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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那天起,她住進了我的家。

小貓的前腳一跛一跛的,醫生說要加倍關心。

很多時候,我會抽空從公司致電給她,追問小貓的情況,其實,我更想聽聽她聲音。每天放工後,我會第一時間趕回家,進門後仍然見到她,我會暗暗鬆口氣,我當然知道原因。

日子一天一天過去,轉眼便三個星期。那一天,舊同學約我出去聚舊,她得知後問:「我也可以去嗎?」



「清一色是男人,大家只會說黃色笑話,能說出一個教大家拍案叫絕的,已是一生最大成就,換作我是妳,我絕不會去!」

我說謊了。

那個舊同學聚會有男有女,更歡迎攜眷出席,但我過不了自己那一關。
席間,當大家有說有笑,我的心卻是孤獨的。

我一直在想,如果我帶著巫晴晴前來……我該如何介紹他們認識?

如何向大家介紹她?我感到困惱。



在我的心深處,更有驅之不散的恐怖感,害怕友儕之中有一個嫖過她─我拋不開那種並非沒可能性的恐慌……但誰敢說我的想法無稽?

很多舊同學應邀出席,有幾個男生猶如耀武揚威,帶同女友前來。當然,他們女友的樣貌也是養眼的,可是,我看了半眼就把視線移開了,繼續注視著宴會廳的門口,一心在等一個人來。

有個只屬點頭之交(他向我點頭,我無反應)的男同學,神情興奮得戚的帶同女伴走向我,忙不迭介紹:

「給妳介紹,我們的大作家同學!」

我直勾勾盯著他,他知道惹我不滿,向女伴細聲說:「妳也要替這位大作家保守著秘密,出版社報稱他已廿多歲,無人知道他這麼年輕啊!」



「你、真、的、是、那、位、男、作、家、梁、日、照、嗎、?、我、太、太、太、太、喜、歡、看、你、的、小、說、了!」

我無聊的看著女伴,她說話時呼吸困難,我真想給她一個氧氣罩,讓我聽不見她的聲音。

女伴深呼吸幾下,說話才順暢一點:「你的十六本小說,我一本也無法錯過!我最愛的一本是《殺了我阿媽之後,我去食豬柳漢堡》,我已重看整整七遍!我甚至用它做讀書報告!」她的眼神,似乎要把我生吞進肚裡去,「他說你是他同學,我一直難以置信!」

我以微笑答謝,輕鬆地說:「謝謝妳支持。如果妳真是我的粉絲,妳會更嚴密的保護我,不要隨便說出去啊!」

「一定,一定。」女伴把食指放在嘴巴前一拉,做了個緊守秘密的手勢,但她又用激昂的語氣說:「能夠親眼見到你真人,我死而無憾!」

我的心情不好,所以,我只好將自己精神分裂成我筆下的佻皮男主角,用滑頭的口吻說:

「我很高興妳那麼早便死而無憾,但妳也千萬別死得那麼快,不要連累我失去一位忠粉啊!」



女伴露出一副想哭的臉,她淚眼汪汪的說:「梁日照,你太好人了!」

如廁的時候,我對隔鄰廁格的男生說:「喂,我們以前不是說好了,你不會把我的身分說出去嗎?」

「我女朋友實在太喜歡你的小說,我無意中向她透露了……那麼一點點……想不到,她硬是要跟著我來。」他恐怕得罪我,一臉歉意的側頭看我,「梁大哥,真的很對不起!」

「下次小心。」

「好的。」他認真地答允。

「你聽不明白我在說什麼嗎?」

「咦?」

「替我保密身分這件事,我相信,你下次會特別小心。」我說:「我叫你小心的,是另一回事。」



「小心……什麼?」

「小心那個女人。」

「什麼。」

「她一點也不喜歡你。」

「為什麼這樣說?」

我走向洗手盆,打開水喉,「你只是個追求者,她也不是你女友,對不對?」

他走到我身邊洗手,從鏡中看我一眼,只能承認地點頭。



「因為會見到我,她才答應跟你出席。」我說:「而你,你也是無計可施,才會想到利用我,賺一次約會,我說得對吧?」

他猶疑一刻,又點了一下頭。

「介意我坦白嗎?」我根本不在乎他介意,馬上說:「她一點不喜歡你。」

「真的……真的嗎?」

「你們一走進宴會廳,我已看出來了。」我說:「她一直跟你保持著一個身位的距離,每次你稍稍靠向她,她就像一塊同極相拒的磁石,自動挪開身子。」

「是這樣嗎?」

「宴會廳門前有幾級石階,你很有風度的伸手攙扶穿高跟鞋的她,她沒伸出手給你,寧願自己拉起裙擺,小心翼翼的踏上樓梯。」我慶幸剛才注意某人會否出現時,無意中把這一切看進眼裡。我說:「她一直想跟你保持距離。一個女人連給你碰一碰的機會也不肯給,你追到她的機會也太渺茫了……你自己不可能不知道吧?」

