剽黑: 第二站:黑市初探
我第一次踏進那座倉庫時,晚風正穿行於城市大樓之間,冷得像要把街角的輪廓一寸寸刮碎。倉庫藏在貨運巷的盡頭,鐵門上掛著一具鏽跡斑斑的鎖,像一張被遺忘的臉。門縫裡滲出昏黃的燈光,夾雜著淡淡的煙味,彷彿那裡藏著某種不願見光的呼吸。有人在高處用手電筒照路,光束在我們腳邊劃出幾道急促的線,像是為黑暗臨時標記出可通行的軌跡。我跟在一群陌生人身後,心跳比平常快了些,但那不是恐懼,而是某種更深的悸動——是好奇,像一把薄刃,反覆刮擦我空落的軀殼,提醒我還活著,還能感知這世界。
「進來,快!站穩,別亂動。」一道粗啞的男聲在門口低喝,語氣裡有種不容質疑的權威。那人側身讓我們魚貫而入,隨即用肩膀抵住鐵門。昏暗中,他的目光掃過每張臉,眼神銳利如鉤。燈光將他的下巴投成一道陰影,唇角那道舊疤在光下若隱若現,像曾抵擋過刀鋒而留下的勳章。他的存在讓空氣驟然收緊。片刻後,他嘴角微微上揚,那笑意不溫暖,反倒像在審視新來的獵物,藏著某種難以言說的期待。
倉庫內部比想像中寬敞,高聳的貨架如巨人般佇立,堆滿木箱、鐵盒與裹著塑膠布的貨物。每個箱子上都噴著黑色代碼:A-23、M-08、R-12——那些冷硬的數字與字母,竟與我心底某處隱秘的記號悄然共鳴。空氣中瀰漫著機油、發條、菸草與汗水混合的氣味,還有一種壓抑的金屬光澤,彷彿刀刃在暗處輕鳴,無法被磨平。幾盞裸露的燈泡懸在半空,照不透角落的黑暗,反而將人影拉得更長、更鋒利。人群低聲交談,語調像某種暗語的節拍,笑聲與試探交織,彷彿在測量彼此的底線。
「這邊放的是半自動,還有幾套特製長槍,彈道穩,配件齊全。」一名男子敲了敲身旁的木箱,敲擊聲在倉庫裡迴盪,像敲在心口上的鼓點。他穿著簡單的工作背心,手臂上的黑色紋身在昏光下蠕動如活物。他的目光迅速掃過在場每一張臉,最後停在我身上,眼神像在判斷一塊石頭能否被鍛造成刀。那瞬間,我的手仍緊攥著口袋裡父親的合照,像握著僅存的熱源,試圖在這片冷意中守住一點溫度。
不遠處,一張臨時搭起的長桌鋪著油布,幾名男子正專注地擺弄槍械。他們將塗滿機油的槍管排列整齊,子彈如珠串般鋪開。拆解、擦拭、裝填——動作精準而默契,彷彿早已練習千遍。有人低聲數著零件,有人細調槍機,直到扳機順滑如呼吸。那一刻,我見他們手中的工具旋轉如儀式,每一個動作都在宣告:這裡不容粗糙,也不容錯誤。
「有新面孔?」一名戴眼鏡的中年男子走近,語氣平淡,彷彿對倉庫裡的一切流動早已習以為常。他指間夾著一根香菸,煙頭在黑暗中忽明忽暗。鏡片後的瞳孔冷得像玻璃珠裡的陰影。他輕咳一聲,朝身邊一名年輕手下點了點頭,示意將我與幾人帶到角落檢查證件。
我被引向一處由貨箱圍成的小空間,心裡的緊繃感像被擠壓的奶油,黏膩而沉重。有人翻查我的口袋,光線掠過父親合照的一角。他們沒說話,只以眼神交換訊息,那沉默像在評估我是否值得留下。那種被審視的感覺,彷彿自己正被拆解成零件,一部分留在這陰暗的倉庫,另一部分仍依附在那張泛黃的照片上。我的手在胸口微微顫抖,像有什麼東西,正試圖從體內爬出。
「你們要的是什麼?」我問,聲音比想像中平靜。我的冷靜不像表演,更像一層厚衣,在寒風中不自覺地裹上。那句話在倉庫裡迴盪得不大,卻足以讓眼鏡男微微挑眉。
