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聲呼呼,冷意漸增,我們決定立刻趕路。大家預備所有行裝,站在小欖監獄的正門,靜靜地離開這個白色堡壘。


小欖監獄,沒有為我們提供答案,反而製造了更多的謎團。不過,它給予我們喘息的空間。如果沒有這一段的休息,邪惡的種子早已在我們的心裡萌芽,讓我們趨向崩潰,隊伍不成隊伍。


首領,你同意嗎?


我們不敢行走大路,在草叢中左撥右撥,沒有看見任何一個暴徒。






「每個人,各自留意一個方向。」


我擔當了首領的角色,心裡卻不好受。我們警惕地握著武器,緩慢地下山。去到平路後,小心翼翼地利用障礙物而行。原來,除了那些路障外,還有不少大型的車輛,例如雙層巴士和貨櫃車等,停泊在馬路的中心,有的是倒下,有的是翻側,有的則是堅強地站立。它們的放置有一定的規律,尤如一個大迷宮,肯定是有人刻意安排的。


「這也是守軍的傑作嗎?」






「啊,忘了你曾被我擊昏……對啊……確是傑作。這裡的指揮者,必然是一個很有執行力的男人。」


「是被吊死的警務處長嗎?」


「可能……又或者就是製造那些掛屍的人。」






小欖成為死寂的小鎮,而我們是唯一的活物。縱使如此,大家還是時刻留神,對話也很小心。璇璇一直依偎著我,不過也懂得自動舉起小刀,靈敏地注視四方,開始適應這種有壓迫感的氛圍。


「現在……如何……」


「往三聖村前進,保持低調。」


朱古力站在隊伍的前端,遇到轉角位時,便會搶先探索。無論他的出發點如何,是要在小雨面前好好表現,還是質疑我的領導力,我也很高興見到這個不只是縮在最後的朱古力。


沒有暴徒。






回到黃金海岸的範圍,美好日子的剪影處處。兩日前,我們站在這個加油站,努力地幻想荒島的未來。就是在這一個位置,小雨高舉著便利店的小蠟燭,興奮地說要在荒島為首領慶祝生日。她的愉快表情,我怎樣也不能忘記。


小雨的一舉一動,我很著緊。


她嘴裡說不要緊,身體卻很誠實。首領的安葬花園,就在眼線之內,握著衝鋒槍的手指在抖震,眉心捏成一線。朱古力想去安慰她,深麥色的大手卻被撥開。


「我沒事!」


小雨的執著性格,比首領來得更頑固。朱古力說得對,她並未完全想通。既然她不接受別人的憐惜,默默的支持也許是更好。






璇璇朝著墳墓的方向,再次鞠躬。我也在心中,再次渴求首領安息。


「阿軒,你的回憶……恢復了嗎?」


「呃,還沒有。」


小雨悻悻然低頭,沒有再追問。難道……她覺得我的回憶會有殺死首領的兇手的線索嗎?兩件事,看似沒有共通點。


「殊!」






離開黃金海岸不久,朱古力在一個見到海景的彎角,驀然停下,制止我們繼續前進。


「是牠們。」


我開始聽到暴徒的低吟。


「快!快!躲起來!」


沒有多餘的選擇空間,我們在一群暴徒出現前,忙亂地撲入一間空置的士多。暴徒的低吟沒有變調,依舊的慵懶。我爬起來,從破爛的小窗見到牠們搖搖晃晃地出現在青山公路的轉角。數量不多,大約有十隻。牠們有共同特徵,就是老弱傷殘,行走的速度緩慢,目光很茫然。牠們一直在怪叫,像在尋覓,又像是在呼喚同伴。可是,沒有得到其他同類的回應。






「所有暴徒不是都離開了嗎?」


「我怎知道……」


「可能老弱脫隊……又或者是被同類放棄……以免成為負累。」


此時,有一隻小孩暴徒,痛苦倒下,呻吟。其他暴徒抱起牠,用我們不認識的語調溝通。我以為牠們是關心小孩暴徒的健康,誰知是抓著牠的雙腿,狠狠摔在硬地。舉、摔、舉、摔、舉、摔……小孩暴徒失去生命跡象後,開始分屍,吃牠的肉,喝牠的血。


有隻女性暴徒變得瘋狂,想阻止牠們,卻被推倒和用硬物攻擊,頭顱也被扯下。牠們跪在馬路上,品嘗大餐,發出滿足的呼叫聲。某位老人暴徒不願吃同類的鮮肉,結果先被排斥,再被圍毆致死。軟趴趴的屍體,也成為牠們的飯後甜品。


