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總是夜》

第十一章:鋼筆與墨水(下)

我們並肩來到櫃檯前,碰到旅館裡的唯一一個人,一個架著透明膠框眼鏡的男生,我猜他只有二十歲,看上去非常年輕。一臉稚氣的他看著推門進來的我們,眼神帶點驚奇,他站在櫃檯裡面。看情況,我們很可能打擾著他,他臉上的表情是多麼的不自然,混雜著腼腆和難堪,我猜他打算馬上離開位置,趕著上廁所。

身材矮小的他支支吾吾的說:「呃……是308號房的葉琦先生,原來你外出了,我竟然沒有發現呢。」具有水準的一句話,他給了我十分有用的情報,房間原來就是308號,我離去時也沒有特意去看一眼,真是疏忽大意。

嘿,多得他。





我開玩笑:「是因為你到了什麼地方偷懶吧?」

男生拼命搖頭:「不是啦,是因為肚子碰巧不舒服,很不對勁,我馬上又要上廁所了。」

想不到我的胡思亂想竟然跟事實吻合,這個看來就是旅館職員的男生碰巧肚子痛。看到他和櫃檯,我想起了離開旅館前取走的一件東西——手錶,咖啡色錶帶,配白色錶面,材質不名貴,也不低調。

「有一件事……在離開旅館時,我在地上拾到這個東西,是不是屬於你的?」我除下手錶並立即交還。

男生流露著萬分驚