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點三十分。

兩人走在行人道上,探射燈冷冷吊在商店的櫥窗內,所謂的鬧市,只剩下人煙稀落。

「其實我有一位男朋友。」幽柔兒瞧見櫥窗內的婚紗。

「喔。」東方題似乎不想探及她的私隱。





私隱往往是痛苦。

「四年前,我認識了他,他是個年青有為的商業家,經常需要到外地交洽生意。」

東方題低下頭……四年前,又是四年前。

「但每次相聚,他都常常跟我傾訴他的不快樂,我就像他的靠依,我們漸漸便成了密友。問題是,我竟愛上了他。」

東方題抬頭,她很認真。





「愛上了他」在她的眼內,竟像是一個嚴重的錯誤。

「你愛上了他?」

「當你愛上一個人時,就會不辨是非真假地迫使自已全盤接受對方的一切,因為你的眼睛已被愛情蒙蔽。」她一口氣說了出來。

「喔。」蒙蔽是個負面的詞語喔,他心想。

「當看不清楚一個人時,是非常危險的。」





東方題笑笑,自己現在的處境?

幽柔兒露出遺憾的神色,道:「所以當我看清楚他時,已來不及了。」

東方題沒有說話。

幽柔兒也沒有。

九點四十分。

東方題收到第一則來自許閑事的回覆。

「幽柔兒,女,二十四歲,獨生女,自小住在香港長洲。十二歲時,父母離婚,其母改嫁富豪張存,幽柔兒自此與父親相依為命。十四歲,父親去世,幽柔兒被送往孤兒院;十五歲,逃出孤兒院。待續。」





東方題瞧向幽柔兒,她有著不平凡的過去。

兩人拐了個彎,轉到路口。

「我想去洗手間。」幽柔兒轉身進了遠處被大樹夾著的公廁。

東方題站在交通燈柱旁,讓淡薄的風往身上直撲。

他抬頭仰看擱在空中的弦月,就像一彎彆扭的嘲笑。

他扶著冰冷的欄杆,被都市侵蝕而成的鐵鏽,在月光的洗禮下,還是只能滲出一層淺淺的淡灰。那些沿著海岸線而建的欄杆,也是這樣的,他記得。

那也是一個夏夜,入黑的涼風挾著淡淡的鹽味,大海像一塊在街市可以買到的涼粉,黑得發亮。






那時夕在。

那時他戴了墨鏡。

那時黑慕達不叫黑慕達。

那是四年前。

「浪緊,不要勉強。」夕扭過頭去,不忍地說。

那時黑慕達叫浪緊。

浪緊把目光移向東方題,狠狠的。

「我愛她。」浪緊冒著風,說。





「我也愛她。」東方題握緊了拳。

四年前的他,還未失去二十一歲的衝動和鬥志。

夕轉過身子,背著兩人,晶瑩的淚水已滴在東方題給她的皮夾克上。

當兩個男人同時愛上一個女人時,不是朋友,就是敵人。

而敵對的關係,就必須以廝殺來解決。

而且勝利的只有一方。

夕明白這個道理,浪緊和東方題都明白。





烏亮的馬尾一晃,月色低照她臉頰上的淚痕。

「不、要、打!」夕喊了出來。

東方題硬起了心,沒有去看她,因為他怕看到她那柔婉的眼神,會心軟。

他知道,自己跟浪緊的一戰已是在所難免。

二十一歲的青年,可以為了一場勝利,為了一口氣,為了一個女人,為自己的理想,而不惜一切。

甚至死。

世上沒有甚麼比他們現在的決心更堅固。

他們甚至沒有穿避彈衣就已舉起鎗來。

呯!