「我們要的是能幹活的人。」他把香菸往牆邊一掐,煙灰落地,像一段冷漠的符號。說話的人不多,但每個字都像在衡量我是否值得被利用。「會搬、會看、會記路的人,特別是那些不會多嘴的小孩。」他輕笑,那笑像刀背,鋒利卻不見血,只在心上留下一道薄痕。
我沒有立刻回答。腦子像被丟進冷水,思緒被拉扯著。父親倒下的那個早晨,始終像一縷不散的煙霧,我甚至還能聞到空氣中的硝煙味。那味道曾是線索,如今卻像餌,引我靠近一個本能該避開的陷阱。可胸口有種更深的東西在咬——是對名字的渴求,是對真相近乎荒謬的執念。別人看我,只見一個可利用的孤兒;我看見的,是一條路,儘管兩旁插滿了釘子。
「你叫什麼?」一個粗啞的聲音問。那嗓音像磨砂紙擦過木箱,讓我的背脊微微發涼。
「Kwai。」我說,幾乎是本能地吐出那個代號。代號像一層盔甲,讓我面對陌生面孔時,少了幾分赤裸的恐懼。說出口的瞬間,彷彿把自己的輪廓塗上墨色,在黑暗中不再透明。
「Kwai嘛。」那粗聲笑了笑,笑裡藏著預設的評估,「臉還嫩,血還沒冷。」他目光停在我肩膀上,久久不移,像在計算我的力氣與可塑性。
倉庫裡沒時間浪費,生意要繼續,人要算清楚。接著有人從箱子拖出一把長槍,槍身磨得發亮如鏡,彈匣閃著鋼鐵的冷光。那槍被置於長桌中央,宛如祭壇上的聖物。幾個男人圍上前,動作精準如外科醫生,拆卸、比對、調整每一個零件。有人將槍機重新上膛,扣動扳機測試擊發順暢度,那聲響在倉庫裡沉重地回彈,像節拍器的脈動,穩定而壓迫。
「聽過槍聲嗎?」一人將槍口指向遠處的靶布,語氣像在問你能否承受這種真實。他轉身朝我點頭,既是邀請,也是試探。
我不敢立刻回答。我曾在腦中無數次重播那聲音,熟悉得令人作嘔。但此刻看著他們將這些武器視為日常的一部分,心裡竟浮起一種異樣的平靜。那種平靜像是一種職業病,把恐懼轉化成了專注。也許這就是黑道教人的第一課:恐懼不會消失,而是學會與它並肩而活。
突然,有人從桌旁抓起一把短槍,笑著朝空中連開兩槍。聲音清脆、無情,像玻璃瞬間爆裂。槍聲拉走所有人的目光。汗水沿著我的背脊滑下,像地圖上被雨水浸透的路徑。兩發子彈撞上鐵牆,迸出火花,光點刺得我眯起眼。有人鼓掌,有人低聲稱讚,也有人只是冷眼看著彈殼在地上旋轉——那金屬的滾動聲,像一段無聲的結算。
「準備好了嗎?」眼鏡男看著我,聲音不大,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命令。他嘴唇抿成一直線,眉頭微蹙。那一刻我知道,試探已經結束,接下來不是選擇,而是行動。
我走上前,手有些發冷,但當指尖觸及槍身的瞬間,那種手感竟像找回某種久違的平衡。鋼鐵冰冷而潔淨,重量穩穩墜在掌心,彷彿是一種被允許的力量。旁人示範裝彈,動作熟練無痕。我依樣照做,手指沿彈匣邊緣滑過,每壓入一顆子彈,都像為某個沉默的承諾上了鎖。
「把槍對準那邊的靶。」粗聲的男人指向倉庫盡頭的黑布靶,上面已佈滿彈孔,一圈又一圈,像被時間刺穿的臉。那靶子像一張歷經風霜的面容,藏著無數未曾說出口的故事。
我把槍抬起,呼吸一滯。目標在燈光下微微晃動,彷彿是某種惡意刻意安排的幻影。我將肩膀靠穩,視線收攏成一條直線。腦中浮現父親最後的畫面——他被壓在擔架上,眼中不僅有痛,還有一絲淡淡的歉意。那幅影像像一根細針,扎進我每一次呼吸的縫隙裡。我的手不再顫抖,彷彿某個機制被啟動,所有情緒都被冷卻為可執行的準備。
