踏入十八歲那天,爸爸和弟弟守坤替他慶祝生日。
三人去了尖沙嘴一家海鮮酒家,那地方很有氣派,有落地長窗,窗外就是維港海景,一家人極少去這些地方,可見爸爸真的很重視這個日子。
爸爸更叫了一枝紅酒。上了菜,菜很好吃。
飯席到尾聲,乾坤開口說:「我明天搬出去住。」
爸爸那舉着酒杯的手,僵在半空中,一下子沉默下來,面色霎眼間就變了。
守坤也抬起眼來,充滿錯愕地看看乾坤,乾坤避開了弟弟的目光。
隔半响,爸爸才開口:「打算住那裏?找到地方了嗎?」他嚴肅地看看乾坤。
他什麼也不透露,一句便說完:「我會照顧自己了。」
爸爸的聲音惘若所失:「你是成年人了,應該自立的。」
乾坤點了點頭。


「大家吃飽了嗎?」爸爸把那杯紅酒一口喝光,木着臉說:「我們走了。」
他召來侍應結帳,給的小費很少。
離開酒樓,在電梯裏,三人都沒說話,乾坤看得出弟弟想問什麼,但抿起了嘴巴。
走出大街,乾坤對爸爸說:「我約了學聯去逛街。」
「早去早回。」爸爸的語氣非常冷淡:「今晚還會回來睡吧?」
「會的。」
乾坤把兩手放進牛仔褲袋內,看他們拐過街角,直至消失為止。
一早在酒樓附近守候着的學聯,走過來接應乾坤。他急着想知道結果,乾坤會再次遭到父親留難嗎?
學聯也已準備好一大堆說詞,游說坤父放走乾坤。
乾坤簡單的說:「我自由了。」


學聯大大鬆口氣。
「等了這麼久,終於等到這一天。」乾坤的神情卻充滿苦澀,乾笑一下說:「我滿以為輕而易舉,卻一直開不了口。到甜品都奉上了,我才強逼自己說出來,心裏很難受。」
學聯預期這個朋友興奮之情沒看到,只察覺到他對家人的戀戀不捨。
「應該難過的。」他轉另一個角度說:「人非草木,做了十八年父子,總不可能沒有感情吧。」
「我不是要和他脫離父子關係。」乾坤垂下眼,「我們還是父子,只不過,我想減少見面……我希望,用距離去修補彼此的關係。」
兩人講心事講到凌晨兩點才道別,學聯提醒他:「你今晚回去,要盡量忍讓父親。你要搬出去,以他的角度而言,就是不孝,若他有什麼怨言,也最正常不過,你忍受一下就好了。到最後關口才鬧翻,最沒意義了吧。」
「我明白。」
乾坤回到黃大仙鳳德村的公屋,開鎖入屋也盡量放輕了聲量,不欲吵醒爸爸和弟弟。
洗完澡,就立刻爬上了碌架牀的上格睡覺。
他雙眼很快適應了黑暗的環境,爸爸的房門沒關上,乾坤斜斜可看到他的帆布牀,他正打側身背向乾坤,臉對牆壁那邊睡。


但他聽不到爸爸的鼻鼾聲。
在平時,爸一睡着,就會聽到如轟雷般的鼻鼾。
乾坤心知他還未睡,又或者,他轉醒過來了,卻不想讓乾坤知道。
一想到,這是他最後一晚留在這屋,他心裏感慨萬千。
他只知道自己非離開不可。
 
 
醒過來時,天已全亮,爸爸和守坤也上班上學去了。
乾坤拿出幾年前全家去台北旅行的康泰旅行袋,準備執拾衣物,卻見袋內有個白信封,打開一看,裏面有五張金色紙幣,附一張小字條,上面是父親斜斜歪歪的字體。
 
坤,錢留着用,有困難要回來。
 
乾坤垂下了眼,將信封放進外套內袋。
執拾了衣褲、手機充電器、小時候買的mp3機、還有他用慣了的水杯……拉好旅行袋的拉鏈後,他便提起那極重的袋子,踏着更重的腳步離開。
回頭注視這個他住了十七年的老家,良久良久的。


