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點半。

黑慕達真的回了香港。

他現在走在路上,結實的肌肉無懼風的侵襲。

四年來的磨練,已使他變得近乎鐵人。





以鮮血作踏板,痛苦作梯級,漸漸登上高峰。

這是他的堅持。

他攜著一個公事包,眼神露出疲倦之色,走進大廈時,保安只是以為他是個夜歸的白領,沒有多加留意。

在升降機的鏡子裏,他凝視黝黑的手背上,那道疤痕。

四年前的決戰,他不能忘記。





叮。

「2402?」黑慕達在走廊的盡頭停了下來,有點驚愕,可是隨即又冷靜下來。

「2402,沒錯。」

他從防盜鏡的小孔及靈敏的聽覺確定屋內無人時,才掏出萬用匙,輕易打開鐵閘及木門。以夜視鏡掃視一番後,才舉步進去,他一向都這麼小心。

他關上了門,卻沒有鎖上。





屋內佈置整齊,牆紙的色調及傢俱位置,說明主人是個女性。看屋內較少的積塵,和浴缸內水份較大的蒸發度,可得知女主人常常夜歸。

黑慕達站在沙發旁,而不願坐下,以免留下毛髮及餘熱,洩露身份。他一動不動地站著,等待刺殺目標歸來。

燈還是關著。

可是現在已被按亮了。

推開大門進來的是個少女,一把長髮及肩而落,眼神中帶著跟黑慕達一樣的疲憊,當看見站著的黑慕達時,先是一楞,然後才回過神來,脫下高跟鞋,把手袋抛到沙發上。

她一股腦兒把身體跌坐到柔軟的皮革上,手袋因而彈了彈。

「你回來了?」





「是。」黑慕達答道,簡明扼要。

「到津巴布韋公幹啊,生意談得還好吧。」

「還好。」黑慕達沒有理會少女譏諷之意。

「你甚麼時候開始喜歡站著?」少女抓過遙控器,打開電視機。

「四年前。」

少女呆了呆,扔下遙控器,放鬆身子靠在沙發上,讓散髮貼緊皮革,「四年前……四年前我們像現在這樣嗎?」

黑慕達沒有答話。

「四年前,你每夜都來找我,我們坐在快餐店的角落,互相傾訴心事。你的性格本來不喜歡說話,但每次的相聚,你的話都愈來愈多,從對鎗械的熱情,到失戀的痛楚……」她沒有說下去,因為她看見黑慕達依然沒有表情。





「黑,你變了。」

「我本來,就是這樣。」黑慕達。

黑慕達望著她的手,想起四年前的決戰後,到酒吧喝了個爛醉的情況。

那時他認識了幽柔兒,她是個很直率的女孩,讓人不自覺地傾出信任。他向她說自己是個商業家,生意失敗,戀愛崩潰,很需要依靠。

她向他說,她的人生沒有目標,只能將自己的快樂建築在別人的痛苦上,大量的罪惡感讓她感到心灰意冷。

他喜歡這樣的對話,沒有深入對方的私隱,保留了一份安全的神秘感。

慢慢地,他們相愛了。





愛情讓他們對對方都建立起信賴。

可是這種信賴,讓他們逐漸感到危機感。於是,雙方的互信,就像一座老舊的城牆,逐點崩潰,逐點粉碎。

當他發現在現實中的幽柔兒,化成夢中的夕時,黑慕達才驀然驚覺,幽柔兒在自己心目中,只是一件替代品。

夕的替代品。

他不想,不想再從夢中醒來,看著身旁熟睡的幽柔兒,直冒一身冷汗。

於是他以殺人麻醉自己。

刺殺大人物的工作,使黑慕達變得冷靜、小心、警覺。每次刺殺事後,他都將工作向幽柔兒掩飾為出外公幹談生意。

漸漸,他變為冷血。





漸漸,幽柔兒也察覺到這一點。

當她查到他是殺手,已太遲了。


「我要,殺你。」黑慕達冷冰冰地道。

她笑了。

「我不應該那麼信任你的。」她道。

愛上殺手,結果都是這樣?

她想起東方題。

「這不是我的意思,是委託人……」

「不用解釋,」她揚起手,「我明白。」

黑慕達低下頭,他不想坦白,因為當一個女人知道自己是替代品時,那種切膚之痛,黑慕達自己非常清楚。

他不願再傷害她。

在她死前。

幽柔兒勉強地堆笑,道:「來,我們去一個地方。」


※※※



十點四十五分。

許閑事寄來第二則回覆。

「逃出孤兒院後,幽柔兒的經歷曾有一段時間的空白;十九歲時,竟以殺手的姿態面人。」東方題的驚愕的目光停留在這一句上,久久不能移動。

「我根本就是個藥劑師。」

東方題還記得她的話。

「有些殺手根本就是藥劑師。」

他終於明白了,她的意思。

她也是殺手。

「十九歲,以假名采陽,與殺手夕組成『夕陽組合』,以高度偽裝及見血封喉的用毒技巧,成為殺手界內業績最高的殺手。一年內,所殺的人過百,上至政要,下至姦夫,無一活命。二十歲,殺手夕突然失蹤,『夕陽組合』如曇花一現,自動解散。其後,幽柔兒退出殺手界,於一所酒吧駐唱。」

東方題難以置信地瞪著手機熒幕,甚至懷疑許閑事搞錯了情報。

可是許閑事不可能搞錯情報。他曾試過把牛奶和石灰水調亂,但從來沒有試過在成千上百份情報上打錯一個字。

許閑事對他的職業投放了全盤的專注。

可是東方題還是不敢相信。

夕的好姊妹──采陽,真的是幽柔兒?

