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女神: 楔子

楔子

晨光還帶著城市邊緣的微涼，文心中學的校門外已有人潮緩緩流動。校樹的葉子在微風中沙沙輕響，操場跑道上還殘留著昨夜雨水蒸發後的淡痕，濕潤而寧靜。校徽在晨光中泛著柔潤微光，像一紙無聲的期許，靜待新學期的故事徐徐展開。

景心怡走得不疾不徐，書包背帶在肩頭自然地勾出一道弧線，步伐沉穩，節奏分明，透著一種近乎本能的自律。她的外套扣至最上一顆，髮絲被晨光鍍上一層淡金，神情沉靜，目光內斂，話不多，卻總讓人不自覺多看一眼。學弟學妹們在旁竊竊低語，遠遠望著她的背影，彷彿注視一尊不容靠近的雕像；老師從辦公室步出，朝她點頭示意；學生會幹部在她經過時微微挺直腰背，眼神裡滿是敬重。然而，在這層層目光織就的榮光之下，她胸口卻像被一隻無形的手悄然攥緊——那不是驕傲的重量，而是責任與擔憂交織的壓迫感。

「早安。」她朝門崗老師禮貌點頭，語氣簡短，卻清晰穩定。

門崗老師抬眼望她，目光溫厚，帶著一絲父親般的關切。





「早。這學期，又辛苦了。」

心怡只微微頷首，未多言。她明白，父親——劉主任那種將嚴格視為愛的方式，在校園裡意味著什麼。他的期待像一道無形的牆，既推著她向上，也讓她時時警醒，唯恐失誤。她早已習慣在他人眼中維持一張無瑕的臉，可這張臉之下，是日復一日與疲憊、猶疑與自我叩問的靜默對峙。

教學樓前的廣場上，幾名同班女生聚成小圈，低聲談笑。心怡走過時，她們的目光不自覺地掠過她，夾雜著難以言明的評量與距離。陳可兒站在人群前方，姿態從容，笑容溫婉，眼神卻像一把精準的尺，悄然丈量著周遭每個人的分量。她正與閨蜜們低語新整理的校園八卦，聲音壓得極輕，卻如細針般無聲刺入心怡路過的空氣。

心怡聽見了那隱約的語聲，腳步未停，心卻像被一層薄而密的霧籠住，隔開了周遭的喧囂。人們習慣用「女神」二字概括她：成績名列前茅、舞台表現沉穩從容、校內活動的中堅旗手，朋友不多，卻篤定可靠。這稱號為她鍍上光環，也悄然封起窗戶——讓真正的心事，難以透出。

走廊窗邊的書報角，擺著幾本新學期的活動手冊。心怡略作停駐，指尖輕拂過其中一本封面——那是校慶當日的全體合照：全校師生在運動場上揮旗歡呼，笑容燦爛，定格於最飽滿的一瞬。她的指尖觸到紙面，卻感到一陣微妙的疏離，彷彿自己只是被框進一張人人都想擁有的照片裡。有人說這就是青春，但她心裡清楚：青春亦有被無限放大、反覆檢視的殘酷。





這時，校門口傳來一陣輕快又略顯慌亂的腳步聲，夾雜著新生們壓抑不住的興奮與緊張。呂靜妍提著一個洗得泛白的帆布包，站在校門口，像一隻初抵陌生海岸的小鹿，既好奇張望，又本能地收攏自己。她從城東搬來，今天是她第一次踏進文心中學的校園。臉上未施脂粉，衣著樸素，卻自有一種不爭不搶的溫柔氣質，像秋日午後斜照進窗的一縷光，不刺眼，卻讓人安心。