這場騷動,足足維持了半個小時。牠們幾乎把同類的屍體,吃得只剩下白骨。此時,天空下起暴雨,牠們爭相走避,拖著還有鮮肉的殘肢,消失在我們眼前。


我跪在士多裡,腳也麻了,心卻不慌。


「牠們的食物開始不足,要攻擊同類。」


「很像人類……原始的邪惡……」


小雨幽幽地說,卻沒有詳述。朱古力暗暗嘆氣,意思不明。


「看來,暴徒並不喜歡大雨。我們鼓起精神,去尋找今晚的休息之所,好嗎?」


我鼓勵大家,士氣還是不高。我們冒著暴雨,任由冰冷的雨水,洗刷身體的污痕。這種濕冷,令我們更凝神。雨越下越大,還開始行雷。沙沙的雨聲和隆隆的雷聲,隱藏了我們走路的聲響。


為了萬無一失,我們避開青山公路,選擇在沙灘的樹叢行走。我見到加多利灣的大型標牌,還見到那個救護站,想起我和駿上士差點因為尋找浮板而死的情況。


「停。」


朱古力的提醒,是不必要的。因為,我能見到沙灘的盡頭,躺著一個成年人的驅體。暴雨,如同一道蒙灰的厚牆。能見度不高,看不清楚他是生是死,是暴徒或是人類。


我們躲在安全的位置。小雨拿出望遠鏡,把手放在眼簾,減少雨水的妨礙。


「皮膚正常……應該是個人類。他穿著救生衣,還有……是軍裝嗎?他……他動了!」


那個人吃力地站起來,用右手掩蓋著左邊的肩頭。然後,他脫下救生衣,狠狠地丟在細沙。


「我們過去。」


「軒!我們不知他的來歷!」


「他身無一物,我們有武器。」


我們蓄勢以待,慢慢步近,在沙灘上留下腳印。身影越見清楚,是一個非常強壯的男人。此時,他察覺到我們的存在,隨手拾起一條樹枝,指著我們,沒有逃跑的意欲。


「你是甚麼人!?」


「你們是甚麼人!?」


兩人同時說話。我的是廣東話,他的是普通話。


「駿上士……?」


「阿軒?」


抹走雙眼上的雨水,一看,果然是駿上士。


為何他會在這裡?


「阿軒,你還見到海灘上有其他人類嗎?」


駿上士依舊是相貌堂堂,卻再次非常落魄,左肩受到槍傷,滲出血水。縱然他受了傷,但不虛弱。他見到我們,第一個反應不是興奮,而是不顧傷勢衝過來,著急地搖著我的肩膀。


「暫時沒有……」


「可惡!」


駿上士咬牙切齒,遙望大海的遠方,我彷彿看見他的殺意。


「可惡!那些人到底是……」


「呃,這裡略嫌空曠。倒不如……我們先去那個救護站,再慢慢說。」


璇璇的提議,得到大家的認同。我們扶著受傷的駿上士,慢慢進入救護站。我替他療傷的時候,他不願意靜靜地坐下,多次走出救護站,像要在叢林中找尋更多的生還者。朱古力也獨自去到沙灘的其他地方搜索。


可是,一個生還者也沒有。


「謝謝你替我療傷,阿軒。」


駿上士表情黯然,疲憊地靠在鐵架。我把一支礦泉水交給他,大口大口地灌下。


「你會在此,真的意料不到……翟峰呢?」


「他沒事,現在應已抵達在南丫島。」


「南丫島?」


我們很驚訝。駿上士拿著璇璇的毛巾,一邊抹乾身體,一邊解釋。


「我們在葵涌的國際貨櫃碼頭,遇上正在補給燃油的解放軍登陸艦。他們嚴陣以待,差點誤殺了我們。原來,他們是要前往赤臘角機場,通知特區政府一個消息……長洲和南丫島已經被光復。」


「呃?」


「港島區的駐港解放軍和香港警察在香港島作戰了一天後,便開始構思撤退。他們得到昂船洲軍營的海軍同袍接應,成功退卻到海上。誰會想到他們能夠在沒有導航下,如此迅速地作出反應。多次的登陸戰後,他們拯救了不少市民,放棄了香港島,決定去奪回兩個多物資的島嶼。十多天的炮轟和搶灘,終於把島上徐怪物消滅。我和小峰聽到這個喜訊時,也是不敢相信。」


