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生日不快樂的人致電給對方,
希望博得一句生日快樂,
令自己快樂起來。
 
那種感覺真像個傻子,
做着一些愚不可及的傻事,
卻視之為做回自己似的萬分榮幸。

 
 
乾坤在那家二樓書店工作了三個月,感覺就像坐了三年的牢。


由於西洋菜街租金太高昂的緣故,所謂的二樓書店,實則開在唐樓的第四層,由於不設升降機,願意走百多級樓梯前來的讀者並不多。
他計算過了,就算在午飯後和放工後的黃金時段,每小時也只有十多人內進,買書的人更少得可憐,令書店入不敷支,每個月都在虧蝕。
這種開在樓上的書店,銷售目標其實也很明確,打個九至七折,用低價去吸納讀者。很可惜,書店老闆刻意要走曲高和寡的路線,專入冷門的文學書,凡是暢銷作家的流行讀物卻不入貨,乾坤提議幾次不果。老闆回應是:「凡是流行讀物,就是沒深度的娛樂產物!我們開書店,就是有着一份社會使命,替讀者精選好書,改變大家的閱讀品味!」他聽後不敢多話。
本身也喜愛看書的乾坤,滿以為可寓工作於娛樂,但面對老闆全店的「精選好書」,三個月也未能讀完一本。除了有一半的藏書是簡體字版本,他真的看不慣。他也試過捧着一本比哈利波特還要厚的台灣小說,當看到整整八大頁也在描述着天上的一片雲,他終於俯首稱臣……睡着了。
因此,接下來的三個月,面對着這一片「充滿品味的文化大漠」,他一本書也沒看過,只能在收銀櫃前滑手機,跟單倩不斷通電話或WhatsApp解悶,苦苦熬過早十一至晚九的營業時間。
放工後,乾坤偶然會約單倩吃頓晚飯。因學聯返卡拉OK,兩人也會租影碟回家看,用最少的消費,靜靜享受二人世界。
乾坤感受到,這是一種平凡的幸福。
 
 
直至有一天,乾坤由早到晚都找不到單倩。


他WhatsApp她,她也沒回覆,乾坤擔心得要命。
到了晚上八時五十分,他下了半閘,在店內埋數,準備九時正關門,單倩鑽進來,神情既高興又神秘兮兮:「我來接你放工,開心嗎?」
「妳去哪裏,我找了妳一整天!」他很不開心。
「我去了見工。」單倩一臉掩不住的興奮,「一間報館請了我當記者。」
「娛樂版記者?」
「不啦,港聞版記者!」
「妳不是說過,報館都說妳學歷不夠嗎?」他很詫異。
單倩搖搖頭,「我父親有個朋友,跟一家報社的總編很熟絡,把我推薦給報社。接見我的就是那個總編,他講了一大堆自圓其說的門面話:『我知道妳很熱衷當記者,我們報館正需要有衝勁和熱誠的人才,妳社會經驗豐富,完全彌補了妳學歷上的不足。做前線工作,對妳來說,該會得心應手』之類的,並即時聘請了我。唉,原來,任何工作都要靠人事關係啊!早知如此,我不用向每間報館叩門了!」
乾坤聽着聽着,擔憂轉為憤怒,忍不住埋怨說:「我整天找不到妳,還以為妳出什麼意外了。其實,妳只要用一分鐘時間打個電話給我,又或者在WhatsApp回覆幾句、甚至回一個圖案符號,不可以嗎?」
單倩臉上的笑容消失無蹤,用委屈的語氣說:「我被上級領着,在報館內到處走,認識各種運作,一眨眼就過半天,便趕過來找你了……我只想給你一個驚喜,親口告訴你好消息。」


乾坤嘆口氣,他這才意識到自己的氣憤難平可能有問題,態度軟化下來,「我只想妳明白,我很擔心妳。」
「我明白。但我不可以因任何事,影響首日的工作表現,這可是我夢寐以求的工作啊!」她的語氣漸趨強硬:「總編說,當記者的首要條件,就是要全身投入!」
乾坤有點勉強的堆起笑容,「恭喜妳如願以償的當上記者,我們去慶祝一下,好嗎?」
 
 
兩人找了中價西餐廳用餐,乾坤留意到單倩看着掛牆大電視的畫面,顯得心不在焉。 
「在想什麼?」
她看着向新聞片正播放的金行搶劫案的片段,警察和匪徒相遇,在彌敦道上駁火。
「我在假設,由我來主理這場警匪槍戰,該從哪一個角度報道。」
「把事情一五一十報道,不就可以了?」
「你不明白嗎?每一份報紙,都會把事件的經過一五一十報道。但要把讀者的目光搶過來,就要依靠很吸引的爆炸性內容。」單倩如數家珍地說:「譬如,在一宗警匪槍戰中,我可以用一半篇幅訪問跟匪徒們生死交戰的警員,另一半篇幅訪問其家人,而警務署長對鏡頭說兇徒是冷血暴徒的官腔,則一閃而過──」
「其實,我也明白啊。」乾坤插口說:「書店不時會揀選一些被人忽略、滯銷書放在全店最當眼位置,並加以宣傳,當作暢銷書賣。」
單倩沒跟他反駁,只是說:「也可以這樣說。」
「從今以後,妳一定會變得很忙碌。」乾坤有點落寞。
「失去老麥的工作後,我已懶散了整整兩個月,一定要加倍勤力!」她低頭喝凍檸茶,眼睛卻瞄向手表,這微小的動作,給乾坤察覺到了。