「同學，你是新生吧？」一位班長模樣的女生迎上前，嘴角掛著恰到好處的笑意。

「嗯。」靜妍輕聲應道，聲音柔和，不尖銳，也不怯懦，只有一種被生活輕輕磨過的溫度，讓人想傾身聽清楚。

班導師王老師站在一旁，手裡握著花名冊，笑容溫和而篤定。他念出她的名字。

「這位是呂靜妍，同學們多多關照。」語調沉穩，像一塊壓住浮躁的鎮紙，讓不安的心稍稍落定。





教室裡的目光瞬間匯聚過來，如潮水般湧向這位新來的女孩。有人低聲竊笑，有人探頭張望，靠窗的幾個女生交換眼神，唇角浮起一絲難以察覺的輕慢。這場初見的默劇，對靜妍而言，是既熟悉又陌生的考驗：她壓下指尖微顫，依著老師指示，安靜走向指定座位——靠窗的角落。那裡能看見走廊人影來去，能聽見操場傳來的吶喊與風聲，也正因如此，成了最易被注視、也最難藏身的位置。

她剛坐下，便察覺一道目光落在自己身上。

視線的來源，正是景心怡。

兩人目光在空中悄然相接——那一瞬，教室裡彷彿被按下了靜音鍵。沒有校園常見的熱絡打量，也無絲毫敵意，只是一種沉靜的探詢，像兩枚未拆封的信件，在彼此確認是否屬於同一封郵路。心怡沒有微笑，也未蹙眉，僅是極輕地點了下頭，動作簡潔得近乎儀式，彷彿只是對一件新置於架上的物品，做出一次中性而審慎的確認。

對靜妍而言，那點頭微弱卻確鑿，像暗室裡忽然亮起的一盞小燈，不灼人，卻足以讓她在陌生中，找到一處可以暫時落腳的邊緣。

課堂尚未開始，幾名女生已悄然聚攏過來，壓低了聲音。

「你看她，好像不太愛說話。」一人語氣裡浮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審視。

「轉學生吧？難怪有點格格不入。」另一人接得自然，語氣裡卻已悄悄築起一道無形的界線。





「書包不是本地牌子，衣服也……挺素的。」第三人輕聲補上，話音未落，已像一枚小石子投入水面，漾開一圈心照不宣的意味——彷彿樸素本身，就足以成為被質疑的理由。

靜妍聽見了，掌心微潮，指尖卻穩穩按在筆記本封面上。她沒有抬頭反駁，也未垂眸退讓，只是緩緩翻開本子，筆尖落下，寫下第一行字。那不是從容，而是一種近乎倔強的自我錨定：用書寫填補沉默，用專注抵禦不安，讓自己看起來，至少在表面上，安然無恙。

此時，校園廣播響起。

林俊熙的聲音穿過走廊窗縫，清晰而溫潤地漫進教室——他正站在操場中央，為晨會做最後準備。雖不同年級，但他總在校園各處留下恰到好處的存在感，像一縷不灼人的晨光。他說話從不刻意煽情，也少用修飾，卻總能讓人不自覺鬆開繃緊的肩膀。
「各位同學，本學期活動安排已張貼於各樓層佈告欄，歡迎提出想法，學生會信箱隨時開放。」
窗邊幾個男生聞聲竊笑，聊起暑假的趣事；教室裡的氣流悄然鬆動，緊繃的氛圍如潮退去。
唯有靜妍仍坐得筆直，筆尖在筆記本角落反覆寫下一個又一個名字——不是為了記憶，而是為了在心裡築起一道牆，一道由字跡砌成、用安靜支撐的堡壘。

下課鈴一響，學生如潮水般湧出教室。走廊喧鬧，樓梯喧鬧，連空氣都因重逢與笑語而微微震顫。
心怡走到窗邊，目光掠過操場——幾名學弟妹正迎著晨光奔跑，身影被拉得細長而生動。她靜靜看著，心底浮起一絲熟悉的牽動：那是一種被看見、被期待、也被默許承擔的慣性。她清楚自己的言行常被放大解讀，也明白有人會不自覺以她為參照，但她更清楚，有些伸手的時刻，不是出於義務，而是出於一種未言明的共識——人與人之間，本該有這樣一瞬的接住。





