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來春雨,樹梢上幾下細碎的聲響,落下片片青葉,看起來就是風打樹,沒有人瞧見在黑夜裡,沾上雨水的葉子竟泛出鮮艷的血紅。

彼岸一手用力揪住殺手屍體的腰帶不令他墜地,另一手抓住樹枝,借力落在屋頂上,將屍體揹在身後,身手完全不受重物影響,幾個起落,已經無聲無息躍到遠處,直到來到一遍荒地,熟悉地將預先收藏好的泥剷找出,便將殺手埋掉。

她神色複雜地看著腳下的黃土,不明白自己為什麼要動手幹掉要暗殺高俊行的刺客,而且還不是第一次。她的工作只是刺探一下飛雁城的情況,不需要也不宜久留,可是她就是忍不住想留下來,甚至成為他的暗衛,一次接一次暗中為他截住所有刺客。

曾經,她為飛雁城主盲掉眼睛而幸災樂禍;現在,她卻為那個盲眼的城主覺得心痛和婉惜。

可是她……她明明應該要恨他恨得要死……





她就那般躲在暗角偷看著他,當細細的春雨將她打得半濕,她終於明白,不管是當年的女盜還是今天的彼岸,她還是當年雨中一朵孤苦無依的花兒,在寒冷絕望的時候得不到別人的一絲憐惜。

遇上他以後,她曾以為長夜漫漫也會有它的溫柔,她永遠記得,象徵幸福的夜月花就是開花於夜裡,她一直在等待著他倆再次相逢……

可是當美人兒哥哥與飛雁城主的身份重疊,當愛與恨交織糾纏,見到他,反而更加寂寞。

從前,她還有美人兒哥哥可以想念;現在,她已經一無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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烏雲恰似中水的濃墨,漸漸化開,令天空也染得一片墨黑,首歇一會的春雨再度無情地落下,剛回來不久的彼岸在屋頂上俯瞰,瞧見有一個藍衫男子撐著雨傘走過來,一個靈巧的翻躍,落在走廊上,先一步躲在樹幹後。

那男子來到高俊行的房前收起雨傘,露出俊朗的面容,沒有束起的長髮在風中並不顯得紊亂,全身上下散發出一種溫文有禮的氣息,風度翩翩,使人如沐春風,想多加親近。

彼岸有些訝異,這個男子正是高俊行的義子,現在飛雁城的代理城主朱飛然。她實在對此人沒有任何好感,為一個城主之位而軟禁自己的義父並對其下藥,根本就是一頭忘恩負義的中山狼。

飛然手上還拿住一個錦盒,他默然看著面前那扇門,竟然有些躊躇,她突然覺得他像個孩子,做錯事怕被父母責罰而不敢回家,只得傻愣愣站在家門前。

房門突然敞開,透出一線燭光,一頭灰色的幼狼自房中探頭出來,圓圓可愛的眼睛羞怯地看著飛然,那傻樣看得他發笑起來,他前隻手將牠抱起,叫了聲「義父」,入房後將門關好。她連忙走到沒有關上的窗前,看著神色複雜的飛然,還有始終淡然的高俊行。





飛然將雨傘擱在一旁,放開手任由那頭幼狼在房內不安的亂跑亂跳,直到高俊行低聲說了句「不許動」,那頭狼終於乖乖停下,委屈地叫了幾聲便坐下來,兩眼楚楚可憐的瞅住飛然。

「西楚霸王,乖乖的坐好。」飛然笑著對幼狼說道,將錦盒放在桌面上並打開它,盒裡放著幾造工精美的髮簪,「義父,這是我早前託朋友在南方五大國裡搜購回來的髮簪,說不定有義父你一直所找尋的那支。」

彼岸心中一動,那個傲視天下的飛雁城主也會有求不得的東西?她將目光移到他髮上的銀簪上,心想雖說他愛簪,但他從來也只用一支銀簪,那麼他不斷搜購簪飾就只為找尋一支髮簪嗎?

