閃爍的燈光,令我無法長久躲於黑暗。眼皮很沉重,但我努力地把它們睜開。即使是昏迷當中,心裡有一道聲音告訴我,我還是在極端的危險當中。


閃爍,原來不是幻覺。


視線逐漸清楚,燈光、數字、圖表等等意想不到的物體出現在我的面前。我清楚記得昏倒之前的事情,還以為我會被囚在監倉又或者是酒店房,被大量的走狗虐待或毆打。


誰知,我安樂地坐著,身體沒有一點痛楚。






高科技的儀器,大大小小的操作屏,燃油計,還有一個大型屏幕。在我的右手邊,還有一個在電視劇才可見到的起飛器。


我分明是在一個飛機的駕駛艙內。


「喂!喂!」






駕駛艙內只得我一個人,我的聲音在迴響。我緊張地呼吸。


我很恐懼。


「喂!喂!有人嗎?」






恐懼的原因不是被擒,而是我想去解開機師座的安全帶時,我發現到四肢完全不能動。無論是手指還是腳指,手腕或是膝蓋,沒有一個關節能夠被控制。四肢完全麻木,就像是癱瘓了,身體不再屬於我。唯一能移動的,就只有頭顱和頸項的關節。


「喂!喂!你們對我的身體幹了甚麼!喂!喂!喂!」


慢慢,恐懼變成狂烈的憤怒。我從未見過駱天齊的家人,但我用畢生知曉的髒話,把駱天齊的全家怒罵了超過一百次。我很擔心小雨,擔心朱古力,擔心駿上士,更擔心璇璇。我不能移動,又沒有人來應付我,慌張與暴怒交雜,不停折磨我的精神。


我在詭異的駕駛艙內,無能為力,只可以對著大屏幕怒罵,還有望向駕駛艙內的電子時鐘。數字的每一次跳動,便刺激我的神經一次。我罵了兩個小時,現在已經是朝早七時,正是與他們的約定離開之時。


小雨……你會安全離開赤臘角吧?








噠!





終於有動靜。


一個人推開門,坐在旁邊的機師座,專注地研究眼前的飛機控制儀。他身穿整齊的國泰機師服,頭髮恤得整齊,山羊鬍修得一絲不拘。接近五十歲的男人,但除了明顯的眼紋外,並沒有太多的衰老跡象,臉色相當紅潤。


「駱天齊!你對我做了甚麼!你對美螢做了甚麼!你對鄭志南等人做了甚麼!!?」






他嚴肅地望著我。然後,他忽然用重拳打中我的臉頰,令我痛得滲出淚水。


「你……」


牙骹痛得不能說話,我吐出數口鮮血。


「閉嘴,要起飛。」


他把所有機器開啟,飛機的引擎聲大響。但是,這不是真實的,駕駛艙只是國泰的模擬飛機駕駛艙。他一邊飛,我一邊無視痛楚,繼續怒罵。他專注地控制著飛機,避開所有的模擬災難場境,最終成功在模擬的希斯路機場降落。






他收起嚴肅,滿足地笑了笑。


「終於第一次成功完成模擬。小時候,我的志願是做飛機師,一來可以飛到世界的不同地方,二來又可以吸引美女。我很窮,家庭的環境沒法讓我去學習飛行,結果做了有穩定收入的皇家警察。想不到做了警察,卻依然能夠吸引女人,還擁有飛機師沒有的權力。如果我當初犧牲一切堅持去做飛機師,我的人生便絕不到達到現在的高度,不是嗎?」


他的自我剖白,令我一頭霧水。


「告訴我這些……有甚麼用?」


「你不是曾罵我是怪物嗎?若然我是怪物,也是社會逼成的。假如這個社會不需要玩權力遊戲,沒有那麼多約定俗成的社會期望,我也不會坐在這裡。我是達爾文主義的信奉者,物競天擇,適者生存。我只是遵守大自然的法紀而去生存。」






嚴肅的臉孔下,是極端冰冷的語氣。若然我的四肢能夠移動,我會選擇盡可以遠離他。


「我的朋友的下場是怎樣?你到底想幹甚麼?」


我的憤怒,絲毫不能憾動他的冷漠。他緩慢地撫摸山羊鬍,掃視我的身體。


「最清楚的人,應該是你自己。你失憶嗎?」


「……」


寥寥數語,我便洩了底。我不希望在邪惡的警察面前洩露更多的信息,決定沉默。他托起我的下巴,我卻不能躲開他。他仔細地觀察我的雙眼。


「你果然是失憶了。否則,不可能會用這種疑惑的眼神望著我,也不可能詢問這樣的白痴問題。嘿,你果然只是一個說空話的懦夫,竟然選擇逃避。若非你有那種奇異的能力,你根本沒有存在的價值……我問你,那時候我在船上看得清清楚楚,你是如何做到的?」


我做到甚麼?


