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方題在許閑事的樓下遇到了幽柔兒,昨晚那少女。

她的衣著還是那麼樸素,手執一份表格,表情之中有三分焦急和七分自信。看來馬路上往來不絕的汽車令她很不耐煩。

東方題知道她在尋找橫越馬路的空隙。

他慢慢地走過去,快到幽柔兒背後的時候,她卻跑了出去。





她已很快地瞥了瞥兩邊雙線行車的馬路,但跑到路中間時,卻還未能注意到剛從路口轉出來的私家車。

東方題冷冷瞧著,期待著車頭燈撞上幽柔兒腰枝那一幕。

但他的眼神忽然變了。

東方題就像控制不了自己,像飛蛾撲火一樣,在私家車駛過前一刻,衝上去把幽柔兒抱到行人道上。

「是……是你。」她的臉漸漸恢復了血色,「你、你怎麼不顧生死的撲過來呀!」





東方題的神色閃過一絲驚愕,但隨即又以笑容掩飾起來,沒有被幽柔兒發現。

「呵,我的身手真敏捷。」他鬆開手臂。

「多謝。」幽柔兒試探地問,「你,沒事吧?」

「沒甚麼。」

「還說沒事,手臂都擦損了,一跛一跛的,來,上的士吧。」她招了一輛計程車。





「喔,去哪?」東方題被推了上車。

「司機大哥,麻煩荃威港安醫院!」幽柔兒閉上車門。

「你去醫院?」東方題饒有興致地瞧著這有趣的少女,「看你的表格,不是交去醫院的吧?」

「當然不是,這張表格我填了好久好久了,是預備用來選模特兒的。」她凝視手中快要發黃的表格,有一角還因剛才的意外被捏皺了,「可是也得去醫院先止住你的血,消消毒,免得破傷風。」

「看你方才冒著危險衝過馬路,這表格應該很重要,你不怕來不及?」東方題認真地問道。

「我怎能帶著一個又跛又傷的男人去?」

「做模特兒是你的藝術,藝術家不都是這樣的嗎?」





幽柔兒並不想爭論,直截道:「好吧,隨你。」向司機說明新目的地後,便轉向東方題:「其實談了這麼多,我還不知道你的大名。」

「我姓東方,名題。」

「東方題,好有殺氣的名字。」她道,「我姓幽,名柔兒。」

「幽柔兒……」東方題笑著,想起口袋裏那團皺紙上的名字,「好溫婉的名字。」

「但只有你,唯一的男人問過我的名字。」她望向窗外,彷彿不願正視那些討厭的回憶。

東方題聳聳肩,「知道對方的名字是基本禮貌。」

並不討厭,她想,還穿著昨夜的西裝,領帶還沒打好,臉上總掛著微笑,他今天不用上班嗎?他究竟是怎麼的一個人?

她開始對他感到好奇。





良久,倆人便到達了「感應模特兒公司」。

「陪不陪我進去?」

「非常樂意。」


※※※


三小時後。

「我成功通過了遴選,今晚我請你吃飯。」幽柔兒輕快地走著。





「這麼快就知道結果了?」東方題道:「而且,干我啥事?」

「不關你事,我心情好。」幽柔兒轉身,停了下來,「去吃意大利飯,還是壽司好呢……」

東方題笑著,「倒不如來我家吃吧。」

「也不錯。」幽柔兒竟一口答應。

東方題踏前一步:「喔,孤男寡女,你不怕?」

「怕?我有甚麼男人未見過?」幽柔兒輕鬆地說著,「你還救過我呢。」

「喔。」






※※※


東方題的家並不太大,可是簡潔的擺設、和諧的灰色和幽暗的燈光,給人一種舒適寬敞的感覺。如果說東家的門鈴是貝多芬的命運交響曲;那麼客廳就是蒙羅麗紗的微笑,當幽柔兒步入時,心中只有一種信任及被馴服之感。

