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之城的清晨,帶著濃重的灰與潮濕的海風,城牆在遠處依舊孤立。廣場上的石板被夜裡的步履踏得斑駁,人群卻已在一夜驚恐後緩緩聚集。齣淺一丁的門口仍冒著熱湯的蒸氣,羅德維和阿萊咩正忙著分送簡單的糧食。班主將一張泛黃的羊皮攤在長桌上,灰塵在紙面上輕跳,彷彿縫合著過去與現在的細微節奏。

「各位,請坐下,先聽我一句老話。」班主聲音不大,卻有讓人止步的重量。老鎮長將那張羊皮平鋪,手指停在被歲月磨薄的文字上,像撫摸著被時間侵蝕的刀刻。

「我坐這裡已有一甲子,方之城見過太多變故。」班主語氣滄桑而沉重,眾人圍坐,火光在眼中跳動,把每個人的影子拉得又細又長。

「你要說的是關於絲思施?」一道深沉的聲音從隊伍中傳來。深的劍仍插在地上,盔甲上留有未褪的焦痕,眼神如磐石,對任何可能的真相都不肯妥協。

「是。」班主點頭,手指輕敲羊皮,「這故事得從很久以前說起,從你們都還沒有父親的年代開始。」





「說吧。」都20把法杖靠在膝上,眼神冷靜卻透著迫切,她已將心中的冷算準備妥當,以迎接任何真相。纖長的手指在法杖上握得更緊。

「方之城的建立,是與地底的守護者締結的盟約,」班主緩緩開口,語調如老木門被慢慢推開,「那守護者便是你們聽說的絲思施。牠並非天生邪惡,而是早年以守護之名與人類立誓,以火之力守護城邦,換取人間的供奉。」他觸碰羊皮上的一行字,彷彿指點著斷裂的歷史。

「以火換供奉?」公首眉頭一挑,弓弦微動,手指無意識地碰了下箭袋。她的聲音裡藏不住戒備與好奇。

「正是。」班主點頭,「當年人們以獸牲、穀物與節日敬奉,絲思施便以火與守護回應。雙方原在一條平衡的軌道上。」他語氣微頓,目光往遠方遊移,似在回望一段被煙霧遮蔽的過去。

「那麼,變調從哪裡開始?」象所人的銅鏡在火光下閃爍,他蹲下身,掂量著碎片,對古物的直覺往往比言語更準。他靠近羊皮,細看班主指間的字句。





「在某些年代,城內的領袖開始以祭儀之外的利益操弄祭典,」班主的手微微用力,羊皮上的字跡彷彿被指尖揉出輪廓,「有人認為,若能將守護者的回應固定化、商品化,便能換取更大的權力與財富。於是祭文被改,供奉的意義被替換——由『互惠』變成了『命令』。」

「命令?」深低聲吐出這個詞,眼中閃過一絲難以察覺的怒意。那是守護者被貶為工具的故事,令他難以接受。

「正是如此。」班主合起羊皮,手上的紋路如老樹年輪,「當時有些工匠與外來者,透過金錢或權勢,獲准改寫祭文,甚至在古老的鏡片與符圈上刻下特殊槽紋,使這些物件成為記錄人之欲望與情緒的器具。」他說到此處,眾人皆默然,因這意味著更深的背叛。

「你是說,有人用鏡片記錄人的慾望?」都20的聲音帶一絲驚懼,卻更顯專注求證。眉間已浮現細微苦澀,那正是她對元素與記錄長久以來的警覺。

「是的,」班主點頭,眼神黯然,「那些鏡片一旦置入儀式,便能收集參與者的情緒與最深的願望,凝成一份樣本。起初他們用它來強化祭儀,但漸漸地,人的貪婪使那樣本被販售、被分析,最終成了權勢者操弄民心的工具。」





「這正是我們發現的脈絡,」象所人插話,將剛才收集的碎片取出,放在羊皮邊上。鏽鐵的邊緣在光中閃爍,其上的刻紋與鏡片的折射紋清晰可辨。「這些都不是自然形成的,而是人工所造。有人將古老的記錄術與工匠技藝結合,再以商業之名四處散播。」

「那麼,修改祭文的那股勢力……」公首話未說完,眼神已如利刃般準備刺穿謊言。她的弓背在肩上,像一道隨時會射出的質問。

「不是一兩個小人物所能為之,」班主抿了抿嘴,「它牽連數代人的默許與共謀。有人相信改寫能帶來國家強盛,有人視之為一樁無害交易。時間久了,若無人掀開那層幕布,真相便會被利益一寸寸吞噬。」他語氣中沒有譴責的快意,僅有老者對過往錯誤的沉痛。