我沒有問他,他也不打算回答我。


「你沒有答我,對吧?沒問題,來日方長。放心,我不打算殺你。殺你,就像是扼死一隻螞蟻那麼容易。」


他單手扼著我的喉嚨,慢慢加力。我開始感到不能呼吸,視線也開始模糊。癱瘓的四肢令我不能反抗,自尊心亦不容許我去求饒。在淚光之中,我見到駱天齊用玩弄獵物的優越感,來恥笑我的無能。


然後,他放心。我辛苦地喘著氣。


「我需要的,是你的能力。我要研究到底可不可能複制和學習你的能力。若然可以,我們對抗怪物的優勢便更明顯。我曾經把在小欖監獄見到的情況告訴我的醫生團隊,他們認為是醫學上不能解釋。如果你已經死了,那便作罷。誰知,你竟然送羊入虎口,這是神的旨意,是上天的恩賜……」


我不知道他在說甚麼,我只知道我絕對不想和他對話。


「王啟軒,你相信神嗎?」


駱天齊記得我的名字。我到底擁有甚麼能力?他既然說殺死我是那麼簡單,我又有甚麼出眾的能力呢?


他根本不期待我的答案,繼續說。


「我不相信神。神是軟弱人類的幻想。我不需要依賴虛幻的偶像,去讓自己有更多的生存動力。我不需要神指點我的道路,亦不需要神的祝福和庇護。因為,我是強者。」


暴君的背後,必然有一顆扭曲的自尊心。


果然是如此。


「但是,對岸那些怪物的出現,有太多的巧合,令我覺得大自然可能真的有意志的。外面的大部分生還者都是弱者。他們不喜歡殘酷的事實,卻喜歡美麗的謊言。我和科學家曾經用一些科學理論嘗試安撫他們。原來對待弱者,根本不需要用理論,只需用權力、金錢和宗教。」


我寧願駱天齊虐待我、折磨我,也不願聽他的廢話。他是一個很英偉的狀漢,應很有女人緣,但我望著他,只有一種強烈的無形仇恨。這種仇恨,必然是有因的。


「為何對我說這些廢話!?」


「嘿,你不是曾對我咆哮,我一定不得好死嗎?我要你做見證者,見證我如何建立一個會令其他生還者恨不得跪在我面前要求加入的國家。赤臘角的內部已經開始穩定,反抗的聲音越來越少。獨立的香港,已經不是夢想。」


「你的是暴政!你殘殺了許多人,縱容下屬強暴女人!你這個邪惡的惡魔!在你的統治下,香港只會變成一個凶港!!」


我咆哮,並嘗試用唾沫噴到他的臉上。距離太遠,只落在他的機師制服上。


「凶港?凶港?」


他猙獰地怒視我,再一次掌擊我的右頰,幾乎把我再次打昏。頭顱的痛楚,也不及他單手揪起我時的表情那麼讓我恐懼。


「不許沾染我的制服!你這個弱者!」


他的左手一丟,我結實地撞在模擬駕駛艙的門口。強烈的衝力令我的嘴角流出少許鮮血,我卻沒法抹走。


「凶港?你這個黃毛小子懂甚麼!在你吃奶的時候,我已經在為香港的繁榮穩定而努力。我沒有任何背景,全靠自己的努力和狠辣,一步一步由軍裝進入飛虎隊,再調至國際刑警,再升至現在的總警司!我捱過的苦,你又知道多少?我對世界本質的了解,必然比你這個弱者多!在你每天和同學去卡啦OK時,你知道香港裡面有多少人在受苦受難?砵蘭街的色情和邪惡,你見識過嗎?中環知識份子的醜惡,你又見識過嗎?水至清則無魚,我是經歷數十年的歷練,才決定用這種方式管治赤臘角的?你以為我是天生殺人狂嗎?一大群失去法律維持的民眾所產生的邪惡,你不能想像會是那麼巨大的。我用有限的罪惡,換取內部的安定繁榮,有甚麼不何?你以為舊世界的那一套還有效嗎?在這個世界,誰的拳頭硬,誰便是霸主。若由其他偽君子做統治者,你們這些弱者的下場必然會更慘!我明買明賣,給市民選擇的自由,已是我最大的憐憫!要建立長久的統治,就必先由強硬的專制集權開始!沒有鮮血和罪惡,是不可能穩定數千人的靈魂!弱者需要強力的領導!」


