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古力挺身而出,抱著小雨不讓她亂動。我搶去小雨的衝鋒槍,示意駿上士退後。


「放開我!為何抓住我?」


「為何要這樣?」


璇璇對我們的行為很不解。倘若她知道我們曾因為情緒的失控而殺了人,肯定會非常痛心。小欖監獄的慘事,絕不能再發生。






「雨小姐,你的哥哥遇到不測嗎?」


大家的動作停下。小雨呆呆地望著駿上士。


「為何你會知道……是你殺了哥哥嗎?」






小雨沒頭沒腦的問題,讓駿上士啞然失笑。他坐下,再沒有離開的意欲。


「你們形影不離。他不在,我已心中有數。我不問,只是希望能夠告訴我一些好消息……」


「你見過那艘遊艇嗎?」






小雨窮追不捨。


「他的死,是和那艘遊艇有關嗎?」


然後,駿上士仔細聆聽我對那天清晨的描述。小雨沉吟不語,情緒看來不會再爆發,朱古力慢慢放開雙手。


「雨小姐,我很遺憾。」


「你見過那艘遊艇嗎?」






小雨臉無表情,再次問,專注地等待答案。我和朱古力互換眼色,準備隨時出手,以免她再次失控。


「我見過。」


她眼簾一動。


「何時?」


「我們剛抵達小欖監獄時,聽到鳴笛聲。用夜視望遠鏡一看,竟然見到一隻剛離岸的遊艇。那時候,我還以為駕駛者是你們。雖然看不清它的名字,但我記住了它的特徵。今天,我和同袍接近赤臘角的碼頭時,受到岸上的炮擊。當時的情況很混亂,很多人突然中槍,我也閃避不及,肩膀中彈。在登陸艇下沉前,我清楚看見碼頭的外海,泊滿了不同類型的船隻。而這艘三層遊艇特別豪華,一眼便把它認出了。」






「你沒說謊?」


小雨的語氣,如同審訊犯人。可能,駿上士一直是她心中的嫌疑犯。


「你看著我的眼睛,像在說謊嗎?」


「我不懂看。」


「嘿,如果我是凶手,不用一分鐘便可以殺光你們四人,還有時間點支煙。我需要花時間向你解釋嗎?現在,你還覺得我在說謊嗎?」






駿上士的舉手投足,很有北方軍人的氣慨。他說「殺光你們四人」時,直視我們,確實讓我感受到無形的壓力。他沒有誇大,是有這樣的能力。


小雨很倔強,不迴避他的迫視。


「它在赤臘角嗎?肯定?」


「不能完全肯定。我只能說,它們有著同樣的外形。」


「我們如何潛入去赤臘角?」






平地一聲雷。


我們被這個突然的請求,嚇得通通站立。其中,以朱古力的反應最激烈。他抓著她的肩膀,毫不憐惜地狂搖。


「小雨,你清醒一點!首領的死,沒有人想的!他已經死了!死了!你去到赤臘角,也未必找到那個兇手。即使你找到他,你要怎樣做?報仇嗎?報了仇,又有甚麼得著呢?你不是不知道赤臘角很危險啊!那些人是瘋的!竟然連解放軍都敢攻擊!你能對付他們嗎?被他們抓住,我們全部都會無命,甚至比死更難受!」


「朱古力……放手,小雨痛了。」


我見到小雨的痛楚表情,連忙拉開朱古力。他吃了一驚,放手。小雨遠離我們,揉著發紅的痛處,不屑地望著朱古力。


「你始終是個懦夫。」


「噢……對不起,小雨……我……」


駿上士走近小雨。


「雨小姐,別這樣形容你的朋友。相聚是緣份,更是福份。即使你們所有人都同意,我也不會允許你們一同前往的。你要知道,敵人是有接受過完整訓練的武裝份子,有多少人和武器,是未知之數。打開天窗說亮話,我認為你們成為我的負累。情報不足,景況不明,我是有一去不返的心理準備。」


