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P.1-文學社未寄的信

我在霧裡單手拍球,球的回彈帶出一串濕冷的空氣。清晨的籃球場像一張還沒完全醒過來的臉,籃框上方的鐵網被露水打濕,偶爾有幾滴順著縫隙滑落,碰在球鞋邊緣,發出細碎的聲響。我的呼吸在外套領口處凝成白色,像是把自己的心事一點一點吐出來,然後又被早晨的薄霧悄然吞沒。我把球拍得有節奏,節奏是我控制自己的方式——每一下都是一個小小的儀式,提醒自己時間仍在前進,手能做的事還有一長串。

球在掌心落下的瞬間,我就會不自覺地想起那記最後一擊的猶豫。那一瞬的遲疑像一道裂縫,在我看過的每一個籃框邊緣留下影子,無論我怎麼練,球的弧線總會在腦海裡重播那個無法挽回的結局。那天之後,我學會在每一次要傳球或投籃前,先問一句:這次的勇敢,係咪真係必要?那個問題像一根隱形的繩,把我的動作勒得比從前更小心,也更寡淡。有人話呢啲係謹慎,我知,更多時候,佢其實係畏懼的化身。

我摸了摸背包裡的稿紙,紙角在手指間磨出了些微的柔軟。那是一篇未寄出的短文,題目寫得歪歪扭扭——《不必要的勇敢》。字裡行間有我試圖把恐懼倒進文字裡的痕跡,有些段落像寫給自己的訴狀,也像寫給那個在我腦海裡一直問同一個問題的人的信。我常常想,如果文字真能當作某種鑰匙,那把鑰匙交出去,會唔會解開一扇門,又會唔會打開另一個我仲未準備好面對的房間。

遠處的電車鈴聲被霧拉長,成了一條細細的音帶,像從另一個時空拖過來的訊息。街市的叫賣聲在巷口交錯,賣魚的廣東話和賣菜的吆喝把城市的老習慣一層層疊起來,像是某種底層的節拍,讓時間在我周圍慢慢紮下根。城市的清晨總有一股混合的味道:油蔥的香、海風帶來的鹹,還有從茶樓飄出的絲襪奶茶的甜。這些味道把我同過去緊緊綁在一起——在這座島上,回憶總是不安分,常常在生活的微小細節裡翻湧成浪。





林若寒走近,步伐像他上場時那樣穩健,肩帶上背著運動長褲的摺痕。他站在我旁邊,手裡沒有球,只是把視線落在我身上。光從他肩膀那一側斜照過來,映出他臉上的輪廓,眼角帶著睡意,也藏著隊長該有的責任感。同他面對面,我總有些語塞,不是話說不出口,而是每一次交談都會把舊日的比賽場景拉回來,像老電影裡反覆播放的一幕。

「早晨,思嘉。」他說,語氣帶著早上特有的平靜,而那聲「思嘉」裡彷彿藏了太多話沒說出口。他的嘴角微微一彎,那個表情像是試圖把距離拉近。
他笑著揮手,步伐沉穩,眼神裡有一絲關切。

我沒有立刻回頭,球在我掌心彈起又落下。我知道,如果我回頭,他會看見我臉上那抹未乾的自責,會用隊長的堅定去替我分攤一些我還未準備好承認的痛。於是我繼續拍球,讓動作遮住聲音裡的裂縫。
「早。」我終於回答,聲音被霧氣吞進去,只留下短促的迴響。我的聲音比平常低了一個調,像是怕驚醒什麼。

他的目光在我背包的邊緣停了停,彷彿察覺到那疊稿紙的輪廓。林若寒是個注重細節的人,就連場邊觀眾坐在哪一排都能過目不忘。但他沒有點破,只是輕巧地轉了話題,像教練在半場休息時說的那種不直接下結論的話語。





「你上次練得好叻,唔使成日諗嗰次miss。」他的語氣裡有催促,也藏著一貫的冷靜,從不被情緒牽著走。

他微微歪頭,眼神柔和,但語句的節奏卻堅定,彷彿想把我從自我譴責中拉出來。

我看著他,腦海卻浮現那個被我無限放大的瞬間——球在我指尖多停了一拍,時間像被壓縮成一塊透明的玻璃,我能看清每個人的嘴形、喘息,甚至觀眾的呼吸。腦中突然閃過一個畫面:一個朋友倒在地上蜷縮的身影,那個影子彷彿在我猶豫的瞬間,被我留下的空隙吞噬。每當我閉上眼,那畫面便會浮現,逼我記住那次不該發生的失誤。那錯誤成了我的護身符,也成了枷鎖——它提醒我什麼是必要的勇敢,什麼又是會傷人的衝動。