「扣動扳機。」一個粗啞的聲音簡短下令。話一出口,那人便移開視線,像不願看見結果,卻又不得不見。
我閉了一下眼,再睜開時,槍口已對準靶心,指尖輕抵扳機。空氣在那一刻變得粘稠如蜜,沉重得幾乎聽不見自己的心跳。然而當我扣下扳機的瞬間,世界彷彿被一聲爆響硬生生撕裂——金屬的轟鳴瞬間填滿整個倉庫,燈光劇烈震顫,刺得眼睛發花。耳鳴尖銳地響起,胸口像被重錘猛擊,整個人彷彿被從時間的軌道上硬生生扯出了一瞬。
彈殼如蝸牛殼般彈出,在地面翻滾、撞擊,發出一串清脆的敲擊聲。
「好——落點準。」一旁傳來低沉的聲音,語氣中夾雜著驚訝與認可。那人雙手叉腰,眼角的皺紋深刻如經年風蝕的河岸。
我聽見自己的呼吸在胸腔中劇烈回盪,像一根被拉到極限的弦。眼前的靶布被子彈撕開一朵黑色的花,正中央的圓點彷彿被釘死,鼓起一個帶血色的凹痕。燈光下,彈孔周圍的纖維如狼狽的傷口,無聲地張合。
「第一次?」戴眼鏡的男人問,語調平靜,不帶情緒,像在記錄一項實驗數據。他抬起手背,拇指輕撫下巴的鬍渣,鏡片反光一閃。
我點頭,喉頭像卡了石子,聲音被硝煙與震動堵住,一句話也說不出。胸口那股異樣的空白,既沒有讓我想要逃離,也沒有讓我立刻崩潰,反而像一種冰冷至骨的平靜正緩緩蔓延。那不是安慰,而是一種事物被重新歸類後的秩序感:什麼能用,什麼必須捨棄。
「有意思。」粗聲的男人低笑一聲,笑得粗糙如油布摩擦。他側身喚來一名年輕人:「帶他去整理一下,讓他熟悉其他型號。」轉頭看我時,眼神閃過一絲算計,彷彿在衡量一塊新金屬經打磨後能發出什麼樣的光。
有人從我手中接過槍,熟練而輕柔地拆解清潔,動作宛如撫觸一位老友。與此同時,一名頭髮稍長的年輕人走過來,笑容帶著幾分兄弟般的熱絡:「你叫Kwai?名字挺短的,好記。」
他伸出手,掌心粗糙卻溫熱,像是想把我拉進某個圈子。
「怎麼叫我嗎?」我收起方才的麻木,回以冷淡的目光,手仍殘留著槍身的餘溫。說這句話時,身體每一寸肌肉都在警覺地測量著周遭的重量與距離。
年輕人噗哧一笑:「別裝了,大家都有名字。只是有時候,代號更好用。你有點東西。」說完,他拍了拍我的肩膀,動作像在教新人如何站穩。
有人遞來一包紙鈔和一個小塑膠袋,裡面裝著幾副手套和一套簡易的清潔工具。旁邊的人說。
「先把基本的學會,有合適的活會叫你上。走不走得長遠,看你自己。」
那一刻,紙鈔的皺褶彷彿散發出某種實在的誘惑。它不溫暖,卻是交易的印記——你的能力,換取你的位置。
倉庫的角落裡,有人點起了一根香菸,煙霧緩緩升起,在這群粗糙面容之間劃出一片短暫的柔軟。煙圈在燈光下被拉長、扭曲,最終消散於黑暗。那畫面讓我忽然想起母親在廚房裡擺盤的手勢——荒謬的聯想竄上心頭,一陣酸楚隨之而來,但我立刻壓下,彷彿將不合時宜的情緒塞回體內某個封閉的箱子。
「你想要什麼?」眼鏡男又問,這次語氣更直接。
他把煙掐進腳邊的鐵罐,動作乾脆,不浪費那一點殘存的灰燼。
我望著那堆工具,那把剛讓我聽見世界斷裂之聲的鋼刃。答案在胸口啃咬著我,像一個遲遲等待被喚出的名字:「我要知道。」
說出口時,聲音堅定,不含哀求,像一個人默默記下債務,準備日後一筆一筆償還。
「知道什麼?」粗聲那人斜眼看著我,語氣裡透著不屑,彷彿對某種情緒的炫耀毫無興趣。
他的手指輕敲酒瓶,節奏不急不徐。