「心怡。」

王老師坐在走廊盡頭的石椅上，朝她招了招手，語氣平和而篤定。

心怡走過去，微微頷首。

「老師，有事嗎？」

「新來的同學，靜妍。」王老師望向教室方向，目光溫煦，「你方便時，幫她適應一下？讓她快一點，找到自己的位置。」

心怡順著老師的目光，再次看向教室裡那個安靜伏案的身影。片刻後，她點了點頭。

「好，我會留意。」

語氣平穩，不熱絡，亦不疏離。





王老師笑了，那笑意裡有信任，也有欣慰。

「謝謝你，心怡。你總讓人安心。」

心怡沒接話。她心裡明白，這份「安心」背後，是沉甸甸的期待，也是日積月累的重量。她願意幫忙，但不願以俯視的善意換取關係；她相信真誠不必喧嘩，平等亦無需標榜——有些連結，本就該在不疾不徐的並肩中，自然生根。

這時，陳可兒一行人剛從教室門口經過。其中一人刻意放輕了語氣，卻把「我們」二字咬得格外清晰：「希望她別搶了我們的風頭。」

聲音不高，卻像一枚薄刃，擦過心怡耳際，發出一聲極輕、極脆的迴響——彷彿玻璃上浮現一道細紋，不裂，卻已映照出某種難以忽視的張力。

心怡沒有回應，只是靜靜望著靜妍。兩人的視線再次交會，這一次比先前多了幾分沉澱後的默契。靜妍嘴角微揚，那抹笑意輕淺卻真誠，彷彿心怡方才的點頭，悄然為她注入了一絲踏實的勇氣。

走廊盡頭，蔡叔正低頭打掃。動作不疾不徐，卻自有節奏——掃帚劃過地磚的聲響，像在梳理清晨尚未散盡的薄霧。揚起的微塵被陽光勾勒成細細的金線，斜斜灑落，映在他兩鬢微霜的髮絲上，溫潤而寧靜。他抬頭瞥見兩個女孩目光相接，臉上便浮起一貫的笑，樸實、溫厚，像校園裡一盞常年亮著的老燈，不耀眼，卻從不熄滅。





「早啊。」他放下掃把，步履輕鬆地走近，語氣親切自然，沒有半分客套的距離感，「新學期，還習慣嗎？」

心怡抬眼，語聲平穩有禮。

「還好，謝謝蔡叔。」

靜妍合上筆記本，微微欠身，聲音輕柔中帶點拘謹。

「早，謝謝您。這裡……挺溫暖的。」

蔡叔笑意更深了些，「這兒是你們的第二個家，慢慢就熟了。有什麼不適應的，隨時來找叔叔聊聊，別悶在心裡。」說著，他從身後的保溫壺裡倒出一杯溫水，雙手遞給靜妍，動作輕緩，像對待自家孩子那般自然。

靜妍雙手接過，指尖微暖，臉頰悄悄泛起一層薄紅，手指不自覺地收緊了些。
「謝謝。」

心怡在一旁靜靜看著，眼神柔和了些。她明白，有時一杯溫水、一句不帶負擔的問候，遠比華麗的安慰更貼近人心。她朝蔡叔點了點頭，心裡卻悄然盤算：如何在靜妍真正需要時，給予恰如其分的支持——不是出於同情，也不是順應外界的標籤，而是基於理解與尊重。

走廊的鐘聲又響了兩下，清越而沉穩，提醒著下一堂課即將開始。學生們陸續散去，喧鬧聲漸次退潮，教室裡的低語與翻書聲，慢慢取代了走廊的腳步與笑語。

心怡與靜妍一前一後走進教室。晨光穿過窗櫺，在課桌與書頁間投下斑駁的光影。老師尚未到，教室裡已浮起零星的交談：有人分享暑假見聞，有人壓低聲音講笑話。那些聲音對靜妍而言，像遠處傳來的潮聲——有節奏、有溫度，卻不逼人，也不喧擾。

心怡回到自己的座位，指尖在桌沿輕叩，節奏零散而沉靜，目光偶爾掠向窗外，彷彿在等待某個尚未浮現的答案。靜妍坐在靠窗的角落，將帆布包端正擺好，再從中取出幾支筆、一本素色筆記本，動作細緻而克制，努力讓自己看起來，像早已屬於這裡。

