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天國最近的飲水場: 楔子-集合點
我把錄音筆貼在胸口,指尖沿布邊縫線再繞一圈,確保不會因汗水滑落。船艙空氣黏稠如布巾堵喉,柴油與海鹽混成刺鼻氣息,像兩種威脅被擰成一股。黑布蒙眼,視線隔絕,感官卻更銳利:鐵板震動、腳步節奏、有人吞嚥時乾裂的聲響。
「我們快到了。」低沉聲音貼近耳際,帶點笑意,似在嘲弄我們的緊張。我看不見他,只覺手被輕拉,像在確認我們還活著。
我在心裡默念公司口號,再將它撕碎:「真實、極限、回報」。我來,是為妹妹的醫藥費。那筆數字如幽靈夜夜盤旋。若非債務,我不會把命交給一家將生命寫成賽事條款的公司。
腳步忽亂,有人咳出濃嘔,濺在黑布角落。那聲音如針,刺穿每根神經。更多腳步逼近,雙手在背後繩索上拉扯。黑布下呼吸交疊,如潮互撞。
「住手!」有人喊,話音瞬被鐵門吱呀吞沒。指尖汗漬漸濕,錄音筆微震,那質感告訴我它正在記錄——若我活著出去,我要世界聽見這一切。
船身晃得更劇烈,木板接縫發出不安呻吟。旁邊有人低泣,聲嫩如少年,像小石投入靜水。「不要這樣,不要!」那聲音近得讓我轉頭想抓,卻只觸到一片虛空。
「別怕。」另一嗓音響起,比先前更粗啞,帶著軍人式的冷靜。話落,手掌重重拍我肩頭,是簡單而野性的安慰。我吞咽一口,喉間苦如藥。
船終於停了。鐵門粗暴拉開,冷風如刀切入黑布縫隙。有人猛扯蒙布,光線暴湧而入,像燈泡驟亮,刺得眼球後縮。我視線模糊幾秒,海面浮現黑沉輪廓——遠處燈塔光滑過,近處繩梯、貨艙金屬齒輪,還有巨大探照燈射出白熾光柱。
「歡迎來到離天國最近的地方。」艙外傳來莊重、設計過的聲音,經傳聲器回音處理,濃烈而專業,有導演口吻,夾著節目旁白腔調。每個人的手不自覺收緊,像牽著一條看不見的狗。
半空探照燈轉動,光束如刀片在甲板切割影子。工作人員列隊兩旁,穿統一深色防護服,戴口罩與護目鏡,僅雙眼外露,像兩排機械燈。那畫面精緻,足登宣傳片前三秒——若有人願剪輯。
「按順序下船,別推擠。」中年男子在甲板指揮,語畢朝我們走來。襯衫平整,彷彿剛自辦公室走出,帶著人工溫和。攝影機緊隨其側,紅燈閃爍。
「簽約在前,遊戲在後。」他說得清楚,語調無情,像在讀條約。
我隨人流被引至長桌前,桌上擺著幾本厚合同,頂端插著金屬筆。桌邊置塑膠墊,放著消毒酒精與一次性手套。攝影機掃過每張臉,特寫我們按指紋、簽名的瞬間。我手抖得厲害,指尖彷彿已被命運刻字。
「姓名請報。」導演用親切而經過設計的語調說。
「蒙慧恩。」我報出名字,聲音比預期響亮。錄音筆在我胸口如小心臟般規律跳動。
「職業、參賽動機簡述。」導演語氣像考官。
「自由記者,想揭露真相,也希望換來一筆資金……」我簡短回答,避開妹妹的病床,也沒提藏在內側的錄音機。鏡頭捕捉我的眼神,或許日後會剪進開場字幕,讓觀眾相信我是真心尋找真相。
前一位年輕女子穿著運動服,妝容被夜風吹得斑駁,她抿緊唇,眼中閃過不屑與驕傲。按下指紋後,她將手指移開疼痛處,彷彿嫌那感覺麻煩。
「下一位。」導演示意。一名中年男醫生低頭站立,手微微顫抖,似在衡量自己能否承受接下來的一切。他指甲縫殘留血跡,像長期疲憊的證據。