「早點回家了,好嗎?」乾坤開始識趣。
單倩點點頭,「也好,明天一早要回報館,我真怕遲到。」
「我開工時間跟妳差不多,我做人肉鬧鐘,打電話叫醒你就好。」他揚手結帳。
單倩欣慰地一笑,「你真好,我還怕你不喜歡我當記者。」
「當然不會!那是妳最想要的工作,我很高興妳夢想成真。」
乾坤知道自己口不對心,若有選擇,他寧願她閒閒的陪自己看DVD。
可是,他重新在單倩的臉上發現往日的衝勁。雖然心裏有種奇怪的不安,也只能為她高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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漸漸地,乾坤彷彿在單倩的生活圈裏被剔除。
每天回書店時,乾坤都會買一份單倩工作的報紙,由A1開始翻,直至閱完整個港聞版為止。
每天都希望見到「本報記者單倩報道」幾個小字,也知道她定會因自己報道的新聞而快樂。


乾坤覺得,自己起碼盡了男朋友的責任……分享到她努力得來的成就。
屈指一算,他才驚覺有很久未見過單倩,兩星期抑或三星期了?他開始叫自己忘記時間。只知她一直忙,他也不敢找她太頻密,以免自己愈來愈像個無所事事的廢人。
有一天,他精神狀態很差,在空無一人的書局呆坐很久,再看看牆上的時鐘,居然只是下午一時。原來,他開舖才兩小時,連午飯後的人潮也還未開始。
他覺得自己病了,面對在展銷枱上一幢幢疊起的書海,他感到下一秒鐘就要壓下來。整個人充滿鬱悶,胸口痛,頭昏腦脹的。
他恍如找到個最有力的藉口,傳了個訊息給單倩,說是有很緊急的事,請她有空致電給他。然後,他呆呆的看着表,整整四十分鐘過去,手機終於響。
單倩焦急的聲音傳來:「乾坤,有什麼急事嗎?」
「我病了,發燒感冒,有幽閉恐懼症,很嚴重。」乾坤故意咳嗽一聲。
「那麼,放工後馬上回家休息啊。」她用很隨便的語氣說。
乾坤實在太討厭這種被人投閒置散的感覺,他問:「我在想,妳會不會抽到一點時間……陪我看醫生?」
「有個校長在學校天台跳樓了,我正乘公司車趕去採訪,分秒必爭!」她斷然拒絕了:「我有工作在身,如果你真的很不舒服,向老闆請半天假吧!」
乾坤終於發作:「妳關心一個已死的人,多過關心一個快死的人?」
「乾坤,別太孩子氣了。」
「妳變了!」他真的很失望。
單倩重重嘆口氣,就掛斷了線。
是自己太過分了嗎?


乾坤想到她現在的表情,一定是一副「我男朋友很煩」的樣子。即使他看不見她,她也沒說到出口,但他仍清楚想像到那個不屑一顧的表情。
晚上,回到家中,學聯早已上班,他在沙發牀上留下一張紙條:「單倩來電告訴我你這大爺病了,拜託我買這隻特效藥給你。你食完藥盡早死啦!」字條旁有一盒專治感冒的成藥。
乾坤馬上吞了兩顆藥,心裏又甜又苦,單倩始終是疼他的吧。
乾坤不再怪責她,只是很想見她。
真的很他媽的想見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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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個月後的周二,是乾坤的十九歲生日。
在書局看舖的時候,他撥了電話給單倩,她卻沒接聽。
一個生日不快樂的人致電給對方,希望博得一句生日快樂,令自己快樂起來。那種感覺真像個傻子,做着一些愚不可及的傻事,卻視之為做回自己似的萬分榮幸。
他真的這樣做了,更可笑的是,他如常地得不到回應。
當午後的一輪人潮散去後,書店又回復了平靜,乾坤有種重上荒島的感覺。