我咬了咬嘴唇,試圖把話吞回去,像把一把刀從皮肉中緩緩抽出。身為球隊的後衛,有時必須在瞬間做出決定;而那決定從不只是技術問題,更是關係與責任的權衡。這種權衡在我胸口築起一座無形的天平,每一次出手前都得先衡量兩端。日子久了,我的手變得更穩,心卻更難安穩。

「你今日練到咩位?」林若寒問,話題輕鬆,但眼神中的探詢從未減弱。





他站直身子,雙手自然垂下,像個始終準備迎接下一個動作的球員。

我把球停在膝蓋上,任它在我掌心輕輕晃動。晨光在球皮上劃出一道微弱的弧線,像在提醒我:不論過去如何,下一回合依然會來。

「投籃同埋防守轉位。」我回答,聲音帶著訓練後的沉穩。說完我也明白,這答案既實際又空洞——那些技術,修補不了我心裡的裂痕。

林若寒點了點頭,表情像教練盯著戰術板,而非一個可能被我拖累的朋友。他伸手拍了拍我的肩膀,動作短促而有力,彷彿把日常的一部分力量暫時借給我。

他笑了笑,笑容裡有隊長的責任,也有朋友的安心。

「記得,唔好一個人背晒啲唔開心,大家係個隊,唔只係打波。」他說,語氣溫柔卻不容置疑。

那一下拍肩,彷彿擠開了我胸口的緊繃,擠出一條縫。我想回以同樣的力道,但話卡在喉嚨,像被一層薄膜封住。我點了點頭,卻不知該如何把那些未曾寄出的文字、夜裡反覆出現的噩夢,放進他的理解裡。這種事,不是一句「唔緊要」就能帶過的。

我繼續拍了幾下球,讓節奏幫我平復呼吸。學會在失誤後繼續拍球,本身就是一種信仰——相信下一次手會更準,心會更沉。可有些信仰在反覆考驗下終會出現裂痕,像老屋牆上的灰泥,表面看似完整,內裡早已佈滿裂縫。





遠處傳來茶樓的喧鬧聲,有人催促點心師傅,有人笑著互道早安,聲音在巷弄間迴盪。這些日常的聲響讓我感到被城市包圍的安全,同時也讓我意識到,自己的慌亂不過像毛孔的輕微顫動,微不足道。不遠處,一輛電車緩緩駛過,鈴聲清脆而帶著歲月的痕跡,像這座老城記憶的回音。

我將注意力拉回手中的球,讓掌心的溫度與球的彈性,一點點把我拽回真實的地面。

我想到那張稿紙,想到那些句子若落在別人手裡會怎樣。曾有人對我說:「文字一旦公開,就唔再屬於作者。」這句話像一盆冷水,澆得我在夜裡輾轉難眠。稿紙在背包裡輕輕摩擦,發出細微的聲響,彷彿在催促我面對它。也許有一天,我會把它折好,寄出去;也許我終究只會將它當作一面鏡子,照一照自己的恐懼,再默默放回抽屜。但今天,當林若寒站在我身旁,當電車鈴聲像某種提示響起,我知道,我不能再讓疑問懸在胸口。至少,不能再讓它獨自存在於我一個人的世界。

「今日放學後去唔去練波?」林若寒忽然又問,語氣像戰前最後一次確認佈陣。
他把目光輕輕投向遠處的學校,眼裡浮現的是對下一個回合的計算。

我看著他,心底那塊沉甸甸的東西被輕輕撥動了一下,彷彿有人在黑暗中幫我找回一顆遺落已久的小石子。我要不要今晚把稿紙拿出來給他看?要不要把一直藏在背包裡的那些字句,讓朋友看見,讓它們參與進來,把恐懼變成一枚可以分割、可以分擔的東西?答案在我手中的球與胸口的感覺之間來回跳動。

「好。」我說,語氣不再僵硬,像終於把某道緊閉的閘門推開了一條縫。
我收回呼吸,讓球在掌中最後一次有意義地轉動。晨光落在球皮上,畫出一道微光,那道光像是預告下一個回合的開始,也可能是某場尚未確知的告別。