「太好了……」


朱古力興奮地踱步。這是又一個生機和目標。


「救了多少人?」


「昨天才正式清除所有怪物,所以他們還沒有統計。船上的同袍認為,大約有一千人。」


「一千人?太棒了!」


我是真心感到高興。雖然,香港七百多萬人口,一下子降至只得四位數字,甚至更少,但值得慶祝。


「我沒有機會詢問太多……因為,他們要趕住赤臘角。在我的命令下,小峰和剛被拯救的葵青區市民,一同坐快艇前往南丫島。而我則和他們一起駕駛登陸艇,去赤臘角。因為,我發現……」


朱古力插話。


「是一艘灰色的大船嗎?」


「你們見到我們的登陸艦?」


談及那艘登陸艇,駿上士的情緒再次波動。他的眼神既悲傷,又有仇恨。


「我們在小欖監獄的天台,用望遠鏡見到你們被擊沉時的情況。」


「你們去過小欖監獄?見到我的同伴的屍體嗎?知道殺死他們的是甚麼人嗎?」


駿上士和那些解放軍的感情,看來很深厚……這一刻,他不是三日前的爽朗軍人,而是一個充滿恨意的男人。


「嗯,但我不知道……」


我搭著駿上士的膊頭,嘗試安慰他。


「他們被毒殺了!誰會作出這樣的懦夫行為!他們從黃崗軍營,成功逃了這麼多公里,殺了這麼多怪物,竟然在終站遇上這樣的一劫!他們不是死於戰場,而是被同類暗算?這是軍人徐最大侮辱!枉費他們千辛萬苦也要把運送軍火的苦心!」


駿上士畢竟是個軍人,他已自動地克制情緒。這一段說話是咬著牙說的。


「毒殺?不是被槍殺嗎?」


「槍殺?哈哈,除了少數的香港精英警察,誰能和我們駐港解放軍對抗?他們的表面傷痕是後加的。你們外行,不懂看出他們先被毒殺的跡象。」


「你的意思是……你和翟峰在黃金海岸和我們離別後,是曾經去過小欖監獄。你們看見這樣的情況,便第一時間向九龍出發,並遇上其他同袍嗎?」


「對……就是這樣。因為,小欖監獄很可能發生了兵變。整個新界西,我們也曾經去過,沒有見過這些人。如果他們去了赤臘角,島上的人民便很危險!所以,我們需要知道詳情!」


「兵變?」


駿上士指著自己的太陽穴。


「在週年典禮上,我們曾有一面之緣。那個被殺的男人,是你們的警務處長吧?據聞,香港警察也很服從命令,對吧?假設那裡佈滿全副裝備的警察,那麼長官被殺的原因,就只有下屬作亂。普通的罪犯,是不可能在這樣的崩離世界中,挑戰早有預備的警力的。如果作亂一下子便成功,必然是有一個高級有名望的精英,領導其他下屬進行兵變。小欖監獄很完整,他們是安全撤離的。支持那個人的,很可能是大多數。兵變的導火線,可能就是有人掌握了人類貪生怕死的本能,抓住了他們的心,慫恿他們進行集體的邪惡行為。現在,赤臘角很可能是被這些人控制……他們擁有我們解放軍的軍備,也明顯受過專業的訓練……數量還不少……」


駿上士沉默了一會,大家不敢說話。


「登陸艦也被擊沉。我們真是有負解放軍之名,竟然輸給一群香港人。」


作為香港人,我聽到這一句,百味交陳。然後,駿上士嘆了口氣。


「也罷。我也要找個方法潛入赤臘角。明晚的行動,要盡量避免殺死無辜的市民。赤臘角必然還有許多不服這群人的市民……」


「潛入?」


駿上士站起來,和我握手。


「多謝你們的照料。我欠你們的,實在不少。明晚過後,我會向上頭申請,給你們一個英勇勳章。」


小雨無禮地擋在救護站的出口,不讓駿上士離開。


「請講清楚,才離開。」


「雨小姐,這是軍事機密。我已把可以暗示你們的,都已經說了。」


「你不相信我們嗎?」


「不要前往赤臘角,好好留在這裡。事情過後,我會派人員去救出你們,話已盡,請讓開。」


「在赤臘角的附近,你曾看見一艘三層高的豪華遊艇嗎!?」


小雨,開始有點失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