「條款閱讀完畢。」導演將厚重合同推至每人面前,手背輕敲桌面,如同宣告開賽的鈴聲。「請注意,任何因遊戲、自然或第三方導致的死亡,主辦方不負法律責任。年度撤離飛機僅為節目賣點,實際救援依製作進度與收視率調整。下水、入洞或接觸未經許可設施屬違規行為。簽名即視為同意。」
桌旁小冊子翻開一頁,上層指印已乾成褐色,如血痕附著紙面。那不是我們任何人的手印,卻確實存在——像幽靈簽名,暗示這非首次。攝影機在那血印停留數秒,畫面必將剪成懸疑過場。
我握緊筆桿,指尖因用力而泛白。旁人低語:「誰簽的?」語氣恐懼中夾雜好奇——無人真想知答案,卻都忍不住窺探。
「簽字。」導演簡短下令。
筆尖落紙,熟悉的節奏如敲鍵盤。墨水滲入紙纖維,與吸收速度同步。筆離紙面時,手背沾上薄墨漬。我低頭,卻更被紙角一抹褐色吸引——非墨,是乾涸血跡。那血如時間刺痕,環繞前頁指紋,彷彿某個名字曾在此留下。攝影機再度特寫,鏡頭拉近,紅燈閃爍,紙紋在回音中被放大。
「那是誰的?」有人壓低聲音問,像怕被聽見。
「沒有人在之前簽過名。」運動服女子冷哼,語帶不屑。她自認主角,眼神警覺而自負。
「只是防腐處理痕跡,別太敏感。」導演微笑揮手,像驅趕蒼蠅。笑意未達眼底,純屬表演。
桌邊低語四起,恐懼與好奇交織。記者本能讓我悄悄啟動錄音,手指貼著胸口的錄音筆,感受其冰涼。海風搖曳光影,紙上血印如被浪揉碎,卻永不消逝。
「簽完者請前進,領取個人包與說明組。」工作人員聲音清晰有序,如流水線機械。
我夾起合同,肩頭背包被遞來塑膠袋,內有厚外套、手電筒、簡易救護包與印有節目標誌的識別牌。牌上印我姓名與號碼,旁附條碼,宛如財產標籤。
「這位女士,錄影設備請交出。」黑衣工作人員靠近,語氣公式化。
「不。」我護住胸口,聲音比預期堅定。「這是私人錄音,僅作個人筆記。」
「節目禁止私帶錄音設備。」他面無表情,伸手欲掏。周圍攝影機象徵性靠近,紅燈眨眼。
「這是記者職權的一部分。」我試圖以身份爭取,他卻冷笑:「『合理申請』已駁回。」
氣氛僵持,一道粗獷嗓音突自遠處劈來,如鐵錘擊玻璃:「你們夠了。」那聲音滄桑無情,瞬間攫取所有人目光。
「何老?」有人低呼。那人著舊風衣,背包邊露出金屬管,手掌粗大,指節發白,臉上刻滿歲月裂痕。他緩慢掛上識別牌,每步皆帶重量。攝影機為他拉長鏡頭,導演嘴角微揚,顯然鍾愛這般充滿故事感的身影。
「來晚了。」何老開口,聲如砂紙磨擦。話極簡,卻透出歷經戰場的節奏。人群自動讓出通道。
他在桌前停步,取筆簽名,手微顫。我注意到他指間陳年疤痕,似刀傷,另有模糊文字紋身,如老兵印記。簽畢,他不檢視條款,逕將筆甩回桌面,像丟棄過時之物。
「你是那位退伍的?」我問,語氣不帶虛偽的友好,僅僅是出於好奇。
「會有人叫我老何。」何老瞥了我一眼,眼裡有種沉甸甸的東西。
簡短的對話結束後,我們各自回歸位置。工作人員迅速將我們分組,安排登上數艘小艇。海風更冷了,鹹腥混著柴油味,在鼻腔裡久久不散。島嶼的輪廓逐漸清晰——一片漆黑的山影,岸邊零星幾棟建築,像被遺棄的骨骼;幾盞微弱的燈光閃爍著,如同病人半睜的眼睛。
「注意安全,保持隊形。」船長透過擴音器叮嚀。小艇如雀躍的魚,在波浪間跳躍,海水不斷拍打艇壁,濺起的水珠冰冷刺骨。
我站在艇上,靠著救生衣的浮力,胸前緊貼著錄音筆。手指觸及那枚小裝置時,它傳來的震動,像心跳般微弱而規律。遠處海面,探照燈掃過黑暗,光束如手槍射出的白線,所到之處,陰影便退卻一分。
