緣已經撕裂、摺痕深陷的照片。照片上的海浪永遠不會知道,它曾支撐過一個孩子整晚的呼吸。
「阿天,起床了。」社工推開房門,聲音緊湊而公式化。她指尖夾著幾份檔案,像是剛從某場例行會議中抽身。她將資料放在我面前,目光掃過,卻沒有停留太久。她臉上的溫柔像一層職業性的糖衣,熟悉得讓我清楚知道,那不過是貼合規範的表演。
她叫我阿天——這名字從陌生人嘴裡唸出,像是一種需要被登記的符號。我沒有回應,只是把被子往下拉了些。床邊的鏡子映出我眼下比實際年齡更沉重的陰影,像是被人用手指在皮膚底下刻了幾道痕。
「今天要去警局做筆錄,還有精神評估的安排。」她的語氣依舊平穩,像在朗讀稿子。「會有律師來跟你談,也會說明後續的安置選項。」
「嗯。」我答,聲音低啞,像是從喉間挖出一塊石頭。話落之後,父親被抬上救護車的畫面又浮現眼前,胸口頓時像被什麼狠狠擰緊。那些人說要幫忙,而他們的姿態卻像舞台上的演出,與真正能擁抱我、為我擋下槍聲的手,截然不同。
走在去警局的路上,我能聽見自己的呼吸。天光薄如紙,紙後是整座城市不肯露面的冷漠。路邊早餐攤的老闆照例招呼,卻像只是向街角的風景致意,不曾真正看我一眼。人們的目光在新聞畫面停留三秒,便繼續咀嚼他們的早餐,彷彿一個家庭的崩解,只是日常菜單上的一道配菜。
警局裡瀰漫著濃烈的消毒水味,燈光白得像手術室。辦公桌上堆滿卷宗,像一座座冷山,一份份被塞進抽屜,編號、歸檔。警察來來去去,偶爾動作中還殘留一點溫度,但多數時候只是執行程序。那個負責詢問我的年輕警員戴著無框眼鏡,語氣像機器重複播放的錄音。
「你記得兇手的長相嗎?」他問完,熟練地翻到筆記本下一頁。
我再想了一遍那個背影:外套的袖口擦過水泥牆,一縷頭髮被晨風掀起。那背影沒有臉,只有動作。我知道記住面孔很難,但我記住了他的冷——那種在奪走什麼之後,頭也不回的冷。
「我只記得背影。」我說,語氣空洞,像所有字句都無法承載真正的重量。「他跑得很快,像知道自己做了不能留在現場的事。」
警員在筆記本上畫了一橫,彷彿把我說的話封進檔案。他的目光掠過我,轉向旁邊的監視器,指尖輕點螢幕。鏡頭裡的街道被切割成一段段可回放的畫面,剪輯、標註、歸檔。我的人生被按下暫停,而這段影像卻像被城市推入既定軌道,反覆播放給那些不會流血的眼睛觀看。
「我們會盡快調閱監視畫面,也會比對目擊證詞。」另一位年長的警探開口,聲音裡沒有溫度,只有一種職業性的冷靜。他看著我,不叫我阿天,而是直呼:「Kwai,你還有沒有其他線索可以提供?」
他叫我Kwai,像把我塞進一個與本名無關的新身分。外界的稱呼如同衣服,換了一件又一件,有人習慣怎麼叫我,我就被那名字塑造成另一個人的輪廓。被叫Kwai時,我像一柄即將被磨利的刀;而「阿天」這個名字,卻還殘留一點能被溫暖捕捉的柔軟。
我搖了搖頭,從衣服內襯掏出那張照片,遞給警探。照片在他手中輕微顫了一下,像被放在一張薄紙上,所有的過去都被壓縮成一個方正的記憶塊。
「你父母最近有沒有遇到什麼麻煩?或者有沒有人出現、騷擾?」警探問。說完,他抬手推了推眼鏡,像在調整自己的工具。
我想起父親近來晚歸時眼神中的沉默,母親深夜打開門那一瞬的驚訝。那一切像一疊未標註的文件,沒有名字,也沒有說明。我搖搖頭說:「沒有,除了工作上的應酬,我們沒被人威脅過。」語氣平靜,彷彿將一幅已被焚盡的畫緩緩放下。
警探點點頭,說了聲「好」,像是蓋下一個事務性的印章。會議室門外,一名中年記者匆匆提著相機經過,臉上浮現出標準的同情表情,眼神卻四處搜尋能登上頭版的畫面。人們的動機總藏在臉部細微的移動裡——同情、好奇、職業性的冷淡,交織成這座城市面對悲劇的日常反應。