當時第一次在酒吧見她,她竟如此容易地表白自己?

賣唱幫補家計?夢想是做模特兒?填了表格然後一天內就獲選了?

根本是爛透的情節。

東方題拍了拍自己的腦袋,從前進行任務的一絲不苟,隨時侯命的警覺性,去了哪裏?

他忽然很想狠狠地嘲笑自己。

但他已笑不出。

「我收到消息,有人要殺她,而且是兩個殺手。」

東方題真真正正地呆住了。

「我查到,受僱的殺手之一,叫黑慕達。」

另一個,不正是自己?

他掏出口袋裏那團皺得要命的紙,說是紙,不如說是一張凶單。

「幽柔兒,女,二十四歲,XX酒吧駐唱,父母離異。其他資料稍後送出。時限三日,無指定刺殺方式,三十萬美元。」

東方題的手在顫抖。

夕看著東方題手中那停在半空的咖啡杯,察覺出不對,道:「甚麼事?」

畢竟跟他朝夕相對了八年,或者不止八年,他每個表情的意思,她都瞭如指掌。

東方題把「凶單」遞給夕,他跟夕之間,一向都沒有秘密。

夕把「凶單」看了一遍,道:「三十萬美元喔!」

「你難道看不到目標的名字?」

「幽柔兒?誰是幽柔兒?」

東方題一臉苦澀:「幽柔兒,就是采陽。」他將手機遞給夕。

夕的瞳孔逐漸放大,「原來采陽……」

「你難道不知道她的過去?」

「她不說起,我也不問。而且,我們一直保持著朋友之間應有的信賴,我不會查她。」夕。

東方題沈默。

夕也在沈默。

「這是你的工作?」夕執起「凶單」,揚在東方題面前。

「是。」

夕咬著下唇,道:「我是為了采陽的安全而來的。」

「我知道。」

「我會盡我的能力阻止任何人威脅她的安全。」夕避開東方題的目光。

「可是我並不想殺她。」東方題淡淡道,「我跟她相處過,她並不該殺。」

夕猛地抬起頭,瞧著東方題。

他彷彿已成熟了許多,黯然的眼神,乾燥的嘴唇,寬闊的肩膀,四年後的他,再不是昔日衝動的小伙子。可是她看見他緊握的拳,就知道他心裏在掙扎。自小以來,每當緊張的時候,他就習慣握緊拳頭。

夕明白,接了單而不殺是違反了殺手行業的規距。殺手並不能說不殺便不殺,殺人不是簡單的買賣,不殺就退單賠償,從來沒有這等便宜的事。

若然殺手接了單子,然後說不殺,要賠償的最大額,就是性命。

殺手可能會在退單後洩漏消息,令目標提高了警覺,再僱另一個殺手進行刺殺的難度就會提高,成本因而上升;又或者殺手是目標的朋友或親屬,在退單後保護目標,成為絆腳石,屆時便要僱更高級的殺手,又會令成本提高。種種可能性,委託人都不能排除。因此殺手接了單,就一定得幹,不幹,就得死。

殺手不可擇食,擇食的殺手,早就去當警察了。

所以說殺手需要冷血,也非空談。

夕並沒有騷擾他,很久很久。

直至東方題緩緩抬起頭,眼中出現昔日那種堅決,再度說:

「我不想殺她。」

夕把他的手握得更緊,感覺那蕩熱的手汗。

她凝視東方題。

她知道,東方題沒有失去心中那份熱血,只不過被埋得很深很深。

那個黑慕達做了殺手四年,已經變成一隻沒有感情的殺人機器,何況混了八年的東方題?他能作出那樣的決定,需要的勇氣,誰能想象得到?

四年來,他沒有改變,他仍是自己最心愛的人。

可是夕的心現在卻亂起來。

一位是與她出生入死,最要好的朋友;一位是與她堅守著至死不渝的愛情,生命中最重要的人;而這兩個人,只有一個能活!

她該如何選擇?

夕的心真的很亂。

東方題看出的夕的心意,將她擁得緊緊的,道:「我已決定了,放心,我不會有事。」

「題……」夕合上眼,躺在他的胸膛上,不再說話。

十一點正。

東方題和夕離開了冰室,乘計程車往幽柔兒家駛去。

他們在冰室傾談時,原來外面下了一場雨。

「只希望黑慕達沒這麼快。」夕搓著雙手。

「司機,麻煩快一點。」東方題。

夕漫無目的地掃視車窗外的街景,心中掛念著兩人的安危;東方題想著自己由要殺幽柔兒到現在要救幽柔兒,兩個極端,多麼滑稽地相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