「知道那天早上,究竟是誰在街角開了槍,知道是誰讓我們的家被撕成碎片。」我說,話裡帶著一種冷而銳利的決絕。
我緊了緊父親的合照,像握著一份有重量的契約。
倉庫裡頓時陷入短暫的安靜,彷彿時間被按下暫停。有人挑眉,有人轉頭低語,悄悄把訊息傳遞給彼此。空氣中低沉的竊語再度浮現,像陰影中的評估與計算。
「這種私事,聽起來像帶著情緒的野心。」眼鏡男說,語氣中夾雜著一絲戲謔,卻又藏著認真,「但情緒可以用。只要別用錯地方。」
他伸手進西裝口袋,取出一張紙條遞給我。上面寫著幾個地名與一串時間。
我盯著紙條上的字,一條隱秘的行動路線浮現眼前,像通往另一扇門的鑰匙。那紙條宛如暗流,指向我渴望探究的深海。胸口那股飢渴忽然變得更具體——我不只要名字,更要能將名字握在手中的工具與位置。
「你要怎麼幫忙?」我問,語氣稍稍放軟,試探中帶著謹慎。
說這句話時,我的手指輕輕磨過紙條邊緣,像是在測量它的厚度,以及它能承受多少壓力。
「先做跑腿,搬運,盯人——盯那些你會記住路線的人。然後,熟悉各種武器的感覺。等你證明自己不是只會喊口號的毛頭小子,機會自然會來。」粗聲那人說完,眼神往門外掃去,像在確認夜色中是否藏著偷聽的耳目。
他說話簡短俐落,像在分食桌上最後一塊肉,不帶多餘情緒。
我接過紙條,接過工具包,還有桌上那幾張鈔票。錢躺在掌心,有種異樣的溫度——不暖也不冷,僅僅以中性的方式提醒我:這是一場交易,不是施捨。那一刻我忽然明白:交易能給我資源,讓我有能力追問那些名字;而能力的代價,是讓我與他們站在同一條線上,遵守同樣的規則,承擔同樣的風險。
夜色漸深,倉庫的活動如潮汐般起伏。人群在昏黃燈火下晃動,像海面波光,從不停歇,卻總帶走來者的一部分。有人提著裝好的箱子悄然離去,有人留下盤算下一筆生意的利潤。我站在原地,手中的工具包沉甸甸的,像是一個新名字的首付款。
「別把私人恩怨帶進來。這裡的規矩很簡單:能賺錢的活就接,會惹麻煩的事就別碰。如果你真想知道,就學會用合約換答案。」眼鏡男最後說,語氣冷峻得近乎預言。
他說完,又從口袋掏出一支筆,動作像在簽署一紙無形的契約。
我抬頭看他,那眼神像對未來的審判,也像對我的預告。外頭冷風仍在巷弄間遊走,捎來城市不同角落的聲響:無人回應的呼救、車胎碾過路面的細響、遠處偶爾傳來的一兩聲犬吠。這些聲音層層疊疊,像在提醒我——這裡是另一種日常,一種由斷裂與交易堆砌而成的常態。
我把紙條收好,將鈔票一半塞進口袋,另一半放進工具包,像在進行一種新的儀式。那不是祭拜,而是交換:我把隱痛換成行動的資源,再把行動換成接近真相的機會,最終換回碎片般的真實。過程冷冽,但可行。
離開倉庫時,夜已濃得像一張厚重的布。門外街燈斑駁,映出我的影子,拉長又斷裂。有人拍了拍我的肩膀,低聲說:「記住今天。」
那句話,既像祝福,也像警告。
我微微低頭,讓帽簷遮住眼神,像給自己留個出口,也像在默默許下一個承諾。
走回孤兒院的路上,我反覆在心裡默念紙條上的地址與時間,彷彿在學習一種陌生的語言。夜風將一張紙屑吹落鞋面,像城市寄來的信箋,寫滿了無人朗誦的名字。指尖仍殘留著槍械的油漬,微微發冷,但那寒意並不帶來痛苦,反倒像一種被重塑過後的清醒。