「那島上真的沒有人住?」運動型女子忽然問我,聲音不再如先前那般明亮,而是被恐懼削得單薄。
「這裡以前是個水處理設施,偶爾有政府或私人研究單位進出。」何老在一旁回答,語氣平淡,彷彿在講述一段與己無關的往事。他沒再多說,只是將目光投向島嶼的方向——那裡矗立著一座高塔,鐵架鏽蝕嚴重,像一顆即將崩落的爛牙。
小艇靠岸時,岸邊站著一名穿迷彩服的中年男子,手裡提著一盞沉重的燈籠,一臉肅然地逐一確認我們的臉孔。他點完名後,將隊伍分成兩路,引向不同的帳篷區。帳篷低矮排列,外接簡易燈線,燈光微微顫抖,彷彿隨時會熄。
「這些就是你們的家。」攝影機在帳篷外掃過一圈,導演的聲音柔和得近乎虛假:「離家最近的荒野體驗。」
我走進自己的帳篷,拉開拉鍊,裡頭只有一條薄睡袋和一個金屬箱。箱內放著幾樣基本裝備:一把多用途生存刀、幾顆手榴型閃光彈(用於驅趕野獸或防範敵對者),以及一台小型對講機。箱底印著某種標誌,像是在暗示:你付出的代價,都已兌現。
夜色濃重,風吹得帳篷沙沙作響。我坐在睡袋邊緣,手指仍輕撫著錄音筆,反覆聆聽它儲存的每一個尾音。帳篷外傳來交談聲,斷續錯落,像蝴蝶振翅。我的耳朵繃得緊,注意力如貓般收縮成一點。
「你真的是記者?」隔壁帳篷傳來低沉的聲音,懷疑中帶著試探。
「是。」我回答,語氣謹慎。錄音筆被壓在胸前的衣服下,像一顆靜默的核彈,等待引爆。
突然,外頭竄出一聲急促的嘶吼,像動物被踩住咽喉,令人不由自主地站了起來。我掀開帳篷,看見走道上倒著一個年輕男孩,臉色慘白,口鼻周圍滲著暗色血漬。他雙手顫抖地抓著胸口,嘴角溢出混著血絲的泡沫。
「他怎麼了?」有人尖叫。
「退後!別靠近!」工作人員立刻反應,幾人迅速圍住男孩,將我們驅散。
男孩猛然仰頭,噴出一大口血沫,黑紅如風暴灑落地面。那一瞬,海風彷彿被擠出一口濁氣,圍觀人群短暫鴉雀無聲,隨即爆發出驚呼與慌亂的腳步聲。
「保持距離,給我空間!」一名穿白袍的醫療人員快步上前,戴起手套與面罩,語氣鎮定卻難掩緊張。他從包中取出一瓶藥劑,臉色死灰。
我胸前的錄音筆突然震動加劇,彷彿被某種預感驚動。我下意識後退一步,感覺空氣被壓縮,每個人的呼吸都繃緊了。有人掏出手機想錄影,立刻被保安喝止。
「不准錄!不准外傳!」保安的聲音如鐵網般橫掃,試圖用力量封鎖真相。
男孩的手猛地在空中一抓,指甲深深掐進掌心,鮮血沿指縫滲下。他的眼睛驟然轉為濁白,彷彿核心已被某種東西摧毀。那目光掃過人群,無特定目標,卻充滿暴戾。
「拉開!全部退開!」何老猛然衝入,一把推開圍觀者,雙手迅速扣住男孩雙肩,動作俐落而冷酷,像老兵處理戰場上的傷兵——先控制,再判斷。
男孩的掙扎瞬間變得狂暴,喉嚨爆出野獸般的咆哮,撕裂了夜色。一名保安被撞倒,口罩飛脫,露出驚恐的臉。有人遭抓傷,血花點綴在白色制服上,像突兀的紅梅。
「把他帶走,隔離——快!」醫療人員一聲令下,隊伍迅速行動。兩名保安強行將男孩按倒在地,用繩索捆住他的四肢。男孩掙扎的力道大得嚇人,牙齒深深咬進下唇,鮮血如墨般湧出,在昏黃燈光下泛著詭異的暗色。
