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麼……」


眼前的色彩,讓我沒有意識到小雨已站在身邊,繞著我的手臂。我感到心臟在劇烈跳動,也見到小雨望著屯門市廣場的方向,在出神。我們的嘴巴,都沒能合上。


「小雨,告訴他們,不要浪費時間……快。」


「……嗯。」






雖然這樣說,但小雨的視線還是停留在外面的世界。我多次催促下,她才跌跌撞撞地向戶外用品店走。


我警覺地看一看附近的四周,沒有暴徒。終於,我能夠專心看著外面的色彩繽紛。


紅。






最吸引我的,是紅。


因為,屯門市廣場一期,在冒著火光。


我往屯門市廣場一期的最底層看去,百老匯、蘇寧電器等大型連鎖店,已經成為這個世界的歷史。它們被猛烈的火舌圍繞,看來經歷過許多次的爆炸,連店舖的名字也已經不能分辨。我看見許多電子用品的殘骸被轟至廣場外的馬路,Samsung Galaxy S4的搶眼宣傳牌亦被炸至粉碎,散在馬路旁的小巴站。






馬路上的車輛皆被波及,有明顯焚燒過的跡象。最特別的是一輛輛綠色專線小巴,被爆風吹倒在馬路,燒得黑黑。在災難未發生前,那裡的行人路是人來人往的。現在,連暴徒也不敢靠近,只敢在遠離屯門市廣場數十米的地區行來行去。也有些暴徒像我一樣,在駐足觀看燦爛的火光,卻半步不敢行近凶猛的火舌。


水和火,也許是暴徒的弱點。


然後,吸引我的是黑。


火勢最猛烈的,應該是最底的一層。可是,火場並不局限於此。屯門市廣場一期的第二、三、四層,也冒出濃濃的黑煙。這個角度是不能看見商場內的所有情況,所以我不敢估計到底有多少個源頭。可是,廣場內的火勢,一定不弱。因為從破爛的街窗和櫥窗湧中的黑煙中,我還能看見點點的火光和偶而的火舌。


為了迎接自由行的來臨,屯門市廣場曾經在數年前被大幅翻新。現在,這個消費文化的代表,潔白的外牆已經變成骯髒的漆黑,甚至剝落。H&M、Zara、吉之島等大型宣傳牌被熏黑,玩具反斗城的招牌被震落地上粉碎。






黑煙,滾滾向上攀升。


我卻發現,黑煙的源頭,不只是屯門市廣場一期。


廣場的最上層,連接著一幢幢的住宅。最靠近我們的那一幢,明顯有點傾斜,它的頂層將要碰到左邊的另一幢住宅。現在的它,依靠外露的鋼筋和堅實的基柱,才不致於整幢倒下。其他的住宅,也不見得完整,有些冒著火光,有些冒著黑煙,高層的則大多是輕輕的白煙。不同層次的煙和火,構成一個讓我很感歎的畫面。


這些年來,屯門的樓價因為外來的熱錢被大幅拉高,人們為這些「上車盤」不知虛耗多少光陰。


灰。






這刻,一切成灰。


屯門市廣場的上空,除了濃煙外,是數之不盡的灰。熱空氣上升,令灰燼在空中飛舞。它們湧上蔚藍的天空,讓藍天的中央出現大片的灰黑。


這場火,還會繼續燃燒,直至每一幢都倒塌為止。


能打救它們的,只有一場熄滅一切的大雨。可是,上天卻像在無情地袖手旁觀,不肯在這個初夏施舍一點的雨水。


「屌!屌!不是吧?」






我還是被眼前的景象所吸引,沒有發現他們已站在我們的旁邊。朱古力搭著我的膊頭,低聲地悲鳴。


我們站在這座完整的玻璃天橋,就像在隔岸觀火。沒有聲音,沒有熱感,感覺很不真切,但我知道這是事實。


「根本越不過去。而且,你看看那個……」


這時候的首領,看起來很受挫敗。他指著右邊的一個地方,我順著他的指示看去。連接著屯門市廣場和時代廣場北翼的密封天橋,竟然不知原因地折斷。天橋的殘骸,還因為一些鋼筋的支撐,在半空中搖搖晃晃。濃煙在斷裂的橋口向上攀升。