那一夜我睡得比以往更少,眼睛卻異常明亮。父親的合照放在枕邊,照片中的笑容在燈光下顯得有些蒼白,卻比任何文字都更真實。我知道自己已踏上一條不歸路,腳下並非平坦石板,而是佈滿釘刺與刀鋒的鹼地;但我也明白,唯有踩著這樣的地面前行,才有可能將那個背影拽入人前,把名字摁在燈光下,逼問它為何而來。
那一次行動被安排在一處偏僻的貨運停車場,夜色像一張厚重的布,將一切悄然吞沒。空氣中瀰漫著輪胎焦油的氣味,路燈殘存的光線斷斷續續,如同一顆顆想說話卻被卡在喉嚨裡的牙。有人把我塞進一輛無牌的廂型車,車內只有幾張破舊的座椅和一盞搖曳的燈泡。手心還殘留著倉庫裡那把槍的油漬,我用力搓了幾下,卻搓不掉胸口那塊冰冷的重量。
「別出聲,別亂動,聽到了嗎?」阿九謹壓低聲音,語氣如鐵,眼神裡透著長年在暗處掙扎的倦意。
他這麼說,手肘輕輕敲了敲我的膝蓋,像是在確認我是否還清醒。
我點了點頭。車窗外,層層黑影緩緩移動,彷彿被潮水推著前進的生物。心跳一下一下撞擊著胸腔,敲出一段未知的節奏。我告訴自己要冷靜,這句話在腦中反覆迴響,卻越聽越虛弱,像即將斷電的錄音。
我們抵達一棟半拆除的辦公樓前,屋內傳出微弱的談話聲。目標是個被懷疑與劉子瑞集團有金流往來的中間人,據說他昨晚接收了一份不該接的資料。燈光下,他的影子被拉得細長,像一張等待被撕裂的紙。
「你守著車,記住路口的燈號。有人跑就追,有人倒就把人抬上車,別問為什麼。」細溪在我耳邊低語,語氣帶著交易般的冷漠。
她這麼說時,眼角浮起一抹若有若無的笑意,像是在衡量我值不值得信任。
我看著其他人分頭行動,他們穿梭在暗影中,宛如非自然存在的生物,每個人手裡都握著明確的任務。我的任務看似簡單,但簡單往往最殘酷:把事情做完,不留痕跡。我將手放在車門把手上,指節因用力而發白,腦中浮現父親在廚房擀麵時的手勢——那種日常的溫暖,如今像海面上的光,遙不可及。
行動開始了。有人敲門,低聲交談幾句。目標走出來,臉上還帶著睡意,手裡握著一個不起眼的皮夾。那皮夾在燈光下閃過一絲反光,像個微小的秘密在眨眼。兩個人一前一後靠近,動作熟練得如同排練過無數次,迅速而平穩。
「就是他,別出聲。」韓白川的副手用手勢示意,眼神如冰刃般掃過四周。
他做出那個手勢時,嘴角微微抽動,像是早已把危險當成遊戲的一部分。
局勢在幾秒內失控。那人突然回頭——或許是直覺,或許是某種被侵犯的本能。他掙扎起來,但掙扎只讓現場更加混亂。有人死死按住他的雙手,他的呼吸急促,眼神從驚訝轉為恐懼。我的喉頭發緊,腦中不斷浮現母親那句話:「去安全的地方。」——安全。這個詞此刻像一塊玻璃,明亮刺眼,卻一碰即碎。
「把他塞進車裡,快!」阿九謹咆哮,聲音如鐵錘砸進我耳膜。
他這麼一吼,整個行動的節奏瞬間拉緊,所有人的動作彷彿被上了發條。
他們將人拖到車邊,那人掙扎得更厲害,嘴裡開始喊:「救命!救命啊!」聲音被夜風揉碎,傳進我耳中,像遠方斷訊的電台。眼前的畫面突然凝固:那張驚恐的臉、光線在汗珠上跳動、還有他手裡那張不知內容的收據。我知道,這是我尋找答案的一部分;我也明白,一旦見血,就再也洗不乾淨了。
混亂在瞬間爆發。一個預料之外的人影猛然衝出——目標身後的同伴,一個比情報顯示更強壯的男人,毫不猶豫地撲向我們負責封路的人。拳腳與鐵器撞擊的聲音在狹窄空間裡炸開,火花伴隨著金屬碎裂四濺。有人被撞倒,還未反應,對方已撿起地上一根鐵棒,直指被壓制的目標。