我站在帳篷口,胸口一陣劇痛,分不清是心臟抽搐還是恐懼作祟。錄音筆緊貼掌心,壓抑地記錄著每聲嘔吐、每道命令。這一刻我明白,這不只是節目設計的戲碼——有什麼真實而危險的東西正在發生,它不等鏡頭對準,便已悄然蔓延。
保安拖著男孩後退,一聲尖銳的哨音驟然響起,如同號角撕裂夜空,又像敲擊一塊薄銅盤,聲波震得帳篷邊緣的燈泡微微顫動。人群被迫後撤,空氣彷彿被某種無形之手攥緊,每個人的胸口都浮現出不自然的起伏節奏。
「保持距離,別靠近那邊!」醫療人員大喊。話音未落,他與兩名保安合力將男孩推入遠處一頂獨立的隔離帳篷。拉鍊「嘶」地拉上,帳內瞬間只剩被黑暗吞噬的聲音——掙扎、喘息,還有某種類似金屬摩擦的粗礪聲響,斷續而持續。
我往前挪了半步,試圖看清帳內情形,卻被一隻溫熱而堅定的手按住肩膀。是何老。他的手掌沉穩有力,壓住了我幾乎要溢出的好奇與衝動。
「別湊熱鬧。」何老低聲說,語氣毫無溫度,也無寬容,「你有你的錄音,我有我的眼睛,別把自己捲進麻煩裡。」
我收回手,胸口的錄音筆隨著心跳微微顫抖,彷彿想掙脫掌心,親眼見證一切。「我想留下記錄。」我輕聲說,語氣刻意銳利卻不傷人。
「留記錄不等於留命。」何老回應,目光投向那遠處封閉的帳篷,眼神忽然變得幽深,「看著可以,但別靠近。先看著就好。」
這時,導演從帳篷群中走出,臉上仍掛著為鏡頭準備的笑容,但在此刻顯得僵硬而不合時宜。他提高聲音喊道:「各位,不用擔心,這只是突發的體檢反應,醫療團隊已經介入處理。節目仍按原定流程進行,請大家回到各自帳篷,準備晚間的安全訓練。」
「我們不是來演戲的!」那位曾在簽約時冷笑血印的運動女子站了出來,語氣不再傲慢,而是透著不安,「你們到底隱瞞了什麼?為什麼會有人突然吐血?」
導演掃視人群,手指無意識地輕敲掌心,像在確認鏡頭是否運轉:「這是不可預測的生理反應,會作為節目內容的一部分記錄下來。請大家理性面對。」
有人低聲咒罵,更多人陷入沉默。夜風如旁觀者般掠過,帶著海鹽與寒意,在帳篷間穿梭,捲走未說出口的質疑與恐懼。我膝蓋一軟,跌坐回睡袋邊緣,手指在錄音筆上輕敲三下,確認它仍在運作。光線在金屬外殼上折射出一道細長的銀線,像一道未閉合的傷口。
「你該讓他們錄下這些。」我對何老說,話語不像是對他,更像是對自己立下的承諾。「如果真出事,至少有人知道發生過什麼。」
「人知道,和能做什麼,是兩回事。」何老說完站起身,背影像負載過多次戰役的士兵,透著深沉的疲憊。「今晚別亂走。天黑以後,有些東西,不只看不見,還可能動。」
我抬頭,只見一束強光忽然自營地邊緣射向海濱方向。那光束粗如探照燈,緩緩掃過岸邊生鏽的管線與倒塌的水塔。遠處,幾名工作人員提著擴音器,聲音在黑夜中顫抖,試圖安撫每一顆驚惶的心。
「有人錄到了嗎?」人群中傳來一聲顫抖的問話,夾雜著恐懼與一絲期待。
「我們先收起來,明天再處理。」導演壓低聲音下令,工作人員默默收回鏡頭。那動作像收網,試圖將所有可能的證據一併掩蓋。
我心裡有個聲音在逼問:不要相信他們。記者的直覺在血管裡炸開,如逆流的潮水。帳篷內,我擦去手心的冷汗,聽見隔壁有人低聲祈禱,也有人竊竊私語,互相推卸責任。
「蒙,你真的要把那東西藏著?」隔壁傳來運動女子的聲音,語氣已無先前的鋒芒,只剩下恐懼與脆弱交織的顫音。
「是。」我回答,「先別說,別讓保安察覺。」
她沉默幾秒,又問:「如果真出事,你打算怎麼辦?」