「所以我們的祖先並非單純無知的祭司,而是有人在暗處將儀式變成了商品?」都20的嘴角抽動,彷彿被針刺般。她盯著羊皮上的字跡,腦中迅速將歷史與現今的證物串聯起來。

「沒錯。」班主將手覆在羊皮上,如同握住一段陳年枷鎖。「你們必須明白:那些鏡片與刻紋的製造絕非偶然,而是系統性、有意識的操控。若不將它們記錄為證據,並還原祭文原有的語句與程序,便會有人繼續以此操弄人心,換取金錢與地位。」

「要還原祭文,就得先找到原文片段與原始刻印,再逐一核對、修正被篡改之處,」象所人的聲音低沉而迅速,「但這需要時間、人力,還得比對王庫中封存的老札。」他說的是工程與學術的鐵律:解決此事,不能靠直覺指控,只能仰賴被塵封的證據與反覆比對的過程。

「宣麗,這件事會牽動你的家族。」班主遲疑片刻,語氣中透著一絲不安。人群頓時窸窣起來,所有目光都落在王室的年輕女主身上。

宣麗面色如石,微微抬手,家徽在掌心微微發熱。「若我的家族被證實有過,我必承擔應得的處置。我絕不容許家族的榮耀凌駕於人民的安寧之上。」她的聲音冷靜而堅決,既是王者的宣言,也是個人面對家族陰影時的自我確立。





「公開與透明是關鍵,」都20插話,目光在宣麗與班主之間來回。「祭司將以低溫鑑定鏽甲與鏡片,象所人負責金屬成分與紋路比對,王庫則須公開古札作為對照。若結果顯示確為前人集體所為,就必須以法律與儀禮雙軌並進,修復裂痕。」

「我們會將每一步寫成公示,讓鎮民與學者皆能參與。」班主語氣中帶著老人的執著,「唯有如此,才能遏止陰謀再生,也讓真相有立足之地。」

公首緩緩點頭,箭袋在肩,聲音低沉:「眼前威脅仍存——鏡片與刻紋仍在流通。必須盡速追回殘片,查封可能的交易節點,再將所有證據移交王庫封存。」

「我和艾勒曼會前往北礦繼續查證。」象所人說,語調平靜而堅定,如同匠人投入工序的執念。艾勒曼早已在一旁整理工具,眼中閃爍著誓要讓實物說出真相的決心。

「我會在城裡召開公開會議,」宣麗在眾人面前莊嚴宣告,「讓人民知道發生了什麼,也讓我們一起決定補救的方法。這不是把家族的恥辱公開,而是把錯誤變成改正的起點。」

在眾人的努力與承諾下,一個臨時的行動計劃在長桌上成形:象所人與數名學徒起程前往北礦,公首帶一隊守衛封鎖已知的交易點,都20與祭司留守王庫,監察與處理頻譜,宣麗與班主則籌備公開聽證會,並安排補償與修復的資源。

「大家要記得,」班主最後再度把目光掃過每一張臉,「這是一場長期而艱難的修復,不只是要用你的劍,也要用你的誠實。信任是可以被修補的,但要靠大家的行動。」





人群在燭光中點頭,彷彿將共同的誓言從口中化為行動。深與都20對視一眼,兩人的眼中都帶著疲憊,卻更透出一股被劍與符文鍛造的堅定。深的手覆在劍柄上,像把這把劍當作對城的宣誓;都20則緊握法杖,如同以理性為研磨之器,將真相一寸寸打磨清晰。

「趁著黎明還未完全降臨,先行出發。」深下令,語氣如節拍般沉穩。象所人、艾勒曼、公首隨即跟隨深,迅速整備裝備,向北礦而去,留下班主、宣麗、祭司與都20在後方,將手中的證據做最後的封存與公示安排。

當隊伍的背影在曙光中漸行漸遠,齣淺一丁的門緩緩關上,阿萊咩的鍋裡仍有熱湯冒著氣。城裡的人們在破碎與痛苦中學會了彼此聯結,這一刻,他們以行動迎接未來,明白了真相的重量與責任。深知道,真正的考驗不在鏽甲被誰刻上標記,而在於他們能否把錯誤變成改進,用公開與制度鎖住曾經的黑暗,讓方之城的回音,最終成為護城的歌。