我把稿紙更緊地壓在背包裡,像在保護一件脆弱的器物,又怕自己握得太緊,反而會將它壓碎。林若寒已在我身旁先行一步,長長的影子被朝陽拉得很長,像一條通往未來的線。球場的鐵網在晨光中閃著冷冷的金屬光,而我心中那道裂縫,暫時在拍球的節奏裡被覆蓋。我知道,該面對的事還在前方,但至少今天,我不再是一個人,在這個節拍裡掙扎。

文學社的教室總有一種被時間緩緩碾磨後留下的氣息,像老書頁被翻過千百遍的邊緣,還有茶杯沿上那圈淡淡的茶漬。窗外的陽光穿過百葉窗,切成一道道金色的刀痕,落在桌上的稿紙上,紙纖維在光裡微微顫動。我的稿紙堆在桌角,邊緣被手指反覆揉捏過,標題〈不必要的勇敢〉的字跡還留著未展平的摺痕,像傍晚忘了收回的傘,等著某個人來拿走,或被風刮走。

「喂,思嘉,你今日見落好似有嘢放唔低喎。」
阿文的聲音從左側傳來,他靠在椅背上,手裡擰著一支筆,語氣帶著半開玩笑的關心。我抬頭看他,臉上掛著習慣性的淡笑,心裡卻有一根線被悄然拉緊。阿文總能用一句話把氣氛拉成最不會刺痛我的弧度,他是那種會先把你不舒服的重量吸走一半的人。

「嗯,無乜,只係稿仲未寄。」
我說得簡短,語氣裡刻意藏了點輕描淡寫。桌上其他社員有的低頭改稿,有的在討論下一期社刊的封面。大家都知道我的兩重身份——球場上的後衛,和文學社的社長。在他們眼裡,我像一台能精準分配時間的機器,能在體育館與書桌之間無縫切換。但沒有人真正走進那個在我胸口與肚子之間反覆打轉的空間。

「你寫嗰篇唔係講舊商店同收銀機嗰個?」小梅探頭過來,語氣裡有期待也有調皮。她的眼睛總是亮著,像藏了對荒誕故事的無盡熱情,彷彿每個怪談都能變成她的晚餐笑料。
「係呀,係咪寫得太heavy,唔想寄畀人震?」她笑出聲,鈴鐺似的笑聲在安靜教室裡輕輕撞響。

「我唔係唔想寄,只係——我驚。」
我指尖抵著稿紙邊緣,那頁紙彷彿能吸走我某段未曾說出口的過去。我承認我怕把那些詞語放進現實,怕它們被某種力量複製、扭曲,再還給世界一個我再也認不出的模樣。這不是矯情,而是從小就學會的習慣:當你做錯一件事,你就會開始衡量,接下來的每一步是否會再傷害別人。那場球賽的失誤,像一道不可逆的筆畫,從此教會我——每一次勇敢,都得先問它是否必要。





「你啲字係有味道㗎,思嘉,唔好怕。」阿文伸手遞來一張空白稿紙,手掌帶著修理工的粗糙——他兼職在商店街修電器,常把工具上的油汙帶回來。他的鼓勵從不浮誇,更像一個實用的方案:如果害怕,就先交換出來,再慢慢分解。
「試下寄一小段,睇下反應先。」他眼角含笑,嘴角那點憨厚讓人安心。

就在這時,手機在桌上震了一下,螢幕亮起,一則推送訊息的縮圖跳出,聲音在靜默的教室裡被無形放大。眾人的目光瞬間被吸過去,像被一根看不見的線拉進同一道縫隙。訊息來自一個未知來源:匿名電郵標題寫著「關於未來市場的投稿—收到一篇預示」,寄件地址僅顯示「anon@shop-archive」;時間戳是上午十時一十二分,地點標記為「上環南街,古董店『幽市』」。訊息下方附了一張小圖:一台老式收銀機的鍵盤,鍵帽褪色,旁邊壓著一張泛黃的手寫紙條,字跡熟練而沉穩,寫著「記憶保留,非賣」。

「咩嚟㗎?有冇搞錯?」小梅第一個開口,眼神裡的好奇早已蓋過先前對我稿件沉重的解讀。她伸手搶過手機,指尖滑動螢幕,放大那張截圖。
「呢個……係咪講緊你篇嘢?」她的聲音壓低,半信半疑中藏著興奮。