我沒有立刻回答,因為答案太沉重。良久,我才說:「我會做我該做的。記錄,是唯一能讓人知道真相的方式。」
夜色愈深,風吹得帳篷布緊繃作響。遠處的隔離帳篷突然傳來更大的動靜——不是掙扎,而是金屬支架被猛烈撞擊的聲響,斷續而規律,彷彿有人在內反覆衝撞拉鍊或支柱。
「裡面有人在幹什麼?」一名保安嘶吼。
「拉鍊被撕開了!」有人驚叫。這句話如火星落進乾草,驚呼聲瞬間爆發,一浪高過一浪。
「快封口!封鎖所有帳篷!」導演的聲音終於失去從容,透出真正的慌亂,像逃兵般急促。工作人員慌忙衝向隔離區,手裡抓著更粗的繩索與金屬欄杆。
我聽見帳內傳來短促的喘息,緊接著是一聲撕心裂肺的嘶吼,像喉嚨被利刃割裂,又像野獸被逼至絕境的哀鳴。那聲音劃破夜空,也撕裂了所有人勉力維持的沉默。
「躲開,快躲開!」何老猛地將我推倒在睡袋上,動作乾脆利落,幾乎不帶一絲遲疑。他一把拉開帳篷拉鍊,從口袋裡抽出一把折疊刀,動作熟練得像某種早已演練過無數次的儀式。
我還來不及開口詢問,他已經衝了出去。帳篷口的繩索被他一腳跨過,身影如黑箭般射向那片黑暗。緊接著,四周的燈光陸續亮起,像是被同一個意志點燃,數名保安與醫療人員迅速朝隔離帳篷集結。夜色中的影子瞬間四散,光與暗在混亂中激烈撕扯。
我掙扎著從睡袋爬起,胸口的錄音筆像條受驚的小魚般劇烈震動。我跟著衝出帳篷,腳底踩上濕冷的沙土,寒意如刀鋒般刺入腳心。
隔離帳篷前,一名保安倒在地上,背部滲出大片血漬,清晰可見抓痕與牙印。而那個剛才被押走的男孩,此刻正站在帳篷前,身體扭曲變形,眼球泛著異樣的光澤。他的嘴角沾著未乾的血跡,舌頭在唇間抽動,彷彿在尋找下一個目標。
「退後!快退後!」一名醫療人員顫聲喊道,手中緊握電擊器,那姿勢不像在應對病人,倒像在舉行某種驅邪的儀式。
男孩忽然暴起,朝最近的保安撲去,動作快得不像人類。對方還未反應,肩膀已被狠狠咬住,喉間傳出令人作嘔的啃噬聲。鮮血順著衣領流下,迅速染黑了白色的制服。
「別讓他靠近其他人!」何老一個翻滾逼近,俐落地甩開男孩,順勢用折疊刀割斷他身上的束縛繩索,隨即將他壓倒在地。他的眼神異常平靜,卻透著一股令人不安的冷峻,彷彿不是在制服病人,而是在執行某種無聲的審判。
「電擊!快電擊!」有人嘶吼。電擊器在夜色中嗡鳴作響,藍白色的火花如微型雷暴般撕裂黑暗。電流貫穿男孩全身,他劇烈抽搐,口中發出尖銳到變調的嚎叫——那聲音像是從最深的恐懼中磨出來的,聽得人骨髓發寒。
我忍不住靠近,錄音筆緊貼胸口,跳動得如同另一顆心臟。我將它舉起,試圖留住這一切——哪怕只是一段聲音、一絲證據。眼前的景象宛如一幀幀無聲電影:一個人的崩潰,被強行暴露在眾目睽睽之下。
何老的臉在探照燈下顯得格外凝重,他的聲音低沉而堅定:「別靠太近,千萬別和他對視。」
我望向那男孩的眼睛。那不是一雙活人該有的眼睛。瞳孔深如黑洞,吞噬光線,內部卻又浮現細碎、凌亂的反光,像有什麼東西在其中蠕動。就在那一刻,我明白——我們從未站在什麼遊戲的邊緣,而是早已踏入某種無法理解的深淵。
男孩的身體忽然更加僵硬,肌肉不自然地隆起,四肢抽動毫無節律,嘴裡發出介於低吼與人聲之間的怪聲,像是破損的樂器在哀鳴。保安試圖將他壓制,卻被他猛然反彈踢飛,整個人如布偶般翻滾出去。