「我們不能再拖了。」深站起身,劍柄在燈光下發出沉重的金屬聲,語氣如城牆般堅定。話音落下,帳篷內一時寂靜,唯有遠處王宮外偶爾傳來的鐵蹄聲與微弱警報,劃破夜的壓抑。

「先別急,若不把傷者與樣本妥善處理,所有行動都可能付出雙倍代價。」公首將手緊摟護在胸前,那面被封存的鏡片在布包中輕觸她的心口,眼神裡透著母性的堅決。她說出的話如箭矢,直指現實的邊界。

「截斷核心從戰術上確有必要,但祭司與符刻者需要時間還原原語。」班主將那卷被燻黑的羊皮小心放回箱底,手指覆在上面,彷彿握著一段老舊的誓言。他的聲線沙啞卻沉穩,「今日行動,一步得失極大。祭司若未完成逆補,拔除一處節拍,可能引發他處暴走。」

「時間不等人。」都20的手指緊扣法杖,法袍邊緣仍沾著地下的灰藍,她將技術與理性毫不保留地攤在桌面上,「若再等兩日,敵人就有更多採樣機會。我能迅速構建一個臨時頻譜模板,將三個主要節點封鎖於弱響模式,足以提供切入窗口。但我需要深帶人前往南井口先行斷節——那裡傳導最直接。」

「南井口?」趙一信的聲音低沉,如長矛在夜風中輕鳴,目光緩緩掃過地圖,「那裡風險高,機關繁複。但若能堵住一段傳導,城內回聲將立即削弱。你要多少人?」





「兩隊足夠。我與象所人再帶三名精英偵查,趙將軍你留一隊備援跟上。」深語氣短促而果斷,話中自有一種無須多言的責任。他清楚自己身上仍殘留昨日交戰的傷痛,但那份強硬,比起疲累更顯沉重。

「我不同意你把關鍵任務交給少數幾人。」公首的聲音忽然提高,胸口微微起伏,「你們若出事——尤其是你,深——我們將損失太多。王宮內還有無數民眾依賴我們的存在,我不能眼睜睜看著主力離城。」

「公主的擔憂有理。」班主立刻接口,眼中藏著老者的憂慮,「公首,你守城理所當然。但若我們分不清該救的人與必須彌補的節點,最終將兩頭皆失。」

「那麼你的提案是?」深望向公首,語氣未顯激烈,但關心早已在話語背後流動。他那道不服輸的底線,一向在公主面前築成無形之牆;而此刻,牆的兩端似乎正凝視同一道裂痕。

「我會守住東門與民心撤離線。」公首放下胸前的鏡片,雙手緊握,「但我提出一項標準:任何出城隊伍不得少於八人,且必須有一名祭司或象所人的鑑定者同行。至於鏡片與結晶,無論任何理由,不得再由個人單獨攜帶。」

「公平的條件。」象所人緩緩點頭,指節上仍殘留地下實驗的灰塵,聲線比平日更沉,「我可以擔任鑑定者,但需要班主或祭司作為第二保證。結晶與符片在錯誤環境中會自動放大回聲,我不敢冒險攜帶那類東西行動。」

「那就照此標準執行。」深短促點頭,轉向都20,語氣微柔,「都20,你打算用什麼模版?需要我們偵查到哪個精準位置?」





「我能先構建一個局部回流環。」都20的眼神在燈火下閃著精算的光,攤開手掌於羊皮圖上,指節在節點間劃出線路,「象所人會在節點邊緣安置臨時隔頻銅鏡,班主帶祭司於王庫密室進行低溫對照古札。若一切順利,我可在十二至十六小時內,將三個節點的回聲壓制至零點八到一的安全係數,為你們創造十至十五分鐘的切入窗口,執行真正干預。」

「那麼時間點呢?」趙一信問。這是軍人的語言——將所有變數,化為可操作的時刻。

「黎明之前。」都20抬頭,語氣平靜卻毫不模糊。「黎明前低溫有利於我把冷場擴張,且民心剛剛喘息,撤離與醫療的節奏可被維持。象所人需要在夜半前完成初步佈設。」

「夜半那段時間最危險。」公首緊抿嘴唇,「若你們前往南井口,將冒著遭地脈反噬的風險。我的守衛能掩護撤離,但我要求深必須帶回任何可能的證據——不帶回,就別回來。」

深看著她,那是一個過去曾在酒館與訓練場上交換笑語的人,此刻笑語已被責任取代,換成更沉重的承諾。「我答應。」他說得簡明,「若出事,我們不會留下任何人孤單。」

班主緩緩站起身,雙手攤向地圖,「宣麗,今晚請你在王庫與祭司們待命。若需開啟密室,必須有你與老祭司的印記。」他望向公主的眼神中,藏著交付與期待,「這是妳家族的責任,也許也是贖罪的一部分。」

