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張子銘,今年二十七歲,有過目不忘的本領。可是這個晚上發生了太多事情,如果只是單單把所有東西記在腦裡,以不加以分析整理的話,隱隱的偏頭痛便會無聲地發作。
 
他,名字不詳,我心底裡總是叫他That Britain Born Chinese。我在澳門見過他三次。骰寶、廿一點、撲克,他甚麼都玩。第三次見到他的時候,他剛要進去威尼斯人賭場裡的高額博彩區。由現在起的兩個小時後,他告訴了我他的座右銘。那是《搏擊會》裡畢彼特飾演的泰勒德頓常掛在口邊的一句話:
 
「You are not special. You are not a beautiful or unique snowflake. You're the same decaying organic matter as everything else.」
 
警察們一來一回,人們少不免會擾攘一番。對大多數在蘭桂坊流連的人而言,警察循例搜查酒吧,並不是甚麼值得大驚小怪的事情。反而當警察真的認真起來,押送嫌疑犯到警車上,那途人們就少不免駐足觀看。
 
當警察小隊離開現場時,他們已經不在我的視線範圍。我再多等了五分鐘,還是沒有肥狗任何的踪影。蘭桂坊又回復平靜──不,是回復到原來的燈紅酒綠、紙醉金迷。
 




我站在這個角落,從來沒有人會留意,反而有一絲難得的安逸感覺。
 
TBBC跟我毫不相干,他因為甚麼原因被警察捉掉,我說不上是關心。不過我直覺告訴我,Reshab說肥狗跟一個亞洲人坐在一起,那很有可能就是TBBC。可是TBBC是敵是友,我根本完全摸不著頭腦。唉,不要說是TBBC,連Heidi是敵是友,我也沒有頭緒。
 
現在我最想做的,是在雲咸街截一輛計程車,回羅便臣道的老家。先沖一個熱水澡,然後倒頭大睡。Heidi、肥狗、旭仔、TBBC、澳門、蘭桂坊,我通通不想介入。低調等於安全,今天晚上就是最好的例證。
 
我轉過頭,回到雲咸街的街頭。我一直都不明白,為甚麼老外可以站在街頭上喝啤酒,而且一喝就喝四、五個小時。他們不累的嗎?

我站在這裡,比起街上任何一個人還是累。
 




當我正盤算著回家洗澡時,我記起了Heidi的說話。
 
她說她會在中央廣場頂樓。
 
現在是晚上十時五十六分。Heidi喝第一杯Mojito的時候,還未到九點。中間夾雜著這許多東西,Heidi的說話我差點忘記。可惜,記憶對我來說並不是一個選擇。「差點忘記」,亦即是沒有忘記。
 
沒有忘記的,還有她的臉龐和她那件連身裙。
 
我望著對面馬路,是Wagyu餐廳兼酒吧。Wagyu跟平常一樣,又是一班從澳洲來的老外站在街上喝酒聊天。Wagyu旁邊的是夜店Prive,這個時候還早,門外還是冷清一片。Prive左手邊是Solas、而從Solas旁的扶手電梯上去,就是中央廣場。
 




就見一下Heidi,起碼了卻一件心事。
 
我沿扶手電梯上了一樓平台,中央廣場的寫字樓升降機就在面前。右手邊是另一所夜店Dragon-I。跟Prive一樣,這個時候還未見週末應有的人頭湧湧。由於平台屬於公眾地方,所以有兩三群外國青年坐在這邊抽煙。
 
我走進其中一部升降機,心裡卻不禁疑惑起來。
 
中央廣場樓高三十八層。有二十五層寫字樓、六層停車場及兩層零售商舖。加上Dragon-I平台和面向亞畢諾道地下大堂的那一層,還不過是三十五層。
 
究竟升降機裡的三十八字樓,是否中央廣場的頂樓、還是只是中央廣場的第三十五層?平常人當然不會留意,究竟你在升降機按的樓層,是不是真的是大廈由底數起的真實樓層。可是Heidi卻沒說「中央廣場三十八字樓」、而是說「中央廣場的頂樓」。
 
不過看來我並沒有太多選擇,升降機內最高就只有三十八字樓。我便即管上去看看。
 
通常在非辦公時間,一般寫字樓升降機都需要額外的智能卡才能啟動的。可是中央廣場面向雲咸街那邊的升降機,既沒有保安把守、亦沒有讀卡器。我按下了三十八字後,電梯已經關門應聲而上。
 
我按一按牛仔褲的後袋,確定電槍還在身邊。多得日新月異的科技,這把電槍大概就只有Eclipse薄荷糖的鐵盒般的大小。我想起阿倫狄龍在《獨行殺手》裡的竊聽器,就如一本聖經般巨大,就不禁會心微笑。