「快!」何老低喝一聲,動作如機械般精準——一手死死按住男孩肩膀,另一手用折疊刀背猛擊其下顎,硬生生將他的頭扳向側面,避免他再次咬人。
就在此時,一聲驚叫劃破夜空:「他咬到我了!」聲音中充滿驚恐與劇痛。被咬的保安臉色瞬間慘白,血從衣領處不斷滲出,彷彿生命正被迅速抽離。
「讓開!」另一名保安掏出電擊槍,卻被男孩一掌狠狠推開,電擊聲與嘶吼交織,宛如夜裡一曲扭曲的交響。
我高舉錄音筆,試圖捕捉每一道呼吸、每一句指令、每一次混亂的節奏。聲音在夜裡被無限放大,彷彿在時間中拉長、扭曲。就在這混亂達到頂點時,一道沉穩的聲音突然切入,像一把平鋸,乾脆地將喧囂一分為二。
「把傷者帶走,立刻隔離!」那聲音冷靜而有力,語氣不容置疑。人群的動作瞬間有了秩序,幾人迅速架起被咬的保安,匆匆脫下外套遮蓋傷口,血仍不斷滲出,像個無法癒合的印記。
我回頭望去,只見一人從暗處快步奔來——身穿深色外套,肩負救援背包,步伐沉穩,目標明確。他蹲在倒地的保安身旁,迅速檢查傷勢,動作熟練,顯然是多年訓練的結果。
「你沒事吧?別亂動。」他低聲說,語氣從容不迫。那聲音裡有種熟悉的質地——是救援者的鎮定,也是在混亂中仍能穩住人心的信念。
「你是誰?」那名女運動員驚疑地問,聲音終於不再顫抖,反而浮現一絲好奇與依賴。
「明仲軒,救援工作背景。」他抬起頭,眼神在燈光下像剛打磨過的鋼片,冷而銳利。他看過來的那一瞬,視線落在我胸口露出的小錄音筆上,眉頭輕蹙,隨即收回,彷彿只是掃過一粒塵埃。
「先把現場控制住。」明仲軒對何老說,語氣沉穩卻不帶轉圜餘地。接著他轉身對四周下令:「兩個人守住帳篷口,其他人退到五米外,醫療團隊跟我來。」
他的動作有條不紊,像一套早已內化的程序——先隔離風險,再處理傷患,最後評估後續威脅。何老看了他一眼,目光中掠過一絲認同,彷彿在確認一個同樣懂戰場規則的人。他點了點頭,默默退到一旁協助指揮。
「來幫忙!快拿消毒套件!」明仲軒邊說邊俯身打開金屬箱,動作乾淨俐落,沒有多餘的停頓。他迅速將被咬的保安翻過身,一手按住出血點,另一手用紗布壓住傷口,同時以消毒水沖洗,語氣依舊冷靜:「別盯著我看,告訴我還有沒有其他破皮的地方!」
保安顫抖著回答,聲音斷續。明仲軒的手卻穩如磐石,動作精準而有效。我抬手碰了碰胸口的錄音筆,想把他說的每一句話都完整記下。這個男人像一面在混亂中仍能映照秩序的鏡子——讓人知道,在崩塌之中,仍有可依賴的座標。
「這種咬傷,先按標準流程處理,再評估是否需要抗生素與隔離。」明仲軒說完,抬頭看向導演與醫療人員,語氣多了幾分壓抑的不耐:「你們的醫療團隊在哪?不要只是站著,立刻執行隔離程序!」
導演急忙上前:「我們有醫療團隊,請放心——」
「現在講放心沒用,把應急藥箱拿來!」明仲軒打斷他,語氣斬釘截鐵。導演頓了一下,臉色瞬間發白,手忙腳亂地朝後方揮手示意。
人群在他的指令下漸漸恢復秩序。有人合力將受傷的保安抬進附近的醫療帳篷,帳篷內燈光刺眼,像在濃稠夜色中撕開一道裂口。醫療人員動作匆忙卻不失專注,口罩下的神情緊繃,但手上的動作未曾停歇。
我靠在一旁的沙堆上,手心沁出冷汗,錄音筆忠實地收錄著每一聲喘息與指令。腦中卻不斷盤算:那一口咬下,是否已造成感染?若是,傳播的可能有多大?遊戲公司會如何應對?會通報外界嗎?還是如導演先前所暗示的,將這一切當成節目內容來包裝?
