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雨和朱古力像被時間停止器定鏡,然後瘋狂地收拾背包。忙碌之間,朱古力把自己的杯麵也碰跌。落地的一聲,把我們帶回殘酷的現實


「為何?我們跟你無怨無仇!」


我抓起醫生,滿腔憤怒無從發洩。他雙腳離地,緊張的樣貌繼續緊張,失禁的部位繼續失禁,白袍染得一片黃,淚涕齊流。


「若發現入侵者……而不嘗試捕捉……我會死……我的家人都會死……他們不會放過我的……不會放過我的……」






「軒,走吧!別跟他廢話!距離凌晨十二時只有30秒了!」


我凝望醫生的瞳孔。他的本職是拯救生命,卻變成一個委曲求存的可憐男人,作為一個專業人士的驕傲和自尊,已被恐怖的生活摧殘得絲毫不存。用來救人的一對手,已經變成暴政的控制工具。我不明白存活的人類已經不多,為何駱天齊等人還要鼓勵大家互相撕殺、互相出賣?這是一個出色警察的應有行為嗎?


「阿軒!」






我雙手一鬆,醫生軟倒的姿態尤如一隻喪家犬。


「你的家人見到,肯定會感到恥不欲生。」


我拋下狠話後,便與他們一起衝出休息室,握緊武器,撞開車站控制室的大門。港鐵站剎那間已燈光通明。沒有下顎的暴徒依然癡呆,時站立時搖晃,望著我們,像是抱怨我們打擾了慣常的休息而不生氣。然後,他們的頭顱同時轉向,目標是港鐵站的A出口。






腳步聲。


密集的腳步聲。


「完蛋……」


鐵閘的位置,正是控制室的右邊。這一道銀色的屏障後,是一群在摩拳擦掌的守衛。然後,電子解鎖聲一響,鐵閘像劇院的紅幕般緩緩升起。


「走啊!!!」






朱古力的驚叫,令最後的僥幸念頭成為泡影。我們已沒有退路。


「叫聲?是誰?」


「入侵者!莫非是入侵者?」


「不可能吧!」


「快推起閘!解開槍扣!你,去告訴博覽館的其他人!」






我們心知沒有任何反擊的機會,只能推開擋路的暴徒,在博覽館站內發狂地跑。跑了一段距離後,已聽到後方的喧鬧聲,再聽見……



砰!



他們真的開槍了!


旁邊的磚柱被擊中,我們及時轉角!遲一秒,我的頭顱已開花。


「跑啊!!」






我們跳過電子閘口,只見到一條直路,十多米外才是通向月台的扶手電梯,無險可躲。


「追!」


「他們去月台!不能讓他們跑了!」





嗖!嗖!嗖!








小雨倒轉衝鋒槍,胡亂地向後掃射,卻繼續奔跑。這個奇怪的策略竟然揍效,我聽見有人跌倒,腳步聲也顯得有些遲疑。


「小雨,用手榴彈!」


我的大叫,竟然嚇得他們停下腳步。小雨不需偷望我,已有默契地加速跑步。守衛對我們的不了解心理,供給我們數秒的時間。風火之間,我們成功跑到扶手電梯,才迎接到他們的下一波的掃射。他們的子彈全都落空,擊在磚牆上。


「別讓他們跑了!只是一群小孩!」


「小心衝鋒槍!」


扶手電梯太長,只下了數級,便發覺奔跑的時間不足,甚至連緊張的時間也沒有。我跨上扶手,不顧一切地跳落去。離心力讓我微眩,著地的衝力令我滾了數圈。小雨和朱古力同時跳下,落地的姿態還比我輕鬆。


「他們跳下去了!」


守衛的叫聲已經在扶手電梯的頂部。我們不可取道維修入口,鐵絲陷阱會減慢我們的步速!