「我會去。」宣麗聲音不大,卻透著不可動搖的決心。她將那枚家族小牌再次握緊掌心,彷彿握住一條傳承的線。「我會守護王庫,也會配合祭司的每一個步驟。若你們需要補給或護符,我有權調動王庫的一部分資源。」

「好,那就這麼定了。」班主說完,吐出一口濁重的氣息。手指微微顫抖,語氣卻堅定,「象所人,你與班主帶樣本先行;宣麗、祭司處理古札;都20在王宮密室建模;深與趙將軍帶隊南下;公首負責城中撤離。任何人違令,後果自負。」

夜色在帳篷外流動,燈火跳動,映在每個人臉上,照出疲憊、決意與未說出口的擔憂。短暫沉默後,象所人慢慢走向桌邊的工具箱,從中取出銅鏡與細繩。「我會把必要的隔頻鏡安裝在三個節點邊緣,並留下一套臨時反噪裝置供都20使用。」他說話的聲音帶著老匠人的踏實,「這些裝置撐不了太久,但關鍵時刻能爭取數十秒的穩定。」

「我會在王庫設置臨時頻譜庫,」都20攤開稿紙與符文圖,「祭司需複製一段原語片段,我再以冷場模擬。若能在模擬中找出原語的共振核,實地操作時就能逆補時,減少冒險。」

「還有醫療與人力支援。」公首接續補充,目光掃過志願者們,「羅德維與艾勒曼今晚會在王宮臨時倉庫待命。羅德維負責人力調配,艾勒曼修補盔甲與箭桿。班主,你把志願者名單交給我,我會預留四成守備力量,用於重傷者撤離與城內應急。」

「安排妥當。」班主點頭。帳篷外,夜風捎來遠處一陣犬吠,彷彿提醒著風暴尚未遠去。

「還有件事——」公主忽然低聲開口,語氣中藏著難以掩飾的焦躁,「那面鏡,現由象所人保管,但若祭司在對照時發現它可能被主動啟動,我必須親眼見證那一刻。不再允許任何人單獨接觸。」

象所人將一個覆布的匣子遞向她,匣中鏡片被古銅框緊鎖,匣盤上貼著數枚封扣。「你要小心,」他聲音裡透著難以掩飾的憂慮,「那鏡牽連太多,會試圖勾動人的欲望。若妳投入太多情緒,它就有餘地奪取。」

宣麗接過匣子,指尖撫過封扣上的刻紋,眼神一暗,浮現複雜情緒。「我知道。」語氣中交織著脆弱與堅毅,「若鏡 demands 代價,我會以王室之名承擔,絕不讓平民背負。」

深凝視這一切,胸腔沉悶。他明白這場戰役不只以劍與法術衡量,更是信任、欲望與責任的角力。他扶正佩劍,深吸一口夜涼空氣,低聲道:「各盡其職,黎明前見。」

「小心。」公首將一塊小型回報石輕擲入深掌,石中泛起微弱符光,如一條隱秘的連結線。「三短哨聲一響,立刻撤回,不論情況如何。」

「明白。」深握緊回報石,手心微汗。他望向都20與象所人,兩人臉上各顯決絕:一個以理性為盾,一個以技巧為矛。

帳內,最後檢查如儀式般逐一完成。艾勒曼在外磨箭,金屬刮擦聲劃破夜寂。羅德維調度人手,語調一如市集中那般冷靜精明:「物資足支三日,若需擴大撤離,我會動用更多商隊。」商人自信掛在嘴角,眼底卻藏憂慮。

「好了。」班主緩緩合上羊皮卷,動作宛如將一段未竟故事鎖回匣中,「願這次不只是修補,而是縫合長遠的傷口。」

夜深了。他們以各自方式備戰:有人祈禱,有人沉睡,有人反覆擦拭武器。窗外星光在灰霧中模糊,方之城每盞燈都像一個微小國度,緊繫著被守護的人與事。

黎明前,他們將直面地底深處那顆跳動之心,在彼此信任與膽識中,尋找阻止災禍之法。今夜抉擇已定,明日之路再難,也得一步步踏出。

第十站-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