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憶及這段故事之時,我似乎已忘了身畔的女人,忘了她要索取的回答。

  「你在發甚麼呆?」雪兒問。

  我搖了搖頭,說道:「沒事。」牽強地笑道:「剛剛你問我甚麼?」

  「哼!」雪兒扭過頭,裝出強硬的語氣:「我不管你啦!我都不知道你在想甚麼,就是知道你不是想我!」

  我暗是好笑,她少說也有二十來歲,內裡還是長著一團孩子氣。





  我側過身,從後輕輕抱住她的纖腰,在她耳畔說道:「你就想我不要想!我要想你一輩子。」

  「肉麻。」

  「都是為了你而已。」我輕輕吻在她的臉頰上。

  她突然轉身過來,側耳貼在我的胸口之上,臉上的表情就彷彿要傾聽一首遠方傳來的音樂,那麼平靜,又是那麼用神。

  我好奇的問:「你這是做甚麼?」





  「沒有啊。」她還在用心傾聽,已分不出神來回答我的問題。

  「沒有?」我已不禁發出笑聲。

  雪兒抬起頭來,盯著我問道:「笑甚麼?」

  「笑你。」

  「笑我?」





  「對,我也不知道為甚麼,就好像你不知道在我身上幹甚麼一樣。」我淡淡說道。

  她輕輕咬住我的耳根,說道:「你原來是要繞個圈子來說我。」

  「對啊!」我微笑道。

  夜還黑。

  這倒沒關係,反正城市黯淡的光芒,已足夠讓我看清耳畔那人的模樣。

  雪兒幽幽地說道:「我剛才只是在聽。」

  「聽甚麼?」





  「聽你的心。」黑暗中,我聽得見雪見的嘆息:「我在聽聽你的心,裝下了多少個人。」

  我望著她,擺出微笑。

  她亦在笑。

  可是,我竟然覺得她的笑容非常陌生,轉眼過後這笑容又變得異常親切,就好像久別重逢的舊情人掛在臉上的微笑。

  我仍在微笑,可是我內心已沒有笑意。

  在她的臉容上,我找出了另一個人的痕跡──另一個同樣天真,同樣是馬戲班的女人。

  這個人,總是在夢裡出現,讓我在大好的清晨,醒來時還是勾著一絲笑容。

  我心裡一陣痛,不知是一種罪疚感,還是仍想念著那個夢中的人。





  雪兒坐起身來,推了一我把,說道:「你又不說話了!」

  我仍在微笑,看著她說道:「那你要我說甚麼話?」

  「你應該先問我,我聽出些甚麼。」小雪雙手支著著腰,一臉認真的樣子。

  「你聽出些甚麼?」我輕輕問道。

  「沒誠意!」她鼓起了兩腮,兩頰更紅,十分可愛。

  我嘆了口氣,故意提高語調:「你聽出些甚麼?」

  雪兒這才焉然一笑,再次躺在我的身旁。





  我轉過身,把她抱入懷裡。

  「我聽得出你想著另外一個人,她是誰?」雪兒問。

  雖說我明明是知道雪兒是在開玩笑,可是我心裡仍長著一陣愧意,微笑便不知不覺間帶了點苦澀味:「怎會呢?是你聽錯吧!」

  雪兒看著我,突然「噗嚇」一笑,說道:「你這麼認真就輸了!我只是開個玩笑而已。」

  我亦不禁莞爾一笑,伸手輕輕抹過她的青絲。


天亮。人已遠去。

  我看著空蕩的房間,窗外的繁忙,更顯內裡的靜寂。

  靜得煞人。





  假若這時候傳來她的聲音,這世界必然完全不同。

  她,是雪兒,還是夢中的某人──我已分不清楚。

  我只知道,這房間只剩下我獨自一人。

  「甚麼都不剩了嗎?」我不停地反問自己,手上摸著床上的枕頭,仍殘留半分餘溫,還有少女的芬芳。

  只不過,種種一切,令我想起了夢中那人,我的過往。

  「對不起,我愛的並不是你,雪兒。」我喃喃道。

  曾經,我想直接對她說這一句話,可是看著她如孩子般天真的笑容,就不忍把這事實訴諸於她。

  或許,她只是過往的替代。

  在沈思期間,我的雙手還一直沈淪於枕上的微暖,就好像癮君子捨不得手上毒害。

  可是我不得不放手,因為表演的時間將至,我需要有所準備。

  我提起床邊的行李,把房門打開。

  門外,站著一人,右手裡執著一柄尖刀。

  我認得這人。他名叫巫箭。

  我立即把手摸到衣袋,摸出了一柄小刀。

  刀光現,眼下一片血紅,如紅梅花瓣般灑遍一地。