「請坐。」東方題禮貌地作了個手勢。

幽柔兒邊張望邊坐到沙發上,「你家可真微妙。」

「微妙?」

「那是一種感覺……」幽柔兒輕撫著沙發,「這沙發好柔軟……」

就像與自己皮膚合為一體那種柔軟。

不知何時桌面上多了兩杯冒煙的藍山咖啡。

「嚐嚐吧,味道不會太苦澀,是真正的藍山。」東方題跟幽柔兒碰了個杯。

「喔,你家倒很涼爽。」她放下杯子,掃視了一下飄曳的窗簾。

也是灰色的。

「你喜歡灰色?」

東方題淡淡一笑,道:「外面的鮮艷看濫了,回到家還是簡樸好,不然我會反胃。」

持家有道,性格隨和。她閉上眼,靜靜地想。

「從來沒有人能像你一樣,靜靜坐在這裏跟我談話。」這次是東方題先開腔。

「是嗎。」幽柔兒依然閉著眼,輕輕道,彷彿怕吵醒甚麼的。

「就像粉紅和棉花一樣。」

「粉紅?不是灰白嗎?」

「你還不應該灰色。」

「原來你真是單身?」

「呵。」東方題應答。

幽柔兒在觀察他的擺設物品,可是還不能看出他的一切。

譬如他的工作。

「你的職業是你的藝術麼?」幽柔兒問著東方題說過的話。

「殺人算是藝術吧。」他心想。「嗯……算是吧。」

「說說看?」幽柔兒很有興趣。

「我是個藥劑師,替人配藥。」東方題一本正經道。

「中醫西醫呀?」

「中西也在行。」

「好玩嗎?」

「就像……」他稍稍抬頭,「晾衫收衫。」

咖啡喝完了。

「你……」

「叫我柔兒好了。」

「喔,柔兒,你喜歡甚麼?」

她想也沒想,就道:「蠟燭。」

「喔?」

「小時候,蠟燭對我來說,是很奢侈的東西。」她撥了撥髮陰,「我們家很窮,所以生日蛋糕只是童話故事裏的情節,而擁有七彩顏色的蠟燭,就成了我的幻想。」

她緩緩地說著。

「那些高高立在教堂中的,浪漫地點在皇宮的,為故事裏主人翁探路的,都令我深深著迷。」幽柔兒嚮往地說著。

「以前雜貨店那些……」

「我不喜歡紅紅粗粗那些蠟燭,很醜。」

「對呀,燃起來像流血。」他心想。


缺月掛疏桐。

「餓了嗎?」

「嗯。」

「跟我來吧。」

東方題領幽柔兒走出客廳,轉了個角,竟到了一個偏廳。在此之前,幽柔兒絕想不到東方題的家中還有那麼一個小廳。

「你的家真像迷宮。」

東方題按滅了燈光,廳中只剩下三顆光點,如黑夜中的鬼火。而這偏廳跟客廳相比又是截然不同的風味,四周不知何時已響起了古典音樂,地板是木鋪的,幽柔兒依靠光點的微弱光線打量著四周。

她的視線停在廳正中的桌子上。

桌上矗立了三根蠟燭,桌布之上擺放了一頓西餐。

甚至還冒著煙。

「呀……」幽柔兒驚訝地走近,「這,算是燭光晚餐嗎?」

東方題詭秘地笑了笑,伸手替幽柔兒拉開了木椅,然後坐在她對面。

幽柔兒的驚喜目光還盯在那些長達數十寸,彩繪的蠟燭上。

悠揚的音樂為晚餐增添了幾分童話意味。

兩人渡過了一頓愉快和諧的晚餐。

「我很有興趣知道你如何替這些食物保溫。」幽柔兒手執餐布抹嘴。

「不能說。」

「你家種了玫瑰嗎?」

「沒有。」東方題伸手指著蠟燭,「你嗅嗅看。」

幽柔兒傾前身子,「呀……就是這種香味……」

「呵。」

「想不到你的蠟燭還能發出玫瑰般的香味。」

「玫瑰的香味可以使人鬆弛下來。」

「對了,這些蠟燭在哪買的?」

「自製的,你喜歡的不正是這些?」

「在我未跟你說我喜歡之前,這些蠟燭好像就一早製好了。」

「呵。」東方題不置可否。

「你怎麼知道我喜歡甚麼?」幽柔兒極度好奇。

「不能說。」又是那一句。

「……」

東方題優雅地拈起玻璃杯,把剩下的紅酒喝光,又拿起酒瓶替幽柔兒添了一點。

夜未深。

倆人彷彿已沉醉在倒滿一廳的月光中。

「柔兒,你有沒有,不舒服?」東方題輕輕地說著,彷若耳語。

「喔?」幽柔兒隔著燭光骨碌地望著他。

東方題微微地正了正身子,聲音依然很低,道:「即是,例如頭痛?」

「我有點想嘔吐。」

東方題的嘴角泛起一絲滿意的淺笑,一字一字地道:「我想,蠟燭的藥力,已擴散得差不多了。」

窗外有海,海上有燈。

幽柔兒的眼睛就像海上的燈一樣,黯淡而無助。

她想起了十二歲那一年,在家門外的大海,母親乘船而去,身邊還伴了個戴墨鏡,穿西裝的男人。

而父親就在鐵門的銅綠面前,坐著一把殘舊的竹椅,執一根破損的柴枝,敲打鋪滿一堆黃昏的梯級。

父親那一顆失落而黯然的雙眼,她一生也不會忘記。

可是船已很遙遠,雞鳴和蟬噪都追不回來,她於是拾級而上,走進朦朧的記憶。

可是記憶就像家鄉的黃梅雨。

當天她冒著雨,給父親帶來了遠方的信。

不知道是她的手汗還是黃梅季節,讓信紙濕了一片。

也許是父親的淚。

從那天起,她明白了,母親不再是母親。

母親給父親的最後一封信,不是廉價的愛情對白,而是高貴的法律措詞。

他們離婚了。

就像東方題的眼皮一樣,分開得遠遠。

可是她的眼皮,卻快睜不開了。

「你……下了藥?」幽柔兒極力撐開眼皮,用盡最後一絲氣力。

「我是殺手。」東方題彷彿在笑。

東方題抓起夾克,披在肩上,留下了一串租房的鑰匙。

他不禁欣賞著幽柔兒暈倒的臉孔,在進入麻醉狀態後仍能問話,這種目標不多見。

至少在自己殺過的五十六個少女中,沒有一個像她那樣。

「夕也很喜歡蠟燭。」東方題彷彿看見昔日那模糊的身影。

「再見。」

再見的意思就是永別。

門關上了。

蠟燭有心還惜別?替人垂淚到天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