然後,他毅然拉開鐵閘,不再回頭。
他要開始過屬於自己的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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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人用上半小時,終於將一大桶十八隻炸雞吃完了。
趁乾坤去了廁所,學聯對單倩偷偷說了句:「謝謝妳。」
「炸雞不是我買的,是乾坤付錢。」
「不,我是感謝妳,令他振作起來。」
「為何這樣說?」
「他已坐在老麥幾個月,遲遲也找不到工作。」學聯告訴她:「我知道,他不是不願找,只是心裏顧慮太多,也欠缺了推動力。但自從認識了妳,他整個人便脫胎換骨,更嘗試了一直不肯試的。因此,妳對他助力很大。」
「真的嗎?」單倩意想不到,「我不知道,我對他有那麼重要。」
「妳只是忽略了自己的重要性。」學聯說了語帶相關的話:「可能的話,請多多照料他。」


「我會。」她忽然吐出一句:「乾坤是個依賴別人的人吧。」
並非以問號作結,所以不是個問題。單倩只是純粹想講出自己的感受。
學聯只是沒想到,認識乾坤不太久的單倩,居然也察覺到了。也許,她真有做記者的觸覺。他反倒可以把話說白一點:「是的,但他不會承認自己是那種人……不,他根本不知自己是什麼人。」
她猜忖着說:「所以,他說要搬出去獨居,你很擔心他,才會提議他跟你同住。」
「在香港租屋,真是個龐大的負擔。萬一他發現自己不是獨立的人,也已太遲了,還得坐一年監……」學聯揮一下手,向她解釋那個他自創的專用名詞:「因為,租約一簽就是兩年,第一年是死約,第二年是生約。他再不情願,也要給業主按時付頭一年的租金啊,不就是變相在坐牢了嗎?」
「你真是很照顧他。」單倩明暸的點點頭。
「只不過,他在這裏絕對沒有白食白住,他把幾年儲起了的利是和零用錢交給我,再加上他父親給的五千。堅持要給我分擔一半租金,總數有一萬多元。」學聯不想單倩誤會,替乾坤澄清。
他靜默一會說:「可惜,這屋子只有一個房間,我提議買一張上下架牀,乾坤堅持不要。到最後,只換過一張梳化牀,他一直睡在客廳……我覺得很慚愧。」
單倩看看客廳臨窗的沙發牀,對面的樓宇有幾十呎距離,陽光尚算充足,由於是內街,車聲不算響亮。她不覺有何問題。
她也明白乾坤的想法,他一定覺得自己麻煩太多,才希望給學聯保留私人空間。
「怎樣也好,有個好朋友互相照應,比起獨居好太多了。」她說。
學聯點點頭,「有一件事,是乾坤不知道的。他給我的錢,我一分一毫也沒動過,將錢全部存入銀行。而我自己也在努力儲錢,希望愈滾愈大,有一天可利用這筆錢,乾坤和我可開一家小舖頭,一嚐做老闆的滋味?男人總要開創自己的事業啊!」
「很羨慕有這種友情。」單倩露出欣賞的表情。
學聯愉笑起來,他擦擦雙手,開始執拾桌上的雞骨一大堆的,單倩也加入幫手。兩人見乾坤留起了未用的兩包茄汁、幾包濕紙巾和透明手套,學聯就把那些物資放到鞋架旁的抽屜內。
他想到什麼好笑的事就笑了,對單倩說:


「乾坤真是個很容易滿足的人,非常容易滿足……我記得,他有一次對我說:「我要求也不多啊,只要給我兩餐溫飽就可以了!我便取笑他:『那麼,你打算不吃早餐、午餐抑或晚餐?』可想而知,他就是那種人,也許永不會大富大貴,但一定會活在小小的幸福之中。」
「你真的了解他。」她突然問了一個憋在心頭的問題:「但你不會嘗試改變他,讓他變得更有……野心?」
「不,為什麼要改變他?」學聯堅決搖頭,「若我改變了他,他頂多變成我。我這種人在世界上太多了。所以,我喜歡他做自己,我不屑他變成我!」
這時候,乾坤走出來,他問停下說話的兩人:「喂,你倆在說什麼?」
「講你壞話啊。」學聯笑。
乾坤也笑,「我這個人壞事做盡,說幾天也說不完啊!」
「所以,我嘗試用Powerpoint去說!」
「嘿嘿,感謝大大超凡的抬舉啊!」
「不客氣,你活該的!」
在一旁聽着兩人鬥嘴,單倩面露着笑容,覺得乾坤變成了完全不同的人。
但她知道,這才是乾坤的真貌。
 
 

你有多久沒露出過真身了?


那個稚氣的、不裝模作樣的自己。
隨心所欲說話,不怕被生氣、被記恨、被報復。
 
要是你一直深藏不露,
也請別以什麼世外高人自居,
代表的只有一件事,
你根本找不到能令你暢所欲言的那個人。

在這共有七十億人口的地球上,
你可憐得連一個推心置腹的朋友都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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