  我腹上劇痛,臉容已因痛苦而抽蓄,可是我可以肯定,我的眼神沒有因為痛苦而改變。

  小刀,仍在我手。

  巫箭的眼神裡卻流露出強烈的痛苦:「吳威傑,你這是為甚麼?」

  「怎麼啦?」我沒有低頭去看那柄尖刀,也可以肯已沒入於腹中。

  「你的飛刀明明可以在瞬間把我置於死地……」巫箭沒有再說下去,彷彿無力。

  我嘗試控制臉上的肌肉,勉力牽起一絲微笑,說道:「我說過,我不想再錯下去了。」

  「可是你……可是你可以避開那一刀!」巫箭嘶聲道。

  此時此刻,我的心裡異常平靜,就好像無風如鏡的湖面,皺不起半圈漣漪:「我此生的錯已經太多了,或許,現在是我贖罪的時候。」我的語氣淡得好像對凡世再沒有半點眷戀。

  的確,我錯得太多了。

  腦海中偶爾閃過一個倩影,不是雪兒,是小恩。

  是我的過往,我的夢。

  我右手把巫箭推開,閉上眼簾,左手在腹上摸到那一柄刀,咬緊牙關,用力拔出,頓時流血如瀑。

  頓時遍地血紅。血,紅得艷。

  我再次對巫箭擺出了微笑,然後就與他擦肩而過。

  我還是能夠感覺到背後的巫箭緩緩轉身,帶著仍不相信的目光盯著我的背影。

  我的背影所映出的是甚麼?是無盡頭的絕望?還是因解脫而得到的希望?

  這應該要問巫箭才能夠得到答案。

  可是我沒有問。

  沒有再說一句話。我只是默然走大堂,從升降機旁的樓梯走到樓下。

  步出酒店的時候,我稍稍回頭,望了身後的酒店一眼,便起步踏在大街上。

  街道,還是跟平常一樣熱鬧。

  其實,熱鬧與否,又有甚麼關係?在小巫孤獨的眼中,一切都已沒有太大分別。

  舞台後,化妝間。

  我已換上了表演用的服妝,可是手上仍拿著那件染血的襯衫。

  「這……這是甚麼回事?」我還未坐下,雪兒就出現在我的背後,看見了我,亦看見我手上的血衣。

  我微笑道:「沒關係,這都是不要緊的事情。」我的笑容還是跟以前沒有分別,還是那麼迷人,卻又那麼冷漠:「不要問,我不值得你這樣子做。」

  我坐下,默默地替自己臉上鋪上白色的粉底。

  雪兒還是站在原地。她沒有問為甚麼。

  眉、眼、唇……我看著鏡子,滿意自己臉上的妝容,點了點頭,才站起身來,向門外走過。

  「你不緊張嗎?」雪兒問。

  「沒關係,反正也差不多。」這時候,我已經走到她的背後:「我告訴你一個祕密,十年前我叫吳威傑,兩年前我叫偉健,明天以前我叫衛揭。」

  雪兒非但沒有吃驚,反而從後緊緊地抱住我,柔軟的胸膛緊貼在我的背上,傳來一股難以形容的溫暖。

  我感覺到傷口破裂更大。血,滲出更快。

  「那麼明天以後,你叫甚麼名字?」雪兒幽幽的道:「告訴我吧,讓我能夠找到你。」

  我沒有回答。

  我只是淡淡地微笑,輕輕把雪兒的手甩開。

  「不要記著我,就好像不用記著沒頭沒尾的夢一樣。」

  我聽到雪兒在哭泣。

  我已數不清她是第幾個被我所傷的人,但我可以肯定,她必定是最後一個。

  「衛揭,換你上場了。」我剛到幕後,便有人對我說道。

  我加快步伐登上舞台。

  熟悉的燈光,無處不在的笑聲。

  「Is my show time?」我喃喃道。

  本來紅色的小丑衣裳,染上我的鮮血後更紅。

  可是沒人發覺,因為人們都為了我的表演而感到歡樂。他們發出的是笑聲,而不是憐憫的目光。

  我哭了。

  淚水,把我的妝容溶化,臉上紅一片,白一片。

  「甚麼回事?」我隱約聽到台下觀眾興奮地大喊。

  「這是特技表演嗎?」

  「說不定是另類的變臉呢!」

  沒有人理解。

  ──沒有人能理解小丑的淚,正如沒有人理解我的愧疚,小丑的孤獨。


  那天過後,流淚的小丑成為了民間閒話時的熱話。

  可是,再沒有人見過那一個小丑。

  拍攝的鏡頭,絕不會轉到深林裡倒下的一條屍體。

  屍體穿著一身染血的紅衣,臉上隱約能看見未洗淨的白色粉底。

  他死前還帶著微笑,很迷人,卻有一種說不出的悲傷。

  回到不遠的街頭,仍舊熱鬧。沒有人會發現,自己的笑聲之間,夾雜著兩個青春少女的抽泣。-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