「所以,這裡並沒有受到波及。被熱風吹過來的,只有灰燼和淡煙吧……」






我簡單地總結。可是,當我說出這一句時,朱古力卻哭笑不得地望著我。


「阿軒,我不是需要解釋……我需要一個可以讓我們安全躲到凌晨的地方。你們的原定計劃失敗了吧?Plan B呢?」


大家陷入沉默。


「倒不如這樣……我們撤退回黃太的污水站,等待凌晨的時候,我們從那些在路中心的渠蓋爬出去?又或者,躲在好日子酒家裡,再作決定?」


朱古力向我們提議。可是,麥家璇立刻搖頭,她把所有的憂心,全都寫在臉上。


「現在已經三時三十分,正好是漲潮的高峰期,水流會很湍急。勉強游回去,可能會被沖回屯門河。而可以安全回去的下一次退潮,是約晚上十時至十一時。可是,那些怪物不是會在凌晨二時後,全都在睡覺嗎?那時候,卻又是漲潮的時間……如果躲在好日子酒家裡,那些暴徒睡在酒樓的大廳,我們又如何離開呢?到時,商場的底層會睡著一個又一個怪物!」


她看著屯門市廣場一期底層的洪洪烈火,雙眉憂愁地皺著。然後,又盯著一個很遙遠的方向。


「可以去到一個視野較廣闊的地方嗎?」


「為何?你要看些甚麼?」


「我很擔心黃太!經過我們多次從多個渠蓋的查探後,我知道那個污水中轉站其實就在屯門大會堂的附近。如果火勢有機會波及那一邊,無論有多危險,我也一定要折返告訴黃太,!」


首領舉起望遠鏡,四處張望。


麥家璇卻立刻搶去首領手上的望遠鏡,把臉貼到玻璃的表面,擠壓得完全扭曲。可是,無論她如何嘗試,看來她也不可能屯門大會堂的情況。


這種魯莽的舉動,隨時會暴露我們的行蹤。可幸的是,懼怕烈火的暴徒躲得遠遠,也沒有留意牠們的上方,我們的這個方向。


安全起見,我還是出手把麥家璇拉回來,讓她不能再接近玻璃。


「所以是沒有Plan B?也沒有Plan C?只有Plan D, D for death?」


朱古力的壞脾氣又發作。他叉著雙手,直視我們的所有人,挑釁地盯著陷入沉思的首領。


首領一話不說,只是拿回望遠鏡,向新墟的方向望去。


「錦薈坊沒有冒煙,應該安全。我們倒不如先過去看一看,再作決定。」


首領沉思良久,說出一個見步行步的辦法。可是,麥家璇卻立刻鼓起圓臉。


「那麼,黃太呢?我們不是應該去時代廣場的南翼嗎?」


「巨乳女,你癌症上腦嗎?那裡全都是落地玻璃!暴徒稍為精明一點,便會見到我們的存在!我可不奉陪。」


「朱古力說得對,太危險。而且,火勢也不會波及那種距離的建築物吧。」


「你們憑甚麼這樣說?只是去確認一下,有那麼困難嗎?」


「那是危險的問題,而不是困難的問題!」


朱古力、首領、麥家璇在你一言我一言,各執己見。雖然沒有暴徒衝過來的跡象,但這裡絕不是吵架的好地方。而且,這是種沒結果的吵架。


如果溫老師在,他一定能想出辦法,一鎚定音,讓所有人都閉上嘴。


如果我是溫老師……


「別再說了!我和麥家璇去時代廣場南翼。你們盡快去錦薈坊搜索,並去查看有沒有可能通過屯門市廣場二期!我們會盡快趕過來和你們會合!」


我下定決心,站在他們的中央,對他們說。


他們低下頭來,認真地思考我的建議。這種感覺很奇妙。


「阿軒,我也來幫你忙,可以嗎?」


大家都看著說話的小雨。我卻立刻拒絕。


「太多人會危險,兩個人便足夠。不要再討論,把握時間,好嗎?」


「為何要留意屯門市廣場二期呢?即使可以勉強通過,留在那裡過夜也非常危險,天知道烈火何時會燒到那裡啊!」


「那時候,我自會解釋。現在不要再說,時間寶貴!走吧!」


我不再理會朱古力的抱怨,向首領借去望遠鏡,跟大家說一聲小心,便拉著麥家璇前往屯門時代廣場的南翼。我倆小心翼翼地度過天橋,回頭一看,見到他們也朝錦薈坊的方向出發。


此時,小雨也回頭望著我們。我和她的視線,遠距離地相接。她像在用口型對我說:「要平安回來。」


我給了她一個Number One的手勢,便拿著牛肉刀前進。


「小心。」


南翼的狀況,非常惡劣。豐澤的門外有一大灘新鮮的血液。我差點便踏進去,麥家璇在我耳邊出言制止我。北翼也有血跡,可是大多是乾涸的。這裡是鮮血,還有不少沒有吃光的肢體和動物屍體。數隻缺了頭顱的狗屍,被放在豐澤的店內。