「佢哋冇講係邊度嚟㗎,淨係寫咗收到一篇『預示未來』。」阿文說完,眉頭微挑,像抓住了某條線索的尾巴。他不是輕易相信陰謀論的人,但對街坊的事有種實際的敏感,彷彿能在每一個舊零件裡找出一條完整的電路圖。

我接過手機,指尖觸到冰涼的玻璃,心跳不由自主加快。那一刻,一種詭異的距離感在我與稿紙、與桌上每張被摺疊過的頁面之間滑過——彷彿有什麼正把我的文字當作某種原材料,悄然處理。訊息中的「預示未來」四個字,像一把小刀,精準地剖開我自以為封存好的恐懼與好奇。

「呢啲可能係有人惡作劇,但條link喺度㗎,時間戳同位址都有……你有冇寄出去過?」小梅把手機還給我,語氣裡透著一股迫不及待想看熱鬧的興奮。





「冇。」我答得斬釘截鐵,像把一塊透明玻璃平放在桌上,讓人清楚看見裡面什麼都沒有。我記得自己根本沒按下寄出鍵,稿紙還好好地躺在我的包裡,封口也沒拆過。可我的文章確實出現在某個地方了——有人聲稱它已被接收,甚至被貼上「預示未來」這樣的標籤。

「如果真係有人收到,而嗰個店真係話收咗,你打算點?」阿文問,聲音比剛才低了幾度,那是他習慣在行動與風險之間衡量時的語調。

「去睇下。」我說,語氣冷靜得近乎麻木。但這句話背後藏著一條清晰的邏輯:不去看,我就會一直活在猜測裡,不斷想像那些字句被如何扭曲、利用;去看,至少是對話的開始,也是面對恐懼的第一步。

「你唔可以一個人去㗎,思嘉,呢啲嘢唔似淨係係文化議題。」小梅拉長語氣,像在提醒我,這個世界除了想法,還有會在夜裡真正出現的東西。

「我陪你去。」阿文補上一句,語氣堅定,不是出於衝動或逞強,而是出於一種不想讓身邊的人獨自面對未知的本能。

教室裡的討論漸漸轉向具體計畫——有人提議放學後一同前往「幽市」探查;有人建議先在網上搜尋那家店的公開資料;也有人說要帶錄音設備以防萬一。那些提議像一張漸漸收緊的網,把我從孤島般的恐懼中拉回群體的岸邊。我知道,這群人的存在,本身就是我走出去的一部分安全保障;他們的好奇與玩笑,會把我的顫抖轉化成一場有同行者的冒險。

「你會唔會擔心,思嘉,呢個事件會唔會令你嘅作品被誤用?」小梅突然變得嚴肅,像把剛才的戲謔收進盒子,蓋上蓋子。

我看著她,腦中浮現那些字句被斷章取義、被包裝成商品、嵌入硬體變成異常記憶源的畫面。喉嚨有些乾,思緒不由飄向那台收銀機的圖像——鍵帽上的裂痕、紙條上的字跡,還有「記憶保留,非賣」這句話背後可能隱藏的寓意:如果記憶可以被保留,那它也就可能被買賣、被複製、被編輯。這種想像像一種慢性病,悄悄侵蝕著原本的安心。

「所以我想去了解,先睇真相,再決定。」我將手上的稿紙仔細摺好,放回背包,動作帶著一種決斷的堅定。雖然心裡仍有恐懼,但比起無止境的猜疑與煎熬,我寧願選擇看見、聽見、碰觸——哪怕只是短暫地接觸,那也是一種主動的選擇。這選擇未必是勇敢,但至少不是逃避。

「好,放學後見,不過要記得,冇人要你冒不必要嘅危險。」阿文補充,眼神在我臉上停留片刻,像在評估這個決定是否站得住腳。

「我知道。」我答,然後抬眼望向窗外。縷縷光線投下影子,上環的老街像一張褶皺的地圖,商店招牌以不同年代的字體並列,彷彿歷史的疊影。那條街的盡頭,或許真有一扇門,門後有我寫過的句子正被人低聲誦讀。

手機的訊息仍在我掌心發著微光,像一個被拋回來的問題。若我選擇揭開它,我要面對的不只是文字被利用的可能,還有那些被牽連的人的命運,以及那個可能把記憶當成商品的社會邏輯。也許,這正是我寫作的原因之一:不是為了證明什麼,而是想看見,當一段記憶落入他人之手,它會變成什麼模樣。

