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TORY FIVE –STRAWBERRY ICE-CREAM

結果,整個葬禮只有單單兩個人出現。

只有葉洛跟路曉秋。

她穿著一套黑色的西裝,把頭髮草草的卷起來綁成一個小髻,這樣的她比起以往見面時的印象完全不同,現在的她彷彿被層層的憂傷所覆蓋,只剩下那一片悲涼的黑白色。

草草的完成了那葬禮,沒有憑弔,沒有哭喪。這是一個葉洛看過最簡單的葬禮,而那個男生的人生就這樣悄悄的完結。





縱然葬禮簡單,但卻是葉洛印象最深的一次。到底是因為這個冷清的葬禮,抑或是那一抹揮之不去的倩影?

葉洛並沒有細細追究。

「真的就這樣可以嗎?」葉洛不解,他一邊收拾一邊思考。

「什麼可不可以?」他的話說得沒頭沒腦,在大家一直安安靜靜的情況下問她。路曉秋收拾好東西,也走過去蹲下來替他把工具收好。

「墓誌銘的事。」真的就寫這兩句說話可以嗎?葉洛還是覺得不妥,女孩說的那一句墓誌銘可是超出葉洛的認知裡。他從事這樣的工作已經很多年,卻沒有一個客人要求刻下那樣的話。





其實女孩也挺特別的。

「我書讀不好嘛。」她吐吐舌,絲毫都不介意葉洛話中的懷疑和不肯定。「會考也沒去考啊!所以學歷不高的我,只是想到那句話。」

此時的她和剛才葬禮不同,沒有那種嚴肅拘緊的神情。

葉洛輕輕嘆氣,雖然嘆息的聲音很小,卻還是被背對著他的路曉秋聽見。只見那顆小小的頭顱轉過來,路曉秋給他一個微笑。

她不知道葉洛是慨嘆她沒有受過好的教育還是感慨她那句不像樣的墓誌銘,但她毫不介意。





好像這跟那,是兩碼子的事吧。葉洛沒有再追問,反正付錢的客人是她,一切的決定交給她就是對的。

「……而且……」良久,她再度背向我,小小的說了一句:「那是他最後對我說的話了。」失落的感覺並沒有因為聲調減低而被掩蓋,反而他可以捕捉到她那一剎的悲慟。

最後說的話嗎?沒想到那個人會問這樣的問題。

那個男生,最後離開的時候,到底是抱著怎麼樣的心情才會對路曉秋說這樣的話?

葉洛忍不住心中的好奇,下意識就對她提問。「……那你怎樣回答他?」直覺告訴他,女孩的答案一定是他不能想像到的。

所以,他想要知道。

這個問題在他的腦中思考了千百遍,卻仍是沒有一個答案,於他來說,任何顏色都只是灰色而已,一個介乎於黑與白之間的顏色。

「……葉先生,這個問題很重要嗎?」她垂下的雙眼對上葉洛的視線,幽幽的道。目光依舊平淡,彷似是談論著一件陌生的事情而已,彷彿是那個葬禮的主角於她而言只是一個陌路人。





世界,終於又再莫名的被氾起了一片赤色。

頓時令葉洛感到刺痛。

「啊,關於這個,你不想回答也是沒關係的。我只是單純的好奇而已……」嗯,他只是好奇心作祟,也許因為他失去了顏色,所以他期待路曉秋的答案。

「好奇?」她突然停下手邊的工作,語氣彷彿帶著深深的不忿道。她沒有想過葉洛會以此來打哈哈,突然對葉洛的話作出保留。她定睛看著他。

「嗯,我看不到顏色,所以沒法了解如何去回答這一個問題。」葉洛不理會她的憤怒,繼續有一下沒一下的吃雪糕,沒有因為她的質疑,反而以平靜的語氣交代道:「我有色覺辨認障礙。」

葉洛早已習慣別人的懷疑,所以他能面不改容的告訴她,他的世界沒有色彩。

「色覺辨認障礙?」她狐疑,輕皺柳葉眉,眸中盡是不了解的神色。這個詞語,對她而言太過陌生。





葉洛停下收拾東西的動作,抓抓頭髮後回頭看著她。「簡單一點說就是色盲。我是先天性的,而且是全色盲,基本上只看得見黑、白、灰三種顏色。」

其實他很習慣向別人解釋他的病,習已為常的他早已經不會再在解釋時感到自卑,就如同他是訴說著生活瑣事一樣,只是再也普通不過的事情。

路曉秋一臉錯愕,她還是不相信。「你是說笑的吧?」

葉洛理解她的想法,有點無奈,「這種事能開玩笑嗎?」拜託!他可不是會睜眼說瞎話的人,怎麼每次他正經八百地跟別人說這件事的時候,人們都會認為他在開玩笑?

天啊!他拿什麼開玩笑不好而拿色盲一事來瞎編?葉洛有一點沮喪,彷似他是個說謊的高手。

「可是……」她還在堅持,卻開始有一點猶豫,在葉洛看不到的角度,她咬著下唇。

「看不到看得到也沒所謂了啊,反正我已經習慣了。」葉洛失笑,他是從來沒有不習慣的感覺,天知道出生是的他就不知道何謂黃色、何謂綠色、藍色,更遑論是死去的人最後會看到什麼顏色?