東方題憑著較多的實戰經驗,熟練地躲過了浪緊的第一鎗。浪緊卻憑著可怕的瘋狂,一連發了八鎗,似乎沒有考慮到彈盡糧絕的危險。

由於碼頭上遼曠如空,在八顆子彈呼嘯而來之前,東方題早已從鎗聲中辨明來向,巧妙地避開攻擊,並抓住了空隙,向浪緊放了一鎗。

浪緊側身讓來彈射空,把鎗換到左手,紓緩肌肉的過度緊張,隨後以極高的密度及速度扣出七顆子彈。

東方題完全沒有喘息的機會,手臂已中了三鎗,他也沒有穿避彈衣。

鮮紅的血滴下之前,浪緊已以閃電的速度換膛。

東方題簡直想不到他的動作可以這麼快,看來大大低估了對手。

浪緊一輪射擊又是七發,東方題的襯衫又破了兩個洞,可是他嘴角露出了笑意。

夕捏緊了東方題的夾克,緊張得快要叫出來的時候,卻被東方題的笑意穩住了心。她知道,這是他信心的保證。

浪緊已將集中力全放在手部屈肌中,他甚至沒有踏過步。他的下盤是弱點──東方題看出了。

東方題立刻翻過了彈雨,向浪緊胯下殺出一鎗,希望能以慢打快。

出乎意料的是,浪緊的大腿依然沒動,並未被東方題冒險的一鎗誤導,子彈通過浪緊胯下,殞落大海。

但浪緊那一秒浪費在判斷的猶豫,已足夠讓東方題反客為主,扭轉局勢。

東方題先以一輪快攻搶得主動,左手同時掏出了彈匣,最後對準能使浪緊立即倒下的部位,射出三顆子彈,其後,東方題已用最快速度換好了膛。

但倒下的卻是東方題。

夕拋下了夾克,一個箭步撲過去,可是已來不及,子彈已擊中東方題的膝蓋。

東方題因失去支撑點而單膝跪下,強忍疼痛,冷瞪地上的影子。

點四五,擴張彈頭。

好狠。

在那一刻,浪緊無視迎面而來的三顆子彈,向東方題的膝蓋擊出一鎗。

現在三顆子彈深深嵌在浪緊身上,但他卻沒有倒下,就像一個鐵打的巨人。

夕以最快的手法替東方題止住了血,連眼角都沒有瞟一下浪緊。

浪緊緊握的拳頭流出鮮紅的血,一根根紅絲在眼白內擴展。

他終於看清楚,夕的心。

大丈夫,拿得起,放得下。

浪緊沒有倒下,他從來沒有倒下過。

他昂起頭,在警車的警號下,闊步而去。

於是從此以後,沒有浪緊,只有黑慕達。


東方題還待在交通燈柱旁,看汽車寥落的往來。

四年前那次決戰後,殺手界多了一個黑慕達,一個以殺人來麻醉痛苦的人。

畢竟他不真是鐵打的。

而夕,卻退出了殺手界,離開了香港,也許是想冷靜一下。可是四年來,冷靜的程度是,完全沒有她的消息。

而敗陣的東方題,似乎從此失去了信心,四年來,渾渾噩噩流連在殺手界中,幹些無關緊要的小角色。

他苦笑。

在苦笑的同時,他的眼睛綻放出一種前所未有的光芒,視線被一道背影勾住了。

東方題像一隻嗅到獵物的獵豹,以敏捷的身手越過欄杆,直穿過大馬路,往遠處一個轉角位追去。

方才那一道熟悉的背影,那一件久違的皮革,那一束可愛的馬尾,他不可能認錯!

夕!

她的手插在口袋裏,迎風而行。

東方題那輕微的腳步聲,和細碎的喘氣,當然逃不過她那靈敏的耳朵。

當馬尾一晃時,東方題笑了,是她沒錯。

夕睜著一雙表裏澄澈的眼瞳,驚喜、懷念、後悔、慶幸,兩人的感情同出一轍,彷彿已經尋回昨日那份默契。彼此打量著雙方的臉孔,像看見自己,渡過的歲月,無聲無息在兩人身上各增添一份淒清的滄桑。

倆人深深地相擁,就像月光從來沒有變過。

十點正。

東方題牽著夕的手,是溫熱的。

兩人駐足在一所冰室前,新上的油漆始終蓋不住它那份悠久。兩人相視而笑,一同踏進去。

「變了很多。」東方題坐到夕身旁,張望冰室內的擺設。

以往剝落的牆紙,現在掛起了油畫;在幽暗的燈火照耀下,昔日的斑駁已蕩然無存;那些生鏽的摺檯,如今已被西式玻璃餐桌取替,看來更像一座咖啡廳;唯一不變的,就是老闆那慈祥的笑容。