「別讓他起來,控制住!」細溪大喊,語氣中首次出現動搖,手中的口紅色手電光影亂晃。
她喊完,立刻伸手協助,試圖用更大的力量壓制對方。
就在那一瞬,我感覺自己被推到了深淵的邊緣。那名同伴的眼神裡有仇恨,也有一種來不及說出口的絕望。他的身體繃緊如彈簧,隨時準備爆發。我的腦中突然異常清晰地浮現一個念頭:如果讓他掙脫,一切就會失控——可能更多人會死,也可能我們將永遠失去揭開真相的機會。
「去擋他!」不知誰喊了一句,隨即一股大力從背後推來,幾乎將我推出車外。
他這麼做,彷彿把一個決定扔給我,逼我在瞬間承擔起它的重量。
我不記得自己是怎麼走到那個男人面前的,只記得金屬突然在掌心變得沉重。那把短槍被塞進我手裡,冰冷如夜裡的河水。腦中唯一清晰的,是父親那雙手的記憶——穩。穩住自己,也穩住世界。我的指尖貼在扳機上,彷彿正壓著某個未知的開關。
「放開!別碰他!」那男人嘶吼,聲音裡透出原始的防備。他揮舞著鐵棒,像甩動一塊破布。皮膚被擦破,鮮血迸出,在黑夜中閃爍如殘缺的星光。那一刻,我沒有再思考。
我扣下了扳機。
槍聲將夜撕成兩半,乾脆而直接,在鐵皮屋頂與車體間來回碰撞。那聲音像一把刀,劃過我的胸口,割走了什麼。男人的身體猛地一震,像被無形的繩索猛然抽扯,整個人橫飛出去,砸落地面,揚起混著血跡的塵土。時間在那一瞬凝滯,我清楚看見他眼中的驚愕、不甘,還有一絲近乎孩童的無助。
「你做什麼!」有人厲聲喝問,語氣裡夾雜著責難與恐懼。
那人靠近,手抖得比先前更厲害,彷彿靈魂剛被震出軀殼。
我站在原地,手臂仍在顫抖,槍口的餘熱沿著槍柄傳至掌心,執拗地提醒我——這一切真實發生過。血腥氣味迅速佔據鼻腔,鐵鏽味、汗味、硝煙味糾纏成一團。世界重新流動,卻不再為我留退路。
「收起來,快把人拖上車!」阿九謹下令,語氣瞬間恢復冷靜果決。
他說話時眼神微閃,浮現一絲計算過的滿意,彷彿看著一塊精心打磨的鋼材終於投入機器試切。
他們將那男人拖上車,匆忙包紮、塞進後車廂,動作熟練得像處理一件多餘的廢物。血沿衣領滲下,浸透運貨布,染出一片深黑。那張被抽走的收據,被人迅速塞進我手心,紙邊尚帶濕意。我攤開收據,指尖微顫,字跡在燈光下晃動,宛如一條條通往過去的裂縫。
「你還好嗎,kwai?」錢一豪在一旁問,語氣異常平靜。
他嘴角浮起一抹難以捉摸的笑,像是在測試我的神經是否已開始硬化。
我嚥了口唾沫,喉頭像被刀刃刮過。「我……還好。」聲音從遙遠處傳來,斷續而空洞。
我的手在紙上輕顫,收據發出細微的摩擦聲。
行動在夜色中迅速收尾,有人清理痕跡,有人焚毀證物。沒人給我安慰,只有一種沉默的認可:事情完成了,就像一筆交易結清帳目。血跡仍殘留在鞋邊,像在提醒我——這不是與我無關的事件,而是我親手參與、親手終結的現實。
回到倉庫時,燈光下的人們像完成儀式般聚集。有人拍拍我的肩,語氣帶著玩味:「幹得好,kwai。」
那手掌粗糙而有力,像對一名新成員點頭接納。
阿九謹將酒杯重重放在桌上,冷冷說道:「從今天起,這孩子叫kwai。像鬼一樣,做事不留痕。」
話語簡短卻如鐵鑄,像為我套上一個新名號,也像將我推入另一種存在。
那一刻,我聽見舊名字墜落,如同一把鎖扣上新的層次。我本能地想抗拒,想回到那個仍被喚作阿天的時光——母親輕撫我頭髮的溫暖早晨。但血與槍聲如溶劑,將記憶一寸寸侵蝕,剩下的,只有刺骨的冷,與一條清晰得不容迴避的路。