「如果你需要我幫你帶啲錄音器材或者照相機,我可以去搞。」小梅說,語氣重新變得實際。她總能在戲謔與認真之間,找到一條可行的路。

「唔使擔心,我哋帶定備用電池同埋行動電源就夠。」阿文說,順手把桌上的筆收進筆袋,彷彿行動的準備已在心裡悄悄排練過。

窗外,校園的鐘聲敲過一遍,像一隻提示時間的老鳥。教室裡的嘈雜聲慢慢回歸日常,同學們各自整理稿件,準備下一堂課的資料。但我知道,這個午後,會和以往任何一個放學的午後都不一樣。包裡的稿紙像一枚安靜的雷,等待著在某個老店的木桌上被翻開,等待著那張泛黃的紙被誰的指尖觸碰,被誰念出上面的句子,或被丟進某個看不見的伺服器,變成別人夜裡的夢魘。

我的心裡浮起一種不安,像潮水拍岸前的寧靜,明明預感有事將至,卻說不清它的形狀。

「放學之後,我哋幾個一齊去上環,點樣?」小梅再次提議,聲音裡混著想看熱鬧的興奮與怕出事的猶豫。她把頭靠在手掌上,眼睛閃著既緊張又期待的光。

「好,我哋六點喺學校門口集合,唔好走失。」阿文插話,把椅子拉正,像在畫出一條行動的界線。他整理書包,動作緊湊有力,彷彿已把所有可能出錯的環節,先在心裡預演一遍。

我點點頭,腦中已將那家店的影像拼湊起來:狹窄的街口,牆上貼滿舊海報的窗框,木頭招牌上的油漆剝落處,隱約露出幾個字——「幽市」。上環的巷弄總帶著一種老城市的黏稠氣味,油蔥醬香、絲襪奶茶的甜奶香,還有潮濕石階散出的淡淡海風,全都混在一起。我彷彿看見自己走進店內,稿紙被老闆無意間翻過,老手指腹輕抹紙角,嘴裡嘟囔一句:「呢個字好似有啲熟口熟面。」然後把紙收進抽屜,像收藏老照片那樣小心。

「你覺得會唔會危險?」小梅忽然又問,語氣少了玩笑,多了憂慮。
她用手指在桌面上畫著圈圈,像怕碰觸到什麼不該碰的東西。

我看著她,心裡有個聲音在回應:任何真相都有風險,尤其是當它牽涉到記憶、到人心、到可能被利用的過去。「可能會,但唔去就唔會知。」我說。
我把課本放進書包,動作平靜但每一個動作後面都帶著計算,像在把自己可能會面對的情緒一點點預先分配好。

放學鐘聲敲得特別響,彷彿把整個下午的沉重都震了出來。下課的人潮像被按了播放鍵,從教室井然有序地散出。我們幾個在校門口集合,外面的天色已開始由金黃轉藍,電車沿著馬路緩緩掠過,帶起一陣車鈴聲與行人的碎步。上環並沒有想像中的霓虹耀眼,更多是那種老香港的紋理:街鋪門前掛著的小燈籠,水渠蓋邊緣的銅綠,還有檔口老闆用熟練的手勢招呼熟客的閩南話與廣東話交錯的聲音。

「記得帶埋手電筒同埋充電池,手機可能會冇signal。」阿文又叮囑一次,他的聲調裡帶著耐心與一點不易察覺的緊張。
他把一個小手電筒塞進我的背包,動作像在交付一件護身符。

我們坐上巴士,沿途穿過中環高樓與老店並列的風景,窗外是車水馬龍、是掛在電線上的衣服、是街邊攤檔的油煙。我靠著窗,看著城市一幕幕飛過,稿紙輕輕在我背後的包裡上下晃動,像有東西在裡面輕聲呼吸。手機裡那封匿名電郵在我的想像中被放大成各種可能性:有人真心想保存記憶,也有人想把它賣給最高出價者;收銀機可能不只是機器,也可能是某種媒介,能把時間或回憶記錄下來,像錄音帶一樣反覆播放。