回到孤兒院的路上,我被安排與心理師晤談。她坐在一張柔軟的椅子上,雙手動作幾乎像是預設好的,翻開桌上的紀錄本。她的語氣溫和,用詞精準,彷彿在朗讀一套安撫程式的腳本。
「阿天,這段時間如果有夢魘或無法入睡,可以跟我說,我們會安排輔導。」
她的聲音,是那種教你如何把痛苦包裝成可處理任務的聲音。
我盯著她筆下寫下的字,有時會在心裡默默對照,像把自己拆解成一項項可量化的症狀。她說「睡不好會讓情緒更難控制」,「記錄三餐、睡眠與夢境,我們會持續追蹤」。這些話像急救箱裡的繃帶,能遮住傷口,卻止不住內裡的腐蝕。
孤兒院的日子逐漸被程序填滿:早餐、掃地、上課、午後的法律說明會,每一項都整齊地列在時間表上。其他孩子會用好奇的眼神看著我,有人問我父母的名字,有人故意說些諷刺的話來測試我。他們的世界早已學會在缺失中生存,笑容裡總帶著一絲提防。
「kwai,別這樣孤立自己。」細林靠在門框上,雙手插在口袋裡,語氣裡有想幫忙的誠意,也藏著怕被牽連的猶豫。他不敢直視我。
我沒回答,只是放下餐盤,手指無意識地磨著盤沿,像在打磨一塊鋒利的石頭。我不是不想回應,而是每次想靠近,人群的表情就會提醒我:這座城市太擅長把溫情當成一次性的補貼。
幾天後,孤兒院爆發了一場小規模的衝突。不算嚴重,只是幾個孩子爭執,最後演變成推搡與掌摑。有人把我從睡夢中叫醒,說有個孩子被打斷了牙齒。當我看見他倒在地上,血從嘴角滲出,鮮紅而刺眼,那一抹顏色,竟像父親胸口那朵血花重新綻放。
我沒多想,本能地站了起來。那一刻,所有人的眼神都變得銳利,有期待,也有恐懼。爭執的兩人停下動作,喘著氣,眼裡交織著孩子的驕傲與羞辱。
「夠了!」我開口,語氣比預期更冷。
我推開靠在桌邊的椅子,步伐沉穩,不容質疑。
那個動手的男孩抬頭看我,眼中閃過一絲訝異。他大概以為我只是一張待簽署的證詞,沒想到我會介入。我一掌拍在他肩上,力道不重,但足夠讓他跌坐回去,撞擊聲在室內緩緩擴散。其他孩子倒抽一口氣,瞬間的沉默像蓋子般落下。
「不要再為了幾個便當打架。」我說。
聲音在房間裡迴盪,像一道命令。那一刻,我感到一種清醒的寒意從胸口蔓延開來。
護理員和社工很快介入,把事件記錄成「孩童間的肢體衝突」,歸入例行報表。但那晚之後,人們對我的態度產生了微妙變化。有人背後議論我脾氣差,也有人投來敬畏與距離。沒人問我為什麼這麼做,或許連我自己也不願回答。那場衝突像一道分界線:在此之前,我還能期待安慰;在此之後,我明白,安慰只是換取日常安穩的代價。
夜深時,我獨自走到孤兒院後方的廢棄操場。風吹動欄杆,發出金屬摩擦的聲響,遠處車燈如魚群游過。月光被雲層遮蔽又顯現,地上的影子像裂開的記憶,忽近忽遠。我坐在看台最後一排,手裡仍緊握著那張照片,燙得像剛從火中取出、尚未冷卻的鐵塊。四周的聲音被城市切割成片段:有人在遠處抽菸,引擎低吼,偶爾一聲狗吠劃破夜的寧靜。
我把照片摺得更小,像把一塊護身符揉成一顆核。我試著想像父親那個瞬間的動作,想像如果當時我能再快兩步,是否就能把手搭上他的肩,像能把子彈改寫成空氣。這些想像沒有溫度,只有一股越積越重的冷。那冷讓我醒得更清楚,像刀片在夜裡磨利邊緣。
孤兒院白天給的是程序,夜晚留給回聲。社工有她的定期關懷,心理師有她的調查表,老師有她的鼓勵標語,但那都是別人對痛苦的註解,從來沒有人把痛苦抱在懷裡,像對待一個活生生的人。城市的溫柔,多半是一種方便的展示——能上版面、能換評價,卻無法挽回那個被子彈撕裂的夜晚。
我站起來,在操場中央踱步,鞋底踩在沙地上發出細碎的聲響。手指不自覺地握緊、張開,像是在測試某種力道。我記得父親曾教我打結、教我扣好外套、教我吃完早餐再出門。他的手溫暖而有力,那些細微的動作在失去之後被放大成一種模板,成了我構築復仇意志的基礎。