我從沒想過駱天齊會如此失控。彷彿他的嚴肅只是裝出來的面具,這刻的仇視和激動才是他的真正性格。大概就是這個大義凜然的面具,令他一直扶搖直上。


他的說話,我一句也聽不入耳。


「別用冠冕的說話,掩飾自己的邪惡。」


「嘿。」


他站起來,整理自己的制服,把皺紋掃平。


「我真的很討厭你,王啟軒。你明明是個弱者,只能躲在強者的背後,卻總是想充當英雄。我不能讓你這種自以為是的弱者輕易死去。我要折磨你……不是肉體,是精神上的。我要你永遠痛苦,對你多番冒認我感到後悔,求我把你殺死。然後,我才把你交給醫生……今天,我要你跟著我,看清楚人類的真面目……」


他從制服拿出一支針筒。我肯定這是不祥之物,但我沒法躲避。


「這是甚麼!?」


長針插入我的頸項,針筒內的藥物全部注入我的體內。


「肌肉鬆馳藥。這是醫生進行手術時常用的麻醉藥,可以癱瘓局部的身體部位,同時讓你保持絕對的清醒。你的四肢就是注射了這種藥物,十二小時後才能回復正常。若不是害怕傷害你的身體會造成那個能力的消失,我早把你的手筋腳筋挑斷。」


我發現我的頸部開始不能移動,連說話也漸漸艱難。


「你……你……」


「我不希望你亂叫亂說話。所以,我癱瘓了你的喉帶,十二小時後再說話吧。現在,乖乖和我一起去個盛會。你會很喜歡的。」


駱天齊離開我,並把門打開。刺眼的燈光下,我見到一群穿上國泰空姐制服的女人,整齊地站在模擬艙外的兩邊。他和一個穿上旗袍的女人耳語。


旗袍女人的下屬找來一張輪椅,並把我放到輪椅上面。所有的疑似空姐都瘦瘦弱弱,盯著我時面無表情,很可能是營養不足。我徹底變成駱天齊的玩物,很痛苦。


忽然,有個空姐離開隊列,跪在駱天齊的前面。


「求你!這裡的人工太少了!我想要更多的換物券,我想吃更多的東西,求你讓我去酒店工作!」


她聲淚俱下,其實不失為一個美女。駱天齊扶起她,並把她交給一個身穿警察制服的下屬。


「既然你願意付出更多,我怎會不容許?阿輝,你讓她飽吃一頓,再去試她的床。若果技巧可以,安排她去機場酒店工作。」


「多謝你,駱警司……多謝你……」


那個空姐興奮地向同伴道別,卻沒有人真心地為她祝福。這些疑似空姐側過頭,不願看見同伴的醜態。我看著她高高興興地挽著警察的手,進入國泰城的餐廳。


「恭送駱警司、麗姐、王貴賓。」


在疑似空姐的90度踘躬下,名叫麗姐的旗袍女人推著我的輪椅與駱天齊一同離開國泰城。身邊的守衛越來越多,差不多有十人。他們全部手握黑色大傘,在到達國泰城的底部,同時把它們張開。