「你是參賽者?」明仲軒忽然轉頭看向我,眼神中掠過一絲警覺,也夾雜著某種保護的本能。
「我是記者,蒙慧恩。」我回答,盡量讓聲音平穩。胸口的錄音筆像一顆小石子,持續撞擊著肋骨。
他點點頭,目光迅速掃過我的識別牌與裝備,像是在評估可信度。「知道了。別亂走,今晚所有人必須留在營地,活動範圍不得超出視線監控。」
「為什麼你能這麼冷靜?」一名運動裝扮的女子靠近,聲音壓得極低,手仍微微發抖。
「做過把人從燃燒建築裡拖出來的事。」明仲軒簡短回答,語氣毫無渲染,「習慣把恐懼放在最後處理。」
夜裡的混亂尚未平息。隔離帳篷內傳來短促的咳嗽聲,像是有人想將肺腑盡數咳出。幾名工作人員在導演指揮下架起臨時圍欄,防止人群靠近那片染血的地面。空氣中瀰漫著一股異味,似金屬與腐葉混合,黏膩地附著在喉間,令人呼吸不暢。
「我們得知道詳細情況。」我低聲對明仲軒說,「感染的可能性有多大?」
他停下動作,神情轉為嚴峻:「現在判斷還太早,但咬傷是嚴重警訊。你把錄音保存好,鏡頭也要保護——這裡的每一句話,都可能成為唯一的證據。」
我點頭,錄音筆在胸口彷彿被某種意志緊緊扣住。我望向那座隔離帳篷,帳篷內壁忽然傳來密集的拍打聲,節奏規律而急促,像有什麼東西正試圖拆解牢籠的骨架。
「我們該怎麼辦?」隔壁帳篷有人喊,聲音混雜著憤怒與恐懼。
「先保命。」何老從陰影中走出,聲音低沉如地鳴,「別讓人群分散。分組行動,保持照明,封鎖水源。這種地方,黑夜比白天更危險。」
他話音落下,像一道無形的指令,讓人從恐慌中找回一絲理性。帳篷旁開始有人自發組隊,兩人一組,彼此搭肩確認存在,像一種原始的保險機制。夜風在帳篷間穿梭,捲起一陣陣沙塵,月亮時隱時現,彷彿遲疑著是否該繼續見證這一切。
我將錄音筆調至高靈敏度,將剛才的每一句話、每一道指令完整收錄。也許這將是揭開真相的起點;也可能只是將我們推向更深的黑暗。
遠處,一輛車的引擎聲在沙灘上響起,聲音細長如弦,撥動了整個營地的神經。燈光穿過樹林,像一雙搜尋的眼睛,緩緩逼近。
「有人來了?」有人驚叫。
「別以為是救援。」何老冷冷開口,目光死盯著那道光點,像在審視潛在的威脅。「有時候,來的人,比問題更危險。」
我將錄音筆小心收進內袋,胸口像被鎖上一把鐵門。夜,比我想像的更長,也更冷。此刻我們的每一步,都可能是最後一步。而我唯一能做的,就是讓聲音留下,不被這無邊的夜色吞沒。
楔子-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