「你有冇諗過,如果真係有人可以留住回憶,世界會唔會變得好複雜?」小梅突然在我耳邊嘀咕。
她手裡拿著相機,不時把鏡頭擺好,像要把每一個片刻鎖定成證據。

「佢哋可能只係想保留啲舊時代嘅東西,冇諗到會整到咁。」阿文說,語氣裡帶著一種想要安撫我的企圖。
他看著窗外,像在用視線測量這座城市是否比我們想像中更溫和。

上環的街道比我記憶中的更窄些,轉角處的咖啡店冒著淡淡香氣,老式門扇旁貼著油汙的海報。幽市坐落在一條近乎被遺忘的小巷中,門口掛著一盞舊式銅燈,燈罩上積著灰塵。推開那道木門,門軸發出低沉的呻吟聲,像老人的喉嚨在敘述過去的故事。店內光線昏黃,擺滿了各式各樣的古物:收音機背殼、打字機的金屬鍵盤、還有角落裡堆著的舊相簿。空氣裡有一股陳年的紙張味,還混著淡淡的香皂氣息,那是老店保留物品時常有的混合氣味。

「你哋嚟有咩事?」一個穿著花襯衫的中年女人從吧台後面走出來,步伐穩健,眉眼間透著平靜與警覺。
她把手搭在吧台上,眼神像把我們掃描過一次又一次。

她的聲音帶著微微的廣東腔,但不同於街口小販的直率,那是老店主才有的懷舊柔和。她的名字牌上寫著「莫幽蘭」。她的出現像是一個節點,把我和那封電郵連繫起來。
「我係祁思嘉,」我開口,盡量讓語氣平穩,像試圖把緊張打包成一份禮物遞出去,「呢張紙……有人話你哋收到左一篇關於未來市場嘅投稿。」
我的手壓在背包上,指節微白,因為我在壓抑想把稿紙掏出來當眾念出的衝動。

「噢?係邊張?」莫幽蘭慢慢伸手到吧台下一個抽屜,裡面有摺疊整齊的紙張、老式郵票與一支墨水筆。她拿出一張泛黃的小紙條,輕輕攤開,紙角像樹葉一樣脆弱。
她把紙遞給我,動作小心翼翼,像遞一塊可能會被雨打濕的布。

我的心跳像鼓點一樣急促,手伸出,指尖觸到那張紙,紙面溫度帶著過去的記憶。紙上的字跡不是我的,但有種熟悉感——像是有人把我寫過的影子描摹了一遍,然後加了些別的線條。上面寫著「記憶保留,非賣」,還夾著一小段不完整的句子,像是從更長的故事中被拆下來的一片。
「呢個係你嘅字?」莫幽蘭問,她的眼神沒有指控,只有好奇與一絲私人的關注。

我深吸一口氣,想起我沒按發送鍵的事實,想起稿紙仍在我包裡,而這張紙卻出現在別人的手下。我知道解釋只會像把疤痕攤開在陽光下,易受檢視但也無法隱藏。

「唔係,我冇寄出,但有人係網上話收到咗一篇同內容相似嘅投稿。」我把話攥緊,像把一把刀柄握穩。

莫幽蘭沉默了一會兒,然後輕輕一笑,笑容裡帶著一種理解,彷彿面對一齣早已知道結局的古老戲碼,只報以寬容。「有啲東西,來到呢度係因為佢想嚟,唔係全部嘢都係人推嚟嘅。」

她的語氣像在念經,又像在講故事。她把紙條重新折好,放回抽屜的最深處,如同將一個秘密再次封存。

我站在老店裡,感到時間彷彿被一層薄紗覆蓋——被過去的物件遮蔽,又被即將揭露的現在拉扯。窗外的街燈一盞盞亮起,像城市的眼睛緩緩睜開。我知道,這一天之後,我的稿紙不再只是稿紙。它牽出了一條隱秘的鏈條,就像籃球場上的一個回合,一旦傳球失誤,整場比賽的節奏便從此改變。今晚的選擇,不再只是要不要把文字拿出來,而是要不要允許這些文字被解讀、被保存,或者被買賣。

「我哋可以係度傾下,你想講就講。」莫幽蘭把椅子拉出一張位置給我,手勢溫柔而有力,像一位長者靜靜接住年輕人欲言又止的心事。

她的眼神誠懇,像在守護一葉需要穿越暴風雨的小船。

我坐下,手心還留著紙邊的微溫。外面,城市的喧囂未曾停歇,但在这間老店裡,時間卻被擰緊成一個能清晰聽見心跳的時刻。筆記本在包裡輕輕顫了一下,我知道,自己該開始了——把那些從未寄出的句子,一句一句說出來,說給在場的人聽,也說給未來某處,那個可能正在等待這些字的人聽。

EP.1-文學社未寄的信-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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