有人舉杯,笑聲如磨利的鐵片,刺耳卻充滿接納。我舉杯,卻覺得酒中的苦澀遠勝任何記憶。他們看著我,眼中藏著興趣、試探,還有一絲無法忽視的期待:一個能在黑夜行走的名字,必須具備某種冷硬。他們見過我扣下扳機的瞬間,見過那毫無猶豫的決斷,於是將我歸類、命名,納入他們的秩序。
從此,我不再只是阿天。
我是kwai。
我把名字吞下,像吞下一顆苦藥。胸口那把刀在夜裡黯淡,但並未消失。回到孤兒院的床上,夜色依舊,但我再也睡不著。槍聲在夢裡反覆回放,每一次都更清晰。我想起父親胸前衣料的褶皺,想起母親塞給我的那張照片,像兩盞燈在遠方交替微弱閃爍,提醒我曾有過溫度,也提醒我那溫度已被某些東西撕裂了。
我在被子裡翻來覆去,手裡不停地摩挲著那張被我反覆展開又摺疊的收據。收據上的字跡模糊不清,但那幾個地點、幾個時間,像小小的針孔,一次次刺進我的腦中。每當我試圖移開視線,那些數字就像吸盤般黏回來,讓我幾乎無法呼吸。
半夜有人來敲門,是社工。燈光從門縫透進來,她的影子像一隻溫柔卻拘謹的手。「阿天,起來一下,我們要做個簡短的記錄。」她的聲音平穩得像在播報。
她走進來時,眼神帶著職業性的憐憫,動作輕柔卻保持距離。她不是第一次見我這樣,會記下我的睡眠狀況、情緒波動,然後在報告上寫下「需長期觀察」。
我點了點頭,嘴裡說:「好。」聲音無力,像往水面吹出一圈又一圈無力的漣漪。
她寫字的聲音成了節奏,像在為我編織一份能交給體制的報表。
隔天白天,我仍去上那所被安排的短期職訓班,那裡教我基本的修繕、搬運,還有工地安全知識。日常的程序像一種暫時的藥方,能讓人暫時不去聽夜晚的回聲。可夜晚總會回來,一點點拂去白天的表層。
幾天後,倉庫裡又傳來那個世界的召喚。有人透過細溪把我叫去,說有活兒要做,還有機會接近那張收據上的下一個節點。細溪見我的第一句話是:「你跟得上嗎?」她嘴角微揚,像在等一場好戲開演。
她接過我手中那張已被磨得柔軟的收據,指尖微微顫抖,透著一絲興奮。她說話時夾雜著利害算計,也有一種職業性的輕佻。
倉庫裡的訓練不像白天的課堂,它是實戰,冷硬而直接。有人教我如何在夜裡隱蔽行蹤,如何在十秒內完成掩護與搬運,如何讓呼吸與隊伍同步。阿九謹像個沒有溫度的教官,每句話都短促俐落,像鐵片敲打。
他教我時總抬頭盯著我,眼神像在檢視一塊新鑄的鋼有無裂痕。他說:「別讓情緒帶你走,你得學會把怒火藏起來,等到需要時再釋放。」
他的話像指南針,不給安慰,只給方法。
錢一豪則在一旁靜靜觀察,偶爾插一句:「跟著規矩走,錢會來,機會也會來;不然,就只剩夜裡的夢。」他說這話時嘴角掛著那種難以解讀的笑,彷彿已預見某種未來。
他的目光在測試,也在估算我的價值。
學習的過程是麻木的。手掌學會了握槍的姿勢,手指學會了在扳機上停留而不扣下的耐心,眼睛學會了在黑暗中捕捉光點,耳朵學會了分辨車流與腳步的節奏。我把每一個動作刻進身體,像養成一段不再奢求溫柔的習慣。
有時候,我會獨自坐在倉庫外的樓梯上,看著霓虹燈把人行道染成假日的色彩。那些遠去的笑聲與喧鬧,像另一個世界的電視節目。我知道自己再也回不去了,但也感覺到某種力量正在成形——不是天賦,而是被逼出來的計算與效率。父親的笑、母親的聲音,像糖殘留在舌尖,溫柔卻已無法支撐我。