「四年,四年以來你究竟到了哪裏?」東方題點了兩杯藍山咖啡。

「當時我很放不下你,」夕苦澀地一笑「現在也是。但,就是因為放不下你,我才覺得自己有必要靜一靜。我淡出殺手界後,到了美國進修。」

「呀,進修?」

「是進了一所藥劑藥理學院,鞏固用毒的知識。」

東方題楞了楞,道:「那麼可是連許閑事也拿不到你的資料?」

「以我的能力,要完全隱蔽身份當然不是難事。」夕呷了口咖啡,哇,好苦。

東方題點點頭,夕又問:「你呢?」

他淡淡道:「殺了五十六個人。」

夕握著他生滿厚繭的手,這四年來竟沒有停止血腥。

「還記得八年前,」夕轉向牆上的掛鐘,「那次我們第一次殺人後,來這裏喝咖啡的情況?」

「當然記得,那是個雨天,我們帶著滿身的血來喝了十七杯齋啡,不僅嚇壞了這裏的老闆,更在這兒吐得要命呢。」東方題不禁歉疚地瞥了瞥櫃檯架著金絲眼鏡的老伯,在夕面前毫無保留地露出那顆深埋已久的赤子之心。

夕也開懷地笑著:「呵,組織好變態,那種九死一生的任務,我抓破頭皮也想不出來!」


……八年前

那是個大雨滂沱的傍晚。

一輛計程車內。

「這是組織給你們的首個任務,進入高等法院,將政府代表律師的頭拿下來,然後放在那個特彌斯女神的天秤的左邊,放心去吧,女神的雕像蒙了眼,會嚇怕她才怪。捍衛本地的司法獨立,以及對人大釋法表示強烈抗議的責任,就落在你們身上了。要提醒你們的是,組織不會派出支援,東方先生,夕小姐,好好享受你們的挑戰吧。好運。」

搭。

錄音帶停了,車裏回復平靜。

冷氣還沒有調至最冷,可是已可聽到兩人牙關打顫的聲音。

還有雨的滴答。

錄音帶不知已被回放多少次,可是車中的兩人看來還未能接受所聽到的是真實,他們寧願自己在做夢。

「距離錄音帶自動消磁,還有,一分鐘。」是播放器冰冷的聲音。

當夕的手再次送到播放鍵上時,東方題已握緊了她的手。

「去吧,我們不能回頭。」東方題堅定的眼神,溫暖的掌心,使夕意識到組織寄來的錄音帶,那近乎戲謔的語調,並非一個逗笑的笑話。

而是一個極其危險而嚴肅的任務。

那夜,他們能從高等法院走出來,靠的是少年人的無知和勇敢。

他們走出來的時候,身上浴的不是雨,是血。

他們握緊了對方的手,因為雨打在身上很冷,真的,很冷。

那夜他們完成了第一個任務。

那夜他們通過了組織的考驗,正式加盟「半杯水殺手組織」,成為行內最年輕的殺手。

「原來除了戀愛之外,我們還可以殺人。」

那夜他們十七歲。


牆上的掛鐘還在不停搖擺,十點十五分。

「美國學院那邊畢業了?」

夕搖搖頭,道:「我這次是請假回來的。」

「為甚麼?不是為了回來碰我吧?」東方題笑說。

夕露出一個無奈的笑容:「你還記得『夕陽組合』吧?」

「嗯,當年的『夕陽組合』用毒的出神入化,早已令人聞風喪膽。『夕』指的是你,『陽』就是你那個好姊妹──采陽。你們兩個用毒的殺手走在一起,就是『夕陽組合』了。你去美國後,這組合就拆夥了?」

「對,」夕露出黯然的神色,「那時我根本沒有心情再殺人,與采陽也逐漸失了聯絡。你見過采陽嗎?」

「我連她的樣子也未見過,你這位姊妹,神秘得很。」

「我這次回來就是為了她。」夕道。

「不是重組吧?」

「雖然我已淡出殺手界,但消息還是靈通的。我收到消息,有人要殺她。」夕道,「而且是兩個殺手。」

東方題點點頭,道:「所以你就趕回來,救她?」

「如果不能,至少希望提醒她。」夕很明白殺手界的殘酷現實。

一個人要是被殺手鎖定,就已經等如死。

「可是采陽自己也是殺手,」東方題道,「甚麼人會殺她?」

「我查到,受僱的殺手之一,叫黑慕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