 
但當我一笑,我的偏頭痛又發作起來。
 
該死。
 
三十八樓。升降機門徐徐大開。
 
升降機外只有淡淡的奶白色燈光。由於我在裡面的角度,只能望到對面的升降機,所以我跨了一步出升降機,然後看左望向大堂。
 
雖然我腦海裡已經預期過最奇怪的狀況,可是眼前的景象比我想像中還要離奇。
 
我甚至不知道我應不應該踏出升降機,還是關上升降機的門,然後挾著尾巴回家去。
 
那就像是一般寫字樓的接待處大堂。但是平常放著接待處的地方卻甚麼都沒有。應該說,這裡甚麼都沒有。只是一個四面牆跟天花和地板都是深黑色的大堂。
 




大堂的盡頭,大概離我的位置有二十米遠。光源就只是從那邊傳來,所以四周是說不出來的陰沉。盡頭有一道大門,而最令我感到進退兩難的,是大門兩邊各站著一個彪形大漢。
 
他們背著燈光,所以我看不到跟他們的目光。但要是他們站著大門前整個晚上,就是為了盯著升降機前出來的人的話,我現在一定是他們視線範圍內的獵物吧。
 
既然Heidi叫我過來,就自然有她的原因。我想,起碼我是找對了地方。
 
我硬著頭皮走過去。
 
我走近後,發現他倆一個是尼泊爾人、另一個是本地人臉孔。兩人都穿著同樣款式的黑色西裝套裝。
 
本地大漢還未待我走近,就已經示意叫我停下。「先生,請問有咩可以幫到你?」
 
「我嚟搵人嘅。」
 
「對唔住,咁我幫唔到你。」本地大漢說。




 
我大概已經估計到他會這樣說,所以我立即接著說:「咁呢間係咪bar嚟架?可唔可以入去飲杯嘢?」

「請問你係唔係The Club嘅member呢?」
 
我初時以為他問我是不是這裡的club member。但我望到兩扇大門上,各寫上兩個細小的英文字。
 
The Club
 
原來他在問我,是不是「The Club」的會員。辦一間夜店,改的名字叫The Club,真的是自大到不行。可惜,這樣普通的名字,要在Google上找到這間夜店的機會,大概比吃西瓜時咬到一把指甲鉗的機會還要低。
 
「我唔係member。」這個我不能說謊。「但係入會有幾錢?我可以諗吓join喎。」
 
本地大漢聽到後,只要乾笑了一聲。
 




我不知道我說錯了甚麼說話。
 
我的表情一定是茫無頭緒之極。本地大漢看著我,笑得更大聲。我一定是說錯了甚麼話,但我郤不知道錯在哪裡。
 
本地大漢跟尼泊爾大漢說了些我聽不到的話,然後尼泊爾大漢也跟著笑了。
 
我不覺得有甚麼好笑。我只是頭痛得要死。
 
或許他們也發覺自己笑得有點失儀,所以陡然變回肅木的表情。假設他們需要站上整個晚上,不斷維持著這嚴肅的表情,那可真的需要甚麼專業訓練。
 
本地大漢又開口道。「先生,請問有咩可以幫到你?」
 
「係Heidi叫我嚟嘅。」我很有點不耐煩,便摃上了Heidi的名字。「或者你睇下guest list有冇我個名?」
 
「對唔住,我幫唔到你。」本地大漢又說著同一句說話。
 
很明顯,他已經認定我不能進去。他這樣說,就等於下了個頗不客氣的逐客令。要是我還留在這裡糾纏的話,反而顯得我不知好歹。
 
也好,反正我一早就不想多管閑事。
 
我回到升降機大堂,心裡有點悻悻然。
 
「What the hell am I doing here?」我跟自己說。
 
Heidi不是叫我來叫嗎?「如果你晏啲有時間嘅話,去中央廣場頂樓搵我啦。我四點前都會係果度。到時你就會明白。」
 
一字一句,我都清楚記得。
 
我一進了升降機,就開始找Heidi的電話號碼。那個在巴哈馬登記的電話號碼。
 
對蘭桂坊的人們來說,這就是再正常不過的生活:進不了夜店、打電話給朋友、相約在哪裡會合、去另一家夜店、在夜店失散、又再打電話給朋友……不同的是,我現在要打的,是一個他媽的巴哈馬電話號碼。
 
+1 242 426 6656
 
「你所打嘅電話暫時未能接通,請你遲啲再打過嚟啦……」
 
我按下重撥。
 
「你所打嘅電話暫時未能接通,請你遲啲再打過嚟啦……」
 
「Fuck…」我唯一的希望都落空了。
 
有時覺得,當初為電訊公司錄下這段說話的女生,應該沒有想過這麼多年來,會被這麼多人用髒話問候。
 
我又站在雲咸街街頭上。
 
蘭桂坊就是這樣。對很多人而言,這只是蘭桂坊一個平常不過的星期五。對更多人而言,他們甚至沒有想過這個星期五要來蘭桂坊。但在這裡生活的人而言,這裡每一分鐘都在變化、每一分鐘都有不同的危機隱沒在角落。
 
當我正在猶疑不決的時候,我在馬路另一端看見一個身影。
 
要說明的是,我在蘭桂坊碰到熟悉的人並不是甚麼稀奇的事。蘭桂坊本來就已經是一個細得不能再細的地方。再加上我的「嗜好」,我絕大部份時間都會選擇忽視這些所謂熟悉的人。
 
可是在蘭桂坊酒店門外的,不是別人,正是Heidi的男朋友Ton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