夜深時,我仍會想起那個被我擊倒的男人。有時他的面容會浮現在我檢視槍械的手邊,像一個反覆出現的註腳。他眼中的不甘讓我無法輕易說服自己,那是一場必要的犧牲。而另一方面,那張收據上更多的地點讓我明白:殺了他,不是終點,只是打開下一扇門的鑰匙。
「你還想要知道嗎?」有一天,細溪靠得很近,像是在確認我是否仍緊抓著那份復仇的執念。她的聲音裡有玩笑,也有警告。
說完,她眼角微微一瞇,像在衡量我會成為麻煩,還是一把利刃。
「會。」我回答,聲音短促,沒有激情,只有一股如冷鋼般的堅定。
那堅定不是為了復仇的浪漫,而是一種務實的清單:有名字要找、有地方要去、有帳要算。我把這些都列成行動項目,像在腦中畫出一張地圖。
時間久了,那把刀在胸口鈍了些,卻也更貼手了。人與人之間的距離悄然退讓,關係被重新定義為利潤與風險的計算。有些人開始將我視為可倚靠的工具,有些人則保持距離,靜靜看著我如何在黑夜裡前行。有人在晚餐時對我說些無關緊要的笑話,有人在酒桌上舉杯低語:「Kwai長大了。」那些話像一種測試,試圖引出一個能融入群體的笑容。
但我仍被孤兒院的夜晚纏繞。每當閉上眼,槍聲總先一步撕裂夢境,緊接著是那張被塞進我手中的收據——字跡如刺青般深烙,永不褪色。我知道,這條路從一開始就沒有回頭的可能。自從被命名為Kwai,我就被塞進一個標籤之中:「效率」、「無情」、「暗影」。我學會用這些詞來包裹自己,讓自己在這個世界裡有存在的價值。
有一次,鄭寒風低聲喚我到倉庫角落,話不多,只一句:「穩住,別讓仇恨燒掉你。」那話像一枚沉入深海的錨,將我從失控的邊緣拉回。他遞來一杯熱茶,茶香在冷夜中蒸騰,暖了一寸空氣。他的眼神從不輕易流露情緒,但那份沉默卻承載著一種古老的重量。
「你不是沒得選,Kwai,只是選擇會越來越少。」他說得平靜,像是過來人的告誡,也像是一位匠人對一把尚未開鋒的刀的叮嚀。話畢,他轉身離去,彷彿不願再多言,可那句話卻在我心裡反覆迴盪,久久不散。
從那之後,我學會在每個夜晚將自己一分為二:一個是記錄者,冷靜而精確,負責計算路線、監視器位置與所有可能的變數;另一個是執行者,專職完成那些令人心神扭曲的動作。這樣的分裂,讓我能在必要時如機械般運作,也在某些寂靜的瞬間,為自己留下一絲能記起父母溫度的縫隙。
夜越深,我的字條越多。那張收據被我攤開,收進一個上鎖的小匣子裡。每張紙條都是一步,是拼湊名字、地點與時間的碎片。倉庫裡的人逐漸接納我,或至少表面上接受了這個新的身份。有人視我為可派遣的利刃,也有人暗中觀察,等待我因一次失誤而被淘汰。
那把刀仍在胸口,但它的形狀正在改變。它不再僅是復仇的象徵,而逐漸成為一種工具——鋒利、冷酷,能切開障礙,也能割斷過往的牽連。我清楚這條路將引我走向何方,也明白代價是什麼。那代價不是血,而是人心:被命名、被磨利、被交易,換取真相降臨的那一刻。
夜風從倉庫門縫吹入,捎來城市遠處的聲響——車流、笑語、電台模糊的廣播。這些聲音像屬於另一個世界,與我的節奏格格不入。我將收據再次折好,放回匣中,鎖上。鎖扣一聲輕響,在夜裡格外清晰,彷彿是將一切暫時封存,也像在宣告某種新的開始。
剽黑的第二站-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