「你為何要潛入赤臘角?」


小雨無視他的忠告,反問。


他苦笑。


「我不是說得很清楚嗎?搜集情報……並為死去的同袍討回公道。」


「那麼……為何我就不可為哥哥討回公道?是因為你是軍人,我是平民嗎?還是我十六歲,你是大叔嗎?」


駿上士語塞。


「我不認為這是一個好主意。」


我表明立場。


小雨收起激動,用濃濃的哀傷望著我,這樣反而更具滲透性。


「軒,連你也不明白我……毫無疑問,我是想過復仇,把那個殺死哥哥的兇手,一刀殺死,用來祭祀哥哥。然而,我真的想通了。那種復仇,並不是我的期望。軒、璇姐、朱古力……請支持我……」


「首領絕不會希望妹妹以身犯險。」


「我只是希望兇手可以解釋殺死哥哥的原因,並為此懺悔。軒,你沒看見哥哥死時的表情嗎?小時候,我見過爸爸和媽媽的死相,記憶很深。領屍時,爸爸的表情是痛苦,媽媽是絕望,即使他們已僵硬變冷,生命最後一刻的情緒,還是會留下。哥哥是死不瞑目……」


小雨抓著我的雙手,讓我一陣憾動。


「你也看見的……是死不瞑目啊!他的神情,是多麼迷惘,多麼驚訝!哥哥並未得到安息,他欠一個答案。他想知道為何被殺,不弄清楚,我是無法甘心的!」


小雨望著我,目光殷切。可是,我不相信她見到兇手,還能保持這樣的理性。


「我不會做你的負累……只有我一個人去,你不用顧及我的安全。你如何潛入赤臘角?」


駿上士閉上雙眼,嘆了口氣。然後,他說。


「深井附近的青龍頭碼頭,有數隻木舟,沒有馬達,但狀況良好。我和小峰也是划著木舟,才能快速地去到葵青區。雲層太厚,暴雨不會一夜之間停止。所以,海上的能見度不會高。只要靜靜地划近,選擇較偏遠的區域上岸,應不會被發現。」


「不用游泳,那就好。朱古力,背囊裡有剪刀嗎?」

「有……」


朱古力被罵懦夫後,精神不集中。他迷迷糊糊地打開背包,掏出剪刀。誰知,小雨拔掉髮夾,舉起剪刀,一把剪去了大量的頭髮。


「雨小姐!」


「小雨!」


小雨明言不讓我們接近,繼續剪短其他的頭髮。她平靜地舞動手指,把髮型修短,短至只及下巴。秀亮的黑髮,如落葉般飄下。


她一邊剪,一邊說。


「長頭髮太礙事,我早想把它們剪短。清爽的髮型,也更適合潛入的活動吧。」


小雨很珍惜她的長髮。逃亡之時,她也不忘梳理頭髮。如其說她覺得長頭髮礙事,我更覺得她是在用行動展示自己的決心。


「雨小姐,你又何苦呢?你只是個十六歲的小女孩……」


「我已是成年人。」


小雨拿出鏡子,繼續把頭髮修齊。


此時,我的愁緒被手臂的刺痛分散,側頭一看,見到璇璇站在救護站外,示意我出去談談。我和璇璇冒著大雨,走進後面的矮樹群中。然後,她靠過來,輕輕抱著我。


「軒,你會陪小雨去赤臘角嗎?」


「我……不能……」


「問心,你會任由這樣的小雨去冒險嗎?」


璇璇戳中痛處。


如果沒有她,答案肯定是不會。我不放心小雨,也答應了首領要好好照顧她。若小雨在赤臘角遇到意外,而我選擇袖手旁觀,我必然會後悔終生。


「你是會去,對吧?不可說謊啊。」


她把耳朵放在我的胸膛,閉上眼睛,聆聽我的心跳。


「我……不能。我怎能讓自己的女友留在這裡,而跟隨其他的女人去冒險呢?」


璇璇抬起頭,笑逐離開。


「心跳很規律,你沒有說謊啊。軒,多謝你真的有把我當成女友,很滿足……很滿足。」


我們在暴雨中十指緊扣。然後,她給我一個輕吻。


「來吧,你去預備行裝。我會留在小欖監獄,留在擁有我們相愛回憶的病房裡,等待你們的歸來。放心,那裡很安全,不用擔心我。」


「甚麼?」


雨滴如雹,刺痛我的皮膚,卻沒法使我冷靜。我想起璇璇被強暴,並開始幻想這情況會再一次出現。


我怎能把她拋在那裡!?