天氣很壞。


無論是雨勢或者風勢,都遠較昨天強烈。樹木被吹得東歪西倒,雨點大得很是冰雹。但是,我們在雨傘群的保護下,向兩部裝甲車進發,一點也沒有沾濕。


小雨、朱古力、駿上士……你們快點逃吧……


「把他和輪椅抬上車!」


「是!」


我被數個男人抬上裝甲車時,感覺到的只有屈辱和屈辱。我深深體會到癱瘓病人的苦況,更何況是在敵人的輕蔑注視下。


車門關上,內部立刻變得寧靜。車廂內,只有我、司機、麗姐和駱天齊。其他保彪應該是坐另外一輛裝甲車。


「去客運大樓。」


裝甲車開啟後,他剛才的傲態消失,露出一些疲倦,用兩指在鼻樑上的穴位按摩。麗姐無視我的存在,主動替駱天齊按摩肩膀。


「累了嗎?」


「我不能累,只是對著這個黃毛小孩,動了些氣。」


麗姐無故摑了我一下,我卻只能恨恨地回視她。


「我摑了他,就不要再動氣。」


駱天齊在她的左頰上吻了一口,她臉色緋紅。這不是假裝的,麗姐對駱天齊是真心的關愛。她拿出一些文件,交給他。


「這是投降的解放軍的供詞。他們的口供相符,解放軍今日會來攻擊,計劃就如紙上這樣寫。」


駱天齊掃視文件,自信地笑了笑。


「好,做得好……我們可以搶先一步,將那些大陸佬打得落花流水。把他們處理了嗎?」


「處理了,已把他們麻醉,拿來作醫學研究。」


麗姐再一次接受駱天齊的輕吻。她絕不是好人,說出這些恐怖的事情臉不改容。然後,她忽爾顯得憂心。


「天文台的那些怪人說,赤臘角的風速很可能將到烈風程度。」


「那又如何?我們留在室內吧。」


「他們說,風向改變了。若果保持這個風向,東涌的那些怪物不用游,只需要用浮的,便可以飄到赤臘角來。我不能不擔心。」


駱天齊從車上尋出一支雪茄,點燃,狠狠地抽煙。


「傳令下去,今天守衛斷橋的男人會有三倍的換物券。還有,今晚每人可以免費去酒店過夜,完全不用券,選擇的女人就以功勞計。還有,把其他地方較精銳的男人都調過去。相比解放軍,我更擔心那些怪物。消息要絕對保密,不能讓客運大樓那群弱者聽見,明白嗎?」


「明白。還有其他嗎?」


麗姐把所有事項記下。


「預留一間總統套房,今晚打退解放軍和怪物後,我去那裡休息。」


「又找那個女人?她有甚麼好!?」


舞動的原子筆停下,麗姐抬頭露出極度不安的表情。駱天齊抱著她的肩膀,濃濃地和她接吻。


「她那麼辛苦……也要慰勞她……」


「臭美,你愛她的年輕味道吧!」


「她的魅力不是在於身體。」


「哼!」


一個接近五十歲和三十歲女人的打情罵俏,實在不堪入目。我不能抗議,不能躲避,很痛苦。然後,裝甲車停下。在麗姐把我抱到輪椅時,我發現我的弓箭組就在裝甲車的車尾。我看得到,但摸不到,很痛苦。


駱天齊下車時,所有客運大樓的守衛都對他敬禮。他慰問每一個淋到雨水的男人,像是很痛惜他們的付出。然後,我們緩緩進入客運大樓的內部。


人山人海。


我從沒想過赤臘角上的生還者數目,竟然是這麼多。


機場的航班牌已經失效,漆黑一片。生還者們幾乎把A-L的登機櫃位之間的空隙都坐滿,只留下最中央的一條通道,讓我們慢慢前進。我們的進入,吸引了他們的眼光。本來他們在竊竊私語,此刻鴉雀無聲。客運大樓的四周都被大量的持槍男人守衛著,令我覺得這些生還者不是自願來,而是被迫坐在這裡的。


人群的中間,有一個明顯的空間,放了一張有咪高峰的長桌和數張椅子。


「各位久等了。」


駱天齊坐下後,便拿起咪高峰說。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在他的身上。我被迫坐在他的旁邊,很痛苦。


「今個星期的佈道大會開始。請大家站立,恭迎我們的聖女。」


這些生還者同時站起來,氣勢非常宏大,令客運大樓為之一震。在震撼之中,我見到數個身穿白袍的少女出現在樓上的美心酒樓。酒樓的桌椅全部被清走,只剩下可以讓所有人見到的露台和一支站立的咪高峰。


這些白袍少女更加恭敬地站在咪高峰的後面,低下頭。


然後,一個身形高佻的女人穿上如同聖母的白袍緩緩站到咪高峰的前面。她的容貌很清純,胸上掛有一個十字架,並露出很讓人舒服的微笑。


但是,我一點也不覺得舒服。我的神智被強烈的風暴衝擊,頭昏腦脹。


她是我的前女友。


張美螢。


她在高處俯視全場,神聖地抬高雙手,和諧地微笑。


「大家,早上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