有時我會想,如果人的脆弱能像玻璃一樣被回收,破碎的部分或許就能重新黏合。但現實不是這樣。破裂的東西往往被翻過,或被當成教訓;而真正留在體內的那道痛,會一步一步把一個人推向他不想去、卻非去不可的方向。
那晚,我把拳頭砸向看台的鋼製扶手,拳套是空氣,但疼痛是真實的。疼痛讓思緒短暫清晰——痛能轉化為準確的動作。這個認知像打開一扇窗,讓夜裡的風灌進肺裡。我開始規劃:如何讓一個背影不再只是影子,如何把它變成有名字、有地址的存在。名字會被查出,地址會被踩過,行蹤會被封死。
我走回孤兒院時,街燈已昏影交錯,窗戶裡透出不願熄滅的電視光,像平常生活的心跳。我沒和其他孩子多說話,只是把照片塞回衣服內襯,像把最後一件柔軟的東西藏好。床邊的燈光昏黃,寢室裡有人鼾聲如雷,有人翻來覆去。我躺下,眼睛盯著天花板,那上面的裂痕,像無數次槍聲留下的震動記錄。
在那段無眠的時間裡,我開始記筆記。不是給別人的報告,也不是心理師的表格,而是我自己的清單:路口的監視器位置、早晨公車的時刻表、父親上班的路線、附近可能的逃逸路徑。手寫的字跡有些歪斜,但每一個條目都像把黑夜裡的雜音篩過一遍,留下可操作的線索。夜越深,筆下越安靜,字漸漸像武器的化學成分,冷而精準。
隔天,孤兒院恢復常態。有人帶來新衣物,有人說著好心的話,有些孩子用眼神試探。我像在參與一場分工明確的演出:白天是被照顧的孤兒,晚上是會記錄、會計算的人。沒有人真正驚訝於我的變化,因為這座城市本就教會每個角落——以功能換取存在。你有用,就有人給你位置;沒用,就被歸為背景。
日子一天天過去,社工、心理師、警探輪流出現,問同樣的問題,做同樣的紀錄。我知道那些資料終將被收進檔案,也許某天會成為別人的案例分析。但在那一刻,它們對我而言只是一張張紙,一步步把我從受害者的偶然場景,拉進一條更持久的軌道:一條教我如何用冷靜代替淚水的路。
有人說我冷漠,也有人說我沉著。當別人用這些詞評價我時,我學會了笑而不答。笑容是一種貨幣,能換取距離。而我學會用距離保護自己,那距離也逐漸成了我的盾牌與刀刃。外界給我的標籤越多,我越覺得需要一個屬於自己的代號——一個在黑暗中不會被誤判的名字。那代號還未成形,但它已在夜裡低聲浮現,像在我胸口摸索出輪廓的一塊冷金屬。
城市給了我冷漠,也在同時給了我一個明確的事實:如果沒有人替我討回,我必須自己拿起那把刀。我在心裡反覆重複這句話,直到它成為可執行的命令。不是因為我渴望成為別人眼中的強者,而是因為在那個刺穿清晨的瞬間,保護我們的人已經倒下,我別無選擇。
第二天的夕陽尚未完全沉落,我在孤兒院的窗邊站了很久,看著街道上來來去去的人群。他們的背影裡有陽光,有生活,也有那種不知不覺把他人悲傷當成新聞的冷漠。我伸手進口袋,觸到照片的邊緣,像握住一根線的另一端,而線的盡頭連著我的決心。
那晚,我在心裡對自己說了一句話,既不是祈願,也不是咒罵,只是陳述一個事實:總有一天,我會讓那個背影有名字;總有一天,我會讓那些冷漠的人回頭看我;總有一天,那聲槍響將不再只存在於回憶裡。
那句話落下之後,夜依舊寒冷,但我感覺胸口的那把刀,又成形了些。它不是突如其來的熱血,而是一種被現實磨出的冷準確。城市的燈光在窗外閃爍,像許多等待被切割的影子。我躺下,眼睛映著窗外的光,默默開始計算:如果真要走那條路,第一步該是什麼,第二步又該做什麼。
窗外的風吹起一片落葉,貼著玻璃劃出一道細小的軌跡。我盯著那條線,像看著自己未來的路徑被夜風輕輕畫過。冷漠之下,新的東西正在生長——不是希望,而是一種更堅硬的決心。那決心像金屬在黑暗中打磨,發出輕微卻確鑿的聲響。
剽黑的第一站-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