就在這時，教室門口出現一個熟悉的身影。雖說不同年級間少有往來，但今早操場廣播裡那道清亮又帶點笑意的聲音，仍清晰留在耳邊。那人微微彎起的眼角，讓人很難忽略。

「早。」林俊熙的聲音從門口傳來，輕快而篤定，像一陣穿過長廊的風。他步伐沉穩，肩上斜挎的活動手冊裡，夾著幾張新學期的宣傳海報，眉宇間還殘留著剛主持完晨會的神采。目光掃過全班，最後停駐在靜妍身上，神情裡有善意的關切，也有一絲不易察覺的敏銳。

靜妍略略一怔，抬頭時，腦中浮現方才操場上那道聲音與那抹溫暖的笑意。

「早，俊熙。」

林俊熙走到講台前，順手將海報放在桌上，朝王老師點了點頭。隨即回身，目光再次落向靜妍與心怡，語氣自然坦率。
「聽說班上新來了一位同學，歡迎你。」

「你好。」心怡簡短回應。

「你好，謝謝你今早的廣播。」靜妍則輕聲道。

林俊熙笑了笑，那笑意不浮、不誇，反倒透出一種沉靜的體察。

「如果有興趣參與學生會的活動，或者需要幫忙的地方，隨時可以來找我。」

他稍作停頓，語氣更柔和了些。

「當然，如果覺得哪裡不適應，也歡迎聊聊。我會盡力。」

靜妍微微點頭，心裡那點微弱的疏離感，悄悄鬆動了一角。心怡則靜靜看著他，眼神平靜，卻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審度——不是懷疑，而是習慣性地分辨：這份主動，是出於真誠的關懷，還是被他人目光所定義的「善意」？

課堂上，王老師走進教室，將講義輕輕放在講臺上，隨後和藹地環視全班。「新學期開始了，希望大家多些體諒與包容——尤其班上來了新同學，請給彼此一點空間，也多一點耐心。」他的語氣平穩而溫厚，不疾不徐，彷彿不是在訓話，而是在為一段共同的旅程輕輕掀開序章。

靜妍聽著，心口微微一暖，浮起一絲難以言明的期待。窗外的陽光正緩緩漫過窗櫺，在兩人的課本上投下柔軟的光斑，也悄然灑落在她們即將並肩走過的時光裡。心怡低垂著眼，在桌下悄悄繫緊鞋帶——那動作輕而確切，像是一種無聲的準備，為即將展開的新學期，把自己穩穩地安放進去。

下課鈴尚未響起，教室裡卻忽然響起一陣此起彼落的手機通知聲——班級群組被一則新貼文瞬間刷屏。同學們紛紛低頭滑動螢幕。畫面裡是一張模糊的校園側拍照片，發文標題寫著「新學期·新話題」，底下評論已迅速堆疊：有人猜測、有人附和、有人半真半假地打趣，訊息如細小的星火，在群體間悄然竄動、蔓延。

靜妍的手指微微一顫，指尖在螢幕邊緣停頓了一瞬。心怡察覺了，沒說話，只將自己搭在椅背上的外套往靜妍那側輕輕一攏——那動作極輕，卻像一道無聲的牆，悄然擋去了些許無形的風。她們之間向來不必多言；有些理解，早已在沉默裡生了根，比承諾更沉實，比保證更可靠。

教室外，走廊重歸寧靜。蔡叔收好工具，朝辦公室方向緩步走去。晨光斜斜灑落，將他的背影拉得修長而溫厚，彷彿一道靜默的屏障，為那些還未長成、尚在摸索分寸的年輕心靈，守著一段不被打擾的安寧時光。

文心中學的一天，才剛開始。而在這個平靜的早晨，兩顆青春的心已悄然靠近——如同兩條尚未相交的線，在各自的軌跡上微微偏轉，卻已在彼此的目光裡，留下第一道清晰而溫柔的印記。

楔子-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