忽然之間,一陣濃稠的煙味鑽進鼻孔,他怔上一怔,高度警惕起來,留意到店門縫下有白煙滲入。
他第一下有個很滑稽的想法,老闆是不是欠租欠債,給放債人警告啊?但他一打開門出去,見整條走廊濃煙密佈,有燒焦味,就知是火燭!
一陣濃煙直撲臉上,乾坤立刻給嗆到喉嚨,不住咳嗽,呼吸困難。他慌忙逃命,步下樓梯時,視野被濃煙燻朦朧。這時候,樓梯底突然衝上一大軍消防員,乾坤心裏一喜,腳下反而踏了個空,整個人失重心的向前仆,頭重重撞到樓梯扶手上。
消防員見狀,連忙把他扶起。他眼冒金星,額角冒出血水,腳踝也一陣劇痛,要由一位大隻的消防員揹出唐樓。
街上有黑壓壓的人群在看熱鬧,有個人衝到消防員面前說:「他是我男朋友!」
用濕毛巾蓋掩着眼口鼻的乾坤,看清眼前人,沒錯是單倩!
「乾坤,你的額角在流血!」
瞧見單倩一臉憂慮,乾坤卻反常地笑,「嗨,妳好嗎?終於見到妳了!」
這時候,消防員從唐樓樓梯抬出一個被燒傷的男人,在警戒線前起了一聲尖叫,一個女人推開警察,衝去燒傷男人的擔架旁,大叫男人的名字,失聲痛哭,隨他上了救護車。
單倩突然說:「我陪你去醫院。」
乾坤不是不愕然的:「唐樓火燭,妳不要做採訪嗎?」
「我有同事會做。」她堅持說。
乾坤心裏一陣暖和。
由於傷者眾多,乾坤和單倩被安排跟燒傷男人和他太太上了同一架救護車,一堆記者在車門外瘋狂拍照,直至車門關上,才避過了刺眼的閃光燈。
往車程上,單倩安慰着傷者太太,乾坤看看她的側面,很想跟她說說話,卻不敢打斷她和傷者家人之間的傾談。
單倩沒有再安慰乾坤一句。
驟然間,他明白過來了,恐怖地看看身旁的她。
她是借這個機會接近傷者家屬,找獨家報道!
乾坤怔怔看她,但她根本沒有多看他一眼。
 
 
乾坤一拐一拐的步出救護車後,對單倩說:「我的傷勢很輕微,醫生會照顧我。妳不要錯過做獨家專訪的機會,快去。」
她默然看乾坤,沒料到他知道她的意圖。
「乾坤,請你不要生氣。」她泄氣說。
「我怎會生氣?」他老老實實的說:「我早就不懂得生氣了。」
單倩的臉有點蒼白,「對不起,我這陣子實在太忙,忽略了你。」
「工作忙,不是好事嗎?」他說:「是我不好,永遠像一個長不大的小孩,不斷煩着妳。」
她有一刻沉默,「不是……」但她騰不出其他話來。
乾坤咬咬牙,終於吐出了想說太久的話:
「我已經決定了,我們分手吧。」                  
單倩的眼紅了一圈,「不要。」
「即使不把那兩個字講出口,我們現在和分手,又有什麼分別呢?」            .
單倩別過頭去,表情有點悲傷,「我有自己的工作,我也身不由己。」
雖然很痛,但乾坤知道必須一次說完:
「既然如此,我們更不應在一起。」他用疲累的聲音說:「我是個很平凡的男人,我只要一個把我放在第一位、而不是最後一位的女朋友。」
單倩突然抬起眼,直視着他,用恨他的聲音說:
「算了吧,別再把自己說得楚楚可憐了,這個社會是看成績的!你口中經常強調的平凡,是所有女人心目中的平庸!」
乾坤聽到這話,整個人深深震憾,張口結舌,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他並不知道,在她心裏,他竟是如此地不堪。
單倩說完那句話,一直緊緊咬着下唇,她也自知說得太過火。
就算,那是女人的真話。
兩人之間畫過一陣難堪的沉默,她輕輕地開口說:「你太自私了。」
「妳也很自私。」乾坤的聲音也很軟弱:「我每天只求跟妳好好談十分鐘……是廿四小時裏的十分鐘啊!但妳連十分鐘也不肯給我!你有多久沒說過妳想念我了?」
單倩搖搖頭苦笑,「那麼,我是被甩了?」
他很難過。「誰甩了誰?重要嗎?」
單倩倔強的說:「好的,我知道了,我們分手吧。」她轉身就走。
乾坤死命壓抑着情緒,叫自己絕不能夠喚住她,絕不能夠把她重新抱到懷內去……不能夠錯了一次又一次。
結束,對兩人都是最好的。
他搞不清自己是悲是痛,只能一拳揮在走廊牆上,發出砰一聲的巨響。
然後,他用手抱着痛得要命的手指骨,後悔自己的衝動。
單倩始終欠了自己一句「生日快樂」,可是,他不敢追問,她究竟有沒有記得,這天就是他生日。
而無論有多忙,她也應該記起這個日子。
但他不敢問,真的不敢。
他只能遠遠看她愈走愈細小的背影,最後的一次。
 
 
慢慢就知道,
最後令一對相愛的人分離的,
不是不愛了,
反而是太愛太愛。
 
愛到有一方覺得,
無論對方做什麼,
也再達不到最低標準,
愛就會壓倒性的變成了恨。
 
有多愛就有多恨,
那就是雙方背道而馳的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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