「阿軒,你不去,將來會抱怨的。況且,我已把小雨當作我的親人。首領本來只是個萍水相逢的男人,但我見到他的遺容時,也有如失去親人般的痛心。所以,我很理解小雨的心情。我也很希望能把首領的死因弄清楚,可以在他的墳前告訴他,讓他能夠含笑上天堂,望著妹妹健健康康地生活下去。我太笨拙,不可能潛入赤臘角的,只會成為大家的包袱,害死你們。所以,請你好好保護小雨……」


情急之下,我只能把她抱得更緊。我擔心小雨,但也不放心璇璇。如果她有甚麼差池……我……


「相信我,我有能力照料自己的。我不是和黃太存活了許多天嗎?不要小看我!」


她的微笑,是在鼓勵男友遵從自己的心意。


「我……」


「答應我,不要死……我會在屯門,等待你們平安歸來。每年的生日,我們也要弄一個盛大的派對……所以,不能死,知道嗎?」


「我……嗯……」


嘴唇,被無限的溫暖包圍。


我們在雨中,激吻了很久。雨滴和淚水,把暖暖的祝福灌注入對方的身體。璇璇說過,末日降臨之時,她絕對不願意一個人孤單地過。現在,我們的心是連在一起,不再是獨立的個體。


「我們很快會再見的。」


「一定……」


若非朱古力步出救護站,我們會一直吻下去。


最後,璇璇把我們的決定告訴大家。小雨立時拒絕,認為我應該好好守在女友身邊。


「如果你拒絕阿軒,就請待在我們身邊,再一同去長洲或南丫島,安安樂樂地度過下半生。若然你做不到,便請尊重我們的決定。我們是一家人,你有事,即是我和阿軒也有事。你還不明白嗎?」


「但……」


璇璇的堅持,最終令所有人折服。朱古力在我們回到救護站之前,早已準備和小雨前往赤臘角,證明自己不是懦夫。


然後,我們迅速地在三聖村搜索,把需要的物資,盡可能地拿走。途中,我們遇到暴徒。駿上士在我的箭術掩護下,將牠們全數殺死。牠們在尖叫之前,已被一刀封喉。即使他有肩傷,動作依然敏捷而果斷。難怪他可以在暴徒群中全身而退,軍人和普通人的差別果然很懸殊。


我們護送璇璇去到小欖監獄。她坐在病房內,撫摸著我和她曾經睡過的床單,與我們逐一道別。大部分的物資妥善地放在床邊。一個月內,她的飲食絕對不是問題。


「不用擔心。既然我容許他們跟隨,便會為他們的安全負責。兩日後,我們會回來接應你。一切小心。」


「謝謝你,駿上士。」


我們把這一層的出口,盡可能封鎖,又設置了一些陷阱,讓有生還者襲擊時,璇璇能有足夠時間躲起來。我檢查了許多次,重覆又重覆。在駿上士的肯定下,才稍為安心。


天黑之前,我們終於離開小欖監獄。白色城牆下,我再一次回望女友。她像個城堡裡的公主,在閨房裡向我們揮手送別。她隔著窗戶,用口型說了一次「我愛你」,然後躲起來,讓我下定決心遠離。


暴雨,完全沒有暫停的跡象。


我們穿上雨衣,沿著青山公路前行。一路上,我們很少遇到暴徒。即使遇上,牠們稀稀落落,瘦弱,精神也非常不集中,像是餓了很久。有一隻暴徒倒在危牆下,看見我們經過,也不能發出瘋叫聲。


我們利用夜視望遠鏡,在缺乏月光的黑暗中,悶悶地走了三個小時,找到青龍頭碼頭的標記。駿上士所言屬實,碼頭旁的石灘上有數艘完整的木舟。朱古力換上細小輕便的背包,只把高卡路里的食物和能量飲料放進去。然後,我們合力把它推向大海,拿起沉重的木槃,跳進船裡。


駿上士拿出指南針和地圖,放在雨衣之下。透明的雨帽,滴著寒水。他嚴肅地望著我們。


「這是最後的機會。你們必須明白,我們是要面對比怪物更恐怖的敵人,隨時會一去不返。」


「我不會後悔。」


短髮的小雨不加思索,大聲說。然後,她用力一划,木舟開始離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