既然沒有看過,他不會失落。





怎麼她比他這個當事人還要緊張?葉洛在心底裡暗暗思考。




「沒法治療的嗎?」路曉秋仍抱有希望,她正眼看著葉洛,尤其是他那雙外表與常人無異的眼睛,想找出什麼端倪似的。

「天生的啦!」他的唇勾起一個小弧,他感覺到這個認識幾天的女生對他有一絲的關心,心頭深處的某部份頓感溫暖。然後仍不忘耍一下嘴皮子,開玩笑似的以不屑的語氣道:「妳真的是學歷低得很。」

「……反正人家就是連中五也沒有上啦……」她的杏眼圓瞪,反駁葉洛的話,她明白他的話是帶有玩笑的意味,然而這不得不令她感到窘困,所以她提高嗓子向他叫。

結果他們走到鬧市的一間頗有名氣的雪糕店,正值下班放學的高峰時間,雪糕店外有幾個人排著一條小小的隊。

雪糕店裝潢的顏色,是接近葉洛感受不到的那種粉紅。





「看你的樣子不像吃慣雪糕的人,我特別推介這間雪糕店的草莓雪糕。吃過以後包準你回頭再吃,幸福無窮。」路曉秋今天穿的是黑色的西裝,襯上她的娃娃臉時總令業洛覺得不搭調。

先不論路曉秋的學問如何,光是看她一身的打扮就令他啼笑皆非。

思及此,葉洛的嘴角上揚。

葉洛打個哈哈,「哈,幸福無窮?這些都是女生才能聯想到的詞語。單單吃甜品就能令人幸福的話,那情侶們就不需結婚,天天吃雪糕就有足夠的幸福了。」

他的幸福,到底在哪?

他的話令路曉秋不住跺腳,「人家還不是好心介紹好吃的東西給你嘛!」她為自己不值,一片好意就被葉洛這樣扭曲。

「好好好,我就嘗嘗草莓蛋糕。」女生對幸福一詞還真是執著,葉洛只好順從女生的意見。沒辦法,誰叫女生就是這樣,總不認輸?

路曉秋如同小孩子一樣露出猶如勝利的微笑,伴隨著的仍然是銀鈴一般的笑聲,葉洛從側面看著她,陽光灑在她身上,仿似是得到幸福一樣。

幸福?怎麼會聯想到這個詞語?葉洛想不透,對他來說幸福實在太遙不可及,他不敢奢望、不敢想像。

這也是一個他永遠不會明白的詞彙。

排隊的時間沒有花多久就已經把雪糕買好,他們每人一杯草莓雪糕,拿著匙在店門外的欄杆倚傍著。

良久,她看似是不甘於被葉洛拿來開玩笑,「那麼,你知道這個的顏色嗎?」她把雪糕杯放在他眼前,不死心的問他。

明知道他跟本沒有可能說得出準確的顏色,但她總是想聽他的回答。那是印有草莓二字的雪糕杯,任誰都知道草莓是紅色的。

「草莓的顏色吧。」葉洛漫不經心的看著四周,隨口回答她的話。毫不在意她的問題,如果是他那些都是有辨認顏色障礙的朋友聽見這句話,他相信他們會為了這句話而自卑好一陣子。

但他沒有,似乎是習慣了這類會令他尷尬的問題。

她似乎被葉洛的回答嚇到,湊近葉洛身前,「不是啦,顏色不是這樣形容的吧?」路曉秋怪叫,她沒有想過他竟然會是這樣回答。

「有什麼關係,不都一樣嗎?」葉洛聳聳肩,不介意路曉秋的說話,指著寫有strawberry字樣的盒蓋,露出笑容。「妳啊,即使沒有中五畢業,也要讀好英文啦。」

葉洛純粹以文字來辨認顏色,雖然他知道草莓是紅色,可是他不清楚什麼是紅色,到底紅色是怎樣形容,所以他自覺不能以紅色回答。

那天感受到的那抹紅色,他覺得太不真實。

「啊啊──真是的!我才不是問你這件事!」她開始拿起掛在她包包上的小東西扔他。

真是的,女生就這樣,一哭二鬧。葉洛翻白眼,把路曉秋扔來的小飾物一一接住,得意的笑著。「我就是知道那盒子是草莓的顏色吶!」

「聽我說!草莓是紅色的!紅色的!是玫瑰花的顏色、是紅燈的顏色、是警告信號的顏色、是結婚的顏色──」她一口氣的,彷彿像是要說服他一樣興高彩烈地說著。

此刻的她臉帶笑容,不似是早些日子看的愁眉不展,看似是陰鬱成熟的女生現在看來卻與同齡的人無兩樣,路曉秋是發只真心的露出笑顏。

「是是是……」葉洛一句一句的附和著,這是沒有經大腦思考過的回答,看著她興奮的神色,實在不忍心告訴她其實他由始至終都沒有明白過。

然而她卻彷如發現什麼似的,原本喋喋不休的說紅色的物件的她,倏然停止下來。「怎麼了?」葉洛發現了她的異樣便看向她。

只見路曉秋的臉泛著笑容,她的視線看著前方的樹,窗外,正飄散著片片葉花。而她伸出兩手,在葉花下轉圈。

「……嗯,草莓……原來也是秋天的顏色……」

看著她手中的雪糕漸漸溶化掉,薄薄的野莓味道若有似無的飄散於空氣中,就如窗外的紅葉般,悄悄的染紅了一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