他洗了手,就用雙手掬起水潑向臉,把梳理得很整齊的劉海也弄亂了,他說:「我知道。」



我抽出兩張抹手紙,遞一張給他。

「一個只打算從你身上撈到好處的女人,最後只會因挖空了你,頭也不回地離開。但別誤會,她也不是對你無情,只是從來未投放過感情而已。我的話,你記住就好。」

「是的,是的。」他整個人好像萎縮了。

我把紙巾丟進垃圾箱,走向把雙臂壓在洗手盆前的他,從後拍拍他的肩膊,看著鏡中垂下眼瞼、下巴滴著水珠的他說:「在男人的人生中,女人最多只佔四分一的份量。不要為一個女人垂頭喪氣,喂喂喂,快抬起頭來!」

「對!」他抬起了眼,努力微笑一下,「幸好,我們也見識過真正的美女了!相比起黃慕情,她連吃灰塵的資格都沒有!」

我沒有不同意,安慰他說:「對啊,換一句話說:她真是望塵莫及!」

他的心情彷彿舒解一點,我倆相視微笑。

我心頭有一陣冰冷的快感。

我最喜歡這樣:對付我討厭的人,先給你重重的迎頭一擊,然後溫柔地替你搽跌打酒。

在舊生聚會裡,大部分以前同班的同學來了,見到他們,我是有一陣熟悉感,但全然不興奮,我知道一直期待著誰,大概在場的每個男生都有同一個想法,只是誰也不宣諸於口。

可惜,萬眾期待的人始終沒有出現。

是的,她就是那個「我們也見識過的真正美女」,黃慕情。

聚會進行到一半,我已打消了黃慕情會來的期盼。當舊同學濟濟一堂,笑聲四起,我卻像一個人獨坐,心中是孤獨的。

席上,兩個男生開始談政見,一言不合幾乎大打出手,我袖手旁觀的交叉雙手坐著,根本沒打算去阻止。

我孤獨得,差點忘記我有打圓場的功能。

當晚回家,我對巫晴晴說:「我們搬家吧。」

「搬到哪裡?」

「總之離開吧。」我瞇著眼看窗外,外面除了有霓虹光管,還有漫天繁星,我眼裡變成了模糊一片。

她看看我的側臉,似是承受著早已預期的痛楚般平靜。

「你想搬家,只是想搬離我的過去。」她說:「但是,只要你一天帶著我走,我的過去都會隨著我搬過來。」

「我沒有這樣想。」我自知在說謊。

「你離家後,有個女生打電話來,說是你的舊同學,提醒你記得出席今晚的聚會。」她哀愁的問:「我是永遠見不得光的吧?」

我合上眼,我還能否認甚麼?

「是的,我們可以搬到很遠很遠,但旺角永遠都在,難道我從此不再踏足?」她一口氣說:「就算我可以,那些男人來自四面八方,我可以怎樣避?」

我捂著臉說:「我已盡了最大努力,卻是無能為力……我想,我真是很介懷。」

她很了解的搖搖頭,用母親看著孩子的那種眼神看我,「原諒我,我唯一不能給你的,就是被你完全佔有的感覺。」

我聽到這句話,好像踩中地雷,一下被炸到血肉模糊。我心裡狠狠抽動,好不容易才忍住了淚水。

翌日清早,我被喚醒了,我在床上迷惘地看巫晴晴,她坐在床沿,穿上了白襯衫牛仔褲,整裝待發。

「我走了。」

我恍然大悟,她是向我道別。她兌現了答應我的事,她沒有不辭而別。

我問:「妳會去哪裡?」

「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我不可能永遠躲在這屋子裡。」

「妳會回去他身邊?」

「我還沒決定。」

唔,她沒有說「不會」。

我的心馬上被妒意刺傷了。

「我希望妳告訴我這是我的錯,然後原諒我。」我在床上看著她。

巫晴晴的眼圈變得通紅,堅決搖了搖頭,「你不會想我原諒的。」

我目送她離開我家。

我沒有告訴她的是,打去我家的電話,是我在聚會時請一個女同學打出的。女同學問我所為何事?我回答她:劇情所需。


《我很討厭自己的虛假,我更討厭自己連說上面那句話也是虛假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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