飛然執起盲眼城主的手,城主的指尖蜻蜓點水的撫過各簪一回,然後抽回手,搖頭道:「沒有。」

飛然愕然道:「義父何不仔細檢查一次——」

高俊行很快截斷他的話,「那簪我從前就每天看著摸著,即使我的眼現在看不見,可是我還是可以靠一雙手將它認出來。」他忽然笑起來,笑得那麼愉快爽朗,連眼睛也彎著笑,只要也難掩臉上的一絲失望,「反而是你,總是喜歡拐彎抹角,可是再難堪的事到最後還不是要說出口?說吧,這回你想要什麼?」

飛然臉色一變,心想真是知子莫若父,自己想什麼也瞞不過他,於是道:「義父,我要問你借錢買糧。」

高俊行不以為然的道:「飛雁城終於捱不住嗎?我就說御風這招是不戰而屈人之兵,之前聽你山叔說不就好了?城門一閉,拒絕蒼雲城的難民進城,現在你就不用因為購糧的問題而煩惱。」飛雁城主斂去唇邊溫柔的笑意,換成冷酷殘忍的笑容,「我知你是看準我在江北有經營一些生意,可是你也知道的,我唯利是圖,從不做蝕本生意,你想借錢,不妨到江南問我爹,你多說兩句話,說不定他會心軟借給你的。」





「不是高家的錢,義父,我要借的,是『你』的錢。」

高俊行失笑道:「『我』的錢?我的錢你也敢借?那些全都是黑錢。」他雖是眼盲,但內心倒是玲瓏剔透,明白飛然最不能忍受什麼,「那些錢是我貪回來的,一分一毫,全都是百姓的血汗!」

氣氛一下子凝結起來,風雨倏地變得凜冽,裡頭的飛然僵直了身子,只覺得全身血液倒流,外頭的彼岸下意識抽出腰間的短刀,當年那個血色黃昏就在她眼前重現,她怎可能會忘記黃伯與張嬸的慘死,還有百姓的苦況……

是非黑白的顛倒,不就是因當年這些貪官而起嗎?

「那是你的城!」飛然怒極,上前一把捏著高俊行的咽喉,將他在壓在桌面上,高俊行手一掙,打翻了茶具和燭台,發出刺耳的「噹啷」聲,房間突然一黑,還搞不清情況的狼兒高聲呼叫著。

「現在是你的。」高俊行十指用力抓住飛然的手腕,指甲抓破他的皮肉,溫熱的鮮血自飛然手中緩緩流出,濕了他們的手。

飛然加緊力道,高俊行再也發不出半點聲音,右手抽出髮上的銀簪,似乎準備要刺向自己的義子,彼岸心裡忽然升起一種矛盾的快感,一雙杏眸瞪得大大的,朱唇輕顫,無聲地重覆說著「殺死他」。





初見那年,他說,她喜歡的,還是可以叫著他美人兒哥哥。那刻,她只知道他是她的美人兒哥哥。

初見那年,她說,幸福,必然跟他一樣美好。那刻,她以為他就是幸福。

千山暮雪,那年,幸福長得很美。

終於,她提刀衝入去,這時飛然才驚覺有人在埋伏,緊捏著義父的手也不由鬆開。彷彿是身為父親的本能,剛獲自由的高俊行瞬間將飛然推開,已經不記得一刻前他的義子正想將他殺死。

「義父!」飛然的背脊重重撞上書櫃,書冊零落散在地上,所有怒火被突如其來的驚變所撲滅。

高俊行手一揮就要將手中的銀簪擲出,彼岸脫口呼喊道:「美人兒哥哥!」他身軀一震,收回銀簪,在袖中隨手飛出一把匕首,插中她的左肩。

她整個人痛得跌在地上,高俊行的狼察覺到有陌生人入侵,撲過來想咬斷她的咽喉,她忙用手一擋,只讓狼兒咬住她的手腕,她抓住狼頭,將牠拉開,可是狼咬得狠,竟然真的硬生生咬去她一塊肉!

飛然已經取出兵刃,彼岸不再逗留,立即撤走,最後,她聽到高俊行大叫道:「飛然,窮寇莫追!」





彼岸不敢再回頭,她知道,「美人兒哥哥」沒有並忘記「丫頭」。

是的,他沒有忘記她……

高俊行的髮簪藏著無解劇毒「紫陌」已是世人皆知,如果當時他用他的髮簪傷她,她是必死無疑的,但因為她脫口叫他一聲「美人兒哥哥」,所以最後他留手,放她一條生路。

眼淚不知為何簌簌落下,不知道究竟是欣喜還是絕望,也分不清究竟是喜歡還是憎恨,多少往事掠過她的心頭,她不明白為什麼美人兒哥哥不能只是美人兒哥哥……

世人,總是喜歡將飄渺的東西視作幸福,無人不癡,無人不傻。

他知道嗎?他明白嗎?他一直是她的夢,她最美好的回憶,只是他就如他所說,他是那麼的唯利是圖,十年前他給她過的,十年後便用一柄飛刀與她劃清界線,將一切收回去,以她的心碎作為利息。

彼岸腳下一個踉蹌,直直從瓦頂上摔下來,迷糊間感受到一雙有力的手將她抱起,她無力靠在那人懷裡,那溫暖的胸膛令她想起死去多年的父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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