諷刺的是,狗屍的旁邊,到處也是人人搶購的iphone 5。此時,卻無人問津。


「走路要輕,說話要靜。」


麥家璇沒有這樣的經驗,我必須提醒她。


可能,我多此一舉。她的表情,已充份展現她的緊張。


我們走得很慢,左一步右一步的。雜物太多,我們根本難以前進。倒下來的汽水售賣器,塌下來粉碎的60吋液晶體電視機,海味店的鮑參刺肚,trendyland裡的一些的毛公仔,甚麼也有。


越遠離天橋,能讓我們前進的光源便越來越少。而且,眼前的景象越來越矇矓,眼睛也開始感到刺痛。這裡距離屯門市廣場一期較近,白煙也自然較北翼濃烈。



拍達。



每到一個轉角位,我便花時間拋出一些輕型的雜物,確定在每一個暗角位都沒有暴徒,才容許麥家璇前行。


只要有一絲光線,我便堅持不用電筒,以免成為暴徒的目標。


「來,爬過去。不用怕。」


再往前沒幾步,便看見一整塊的假天花,連攜著一些雜物,掉在店舖與店舖的中間。它剛巧擋在我們的前路。我嘗試從假天花的上面越過去,卻因為發現過度用力會折斷而放棄。


「這裡真的很危險。」


麥家璇剛想伏下來時,她忽然停下動作,回頭望著我。


「這不算是危險……是有點黑暗和恐怖罷了。」


我說的是真心話。與這些日子的經歷來比較,現在的情況算得甚麼。


「我是否太任性?」


麥家璇再次想伏下來,卻再次停下動作,低聲地問。


「我明白的。我也不想黃太有事,也想確定她的安全。如果你在這種地方再這樣詢問下去,這就真的是任性。」


她終於願意伏下去,開始向前爬。


當她的雙腿快要消失於眼前時,我便彎下身去拉著假天花,不讓那些雜物壓破它,也不讓她被壓傷。





噠、噠。





麥家璇的雙腿停下動作。


我蹲下來,不敢再動,將所有的精力用於聽覺。




噠、噠。




腳步聲,來自未知的前方。


那種腳步聲很悠閑,卻很沉重,是朝我們前來。


我敢肯定,在眼前轉角位之前,是沒有暴徒。


可是,我不清楚轉角以後的情況。


我不清楚那是人類,還是暴徒!也不清楚數量是一個,是兩個,還是三個。


我想把麥家璇拉出來,卻又害怕會弄出聲響!




噠、噠。




聲音,越來越近!


已接近我們眼前的轉角位!


不能再猶疑!


我敏捷地伏下來,盡快地向前爬,也盡可能把身體擠進狹小的空間。麥家璇嘗試讓開一些位置,卻差點使假天花完全倒下。


好不容易,我和她同時把四肢躲藏於假天花之下。


我和她的距離很近,幾乎是臉貼臉。


很黑暗,但不是漆黑。


我看見麥家璇的表情。


她渾身在震,像快要哭泣。





噠、噠。。




腳步聲,已非常接近!


可能已在我們前面的轉角位!


我不敢大聲地呼吸,控制不住的只有狂跳的心臟。


麥家璇的身體震得更劇烈,我感到背上的假天花也因此而微震。


臉貼地,面對面。


她像控制不了自己的情緒,隨時都會崩潰。


嘴巴在顫抖,眼皮在閃動,斗大的淚珠在眼角積聚。呼出來的大氣,全都噴在我的臉上。


我在充滿灰燼的地板摸索,找到麥家璇的手,拖著她,想給她信心。


她的掌心,傳來的是不歇息的抖震。




噠。




腳步聲沒有停下,也沒有停下來的跡象。


就像有個看不到的生物,在半夜走進我的睡房,卻把我吵醒的感覺!


然後,我的背部感到突然的痛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