「掃射月台的玻璃!快射!」


小雨的身體反應很快,甫聽見我的叫聲,便立刻邊跑邊射擊玻璃。玻璃爆破的聲音很清脆,我們在碎片半落之時,冒著皮膚的痛楚,跳到港鐵的路軌之中。


「他們在那邊!」


我沒空回望,只聽到後面的月台玻璃,通通被亂槍射得碎裂。朱古力的奔跑速度實在是高,令我和小雨的速度都比平常加快。月台上的噪音,依然像厲鬼般跟隨我們。


我聽見有人跳上路軌,回頭偷看,見到他們的步槍對準我們。


「快躲!」


我用力一推,把他們推到一架無人的機鐵車卡後,子彈落在車廂的玻璃和外牆。我們從破窗裡躍入車廂,在熟悉的藍色佈置下,不斷狂奔。


「他們跳入機鐵裡面!包抄他們!你們去開車!快!」


又聽見另一陣槍聲。把機鐵的舒適座椅都轟到一團團棉花,在濁空中飄蕩。剛好,路軌在這個時候開始轉左,我們用高速彈跳的方法,避開腳下的碎片,避開轟炸我們的彈雨。


「轉左!」


這條路軌不是在地底,而是露天的。長久下去,我們一定會被夾擊。體力開始消失,腰腎有點痛楚。我在猛烈的晚風中見到一條小馬路。


「跳出去!」


小雨掃射玻璃窗,我們又像三條活魚,衝擊這一道無色的屏幕。我們站起來後,發現我們已經驚動整個博覽館。守衛從遠方的碼頭和博覽館出現,一個個壯漢向同伴詢問發生何事,
並指著我們所在的機鐵。


我跳出路軌,因為,我見到數架歪倒的單車。


「不是要踏單車吧?」


喘氣之際,朱古力仍能哭叫,肺容量絕不能被看輕,果然是運動健將。我和他衝到單車前,一腳把他們踢起。此時,小雨背對著我,托著衝鋒槍對著機鐵掃射。我見到車廂內的慘叫,不知道小雨有否殺了人。衝鋒槍的後座力原來很強,從小雨顫栗的背部,我感覺到她對我的依賴。


這些守衛未必是最頂級的。他們被小雨的05式衝鋒槍,手上的槍械射程可能比它還要短小。但是,駁火的流彈還是隨時可讓我們成為三具屍體。


「坐上後座!」


小雨一躍,後座一沉,我立時雙腿發力,令單車得以高速前進。衝鋒槍的壓抑消音不絕,那些守衛終於突破而出,但我們和他們的距離已逐漸拉遠,離開射程。小雨急喘著氣,卻熟練地退下槍托,再拔出充滿子彈的新槍托,狠狠插上。


「小雨,你太神了!」


「不!只是這幾天一直在進行重覆的練習……」


小雨對於朱古力的讚美並不熱心。相反,她緊張地抬頭望回博覽館。


「他們嘗試追過來,但放棄了。不過,他們還有車……我們的速度太慢了……」


「唉,如果我們有人懂得駕車就好了!偷了車也無作用!更何況在小馬路裡一輛汽車也沒有!」


「但是……」


我很清楚小雨的「但是」是甚麼意思。博覽館的騷動改變節奏,強烈的引擎聲在遠方衝擊我們的恐懼臨界點。以單車的速度,根本不可能與汽車比併。我們必定會被追到的!輪胎被消消磨著,他們不會放過我們!


「他們在哪兒!?」


「離開馬路!」


朱古力輕叫,然後猛扭方向盤,單車衝向佈滿小樹的斜坡。我望著他的單車向前傾斜時,其實心裡蠻慌,因為我的單車技術不是頂級。但是,我不能失威,也不能讓小雨被那些人渣抓住,硬著頭皮幹吧!


我銀牙一咬,半閉著眼睛,感覺到身體的前傾,還有加速中的車輪。


「哇!」


小樹不高,但很茂密。我低聲驚叫的同時,努力舞動方向盤,避開一棵棵的樹幹,泛起的枯葉幾乎避蓋我的視線。朱古力的運動細胞很強,在如此崎嶇的路徑中仍能得心應手。我卻顯得慌慌張張,這樣的越野單車不會是我的未來興趣。


「跳出去!」


朱古力屁股一擺,單車隨之跳起,越過兩棵夾桃之間,去到另一條馬路上。


我不知道他如何做到這個動作,無助地都改變方向時,卻被一塊小石絆倒車輪,失去平衡。我和小雨飛出單車,狠狠地摔在馬路上。


「啊……」


手臂的痛楚,也不及我見到小雨的一大片擦傷那樣痛心。她的港鐵制服被擦破,露出滿是鮮血的手臂。


爬起來的同時,遠方的引擎聲在急速地接近我們。他們可能不知我們的確實位置,但我們還在他們的必經之路!再這樣下去,我們還是逃不了的。


「朱古力,小雨交給你了!你的技術那麼好,一定可以穿越路邊的小樹林,一直遠離人多的地方!」


我不管小雨嘗試拉著我的手,著急地回到樹林,找回我的單車。幸好,單車的車輪還是完好,可以讓我……


「喂,阿軒,你想做甚麼?」


小雨不理傷勢,跑過來抓緊我的雙臂。我撥開她的手,踏上單車,試一試車鏈是否還能運作。


「小雨,你快上朱古力的單車。他一定能帶你逃出去的!我去引開他們……」


「太危險了!軒……不要……」


小雨說「太危險了」時,語氣很惡,像要發出狂怒,但那不是事實。她說到我的名字時,聲音開始有點嗚咽。我一瞧,她沒有流淚,卻雙眼通紅。


「我不會有事的!屯門市廣場的時候,還不是更危險嗎?小雨,聽話!我們在上岸的小樹林會合,一起逃出這裡!往後,我們再找尋首領的線索!」


小雨低頭。


「不要了!我不再需要了!我們……」


我再聽不清小雨的說話,因為我已踏單車,開始馬路上的逃奔。我回頭用口型輕叫。


「朱古力,保護小雨啊。」


我不想裝英雄,但引擎聲越來越近。沒有誘餌的話,我們是沒有生路的。我其實很驚慌,但裝作勇敢地笑了笑。


我不再多說,也不再多望,猛力一蹬,單車沿著馬路,走向較開揚的大路。剛去到大路,便感到馬路上的微震,十多輛汽車在馬路的盡頭出現。這個距離,他們必定能夠看見我在無助地單獨逃難。


我選擇與小雨和朱古力的相反路徑,用盡畢生的單車技巧,盡可能讓單車加速。然而,汽車和單車的差距太明顯。


「必須擺脫他們……」


身後的引擎聲變調,他們應該在加速。既然我已成功作為誘餌,我便不必再在大路上奔馳。右邊的地方既像是公園,又像是哥爾夫球場……是見到一大片草地和一些小丘。沒有辦法下,逃進去可能是最好的選擇。



砰!砰!砰!




後面的守衛,已嘗試向我射擊!我沒有選擇的空間!


我平衡著身體,讓單車以最大的角度轉彎。噗的一聲,我在兩條小柱之間穿過,發出破風的聲音。越過渠蓋時,幾乎令單車失控,好不容易才糾正過來。


暴雨過後,青草的氣味特別濃烈。若非是在逃亡,這裡也許是一個很舒適的踏單車好去處。我實在沒法不恐懼。因為……




碰!


碰!



回頭一看,竟然見到這個綠意盎然的地方被大型的移動凶器入侵。引擎聲狂響,兩架悍馬作為先鋒,把混凝土造的矮圍欄撞碎。塵土飄過,那十多輛汽車破壞了應有的寧靜,強烈的車頭燈在亂照。


我努力地加速,但是雙腿開始無法與思想協調。他們的車頭燈並未照著我的方向,代表黑暗還是我的朋友。


我跳下單車,任由它自行在草地上奔跑一段小路。我以為泥土會非常濕潤,還發現沙的含量非常高。


「跑、跑、跑……」


我依照車頭燈的光芒,逃避到相反的方向。我的自言自語,是在壓抑恐懼,還是在自我鼓勵,我已經分不清了。車頭燈照向西方,我便跑向東方。另一輛汽車照向東方,我便跑向西方。環境太黑,我根本看不清前路,只知道腳下踏青,沙粒也越來越多。跑了一會後,幾乎全部都是沙。


低頭一看,我已站在沙丘之上。


原來,赤臘角有一個高爾夫球場。我第一次來到


「糟了!」


悍馬們攻變策略,一輪東,一輛南,一輛西,一輛北,把每個方位都照顧好。我赫然發現自己在當眼位,無路可逃。情急之下,我索性像一條死屍般躺著,並緩慢地把粗沙堆在自己的身體。


引擎聲還沒有靠近我……他們還沒有發現我嗎?


我覺得這樣的堆沙,心理作用大於實際作用。但是,我還是在堆,因為已沒有其他辦法。當我把粗沙堆滿上身時,我發現引擎聲慢慢消失。


「我真的這麼好運嗎?」


我自言自語,繼續堆沙,引擎聲完全消失。他們離開了這個哥爾夫球場嗎?


當我稍為輕鬆時,另一種聲音令我全身繃緊。


腳步聲,在踏草。


我坐起來,任由粗沙從身體滑落。因為,我見到數十個電筒出現在沙丘的四方。他們的燈光都是有目標,就是我。


我拔出反曲弓,但只是空洞的阻嚇。


因為,我被數十支步槍指著。


「放下反曲弓!你們這些小孩太天真,以為可以逃出我們的掌心嗎?嘿!」


一個受傷的大漢衝到我的前面,一擊狠打我的臉頰。頭顱一痛,我倒在沙丘上,佈天星斗。我掙扎,想要頑強地坐起來時,又被人擊中數掌,狂烈的痛楚幾乎令我不能再動。


我曲著雙手,再次支撐著身體。


假如這是生命的最後一刻,我不能死得那麼軟弱。


「我認得這個男孩……他是小欖監獄的那個人!想不到他還活著!把他帶走,駱警司會很高興見到他。」


頸背一痛,星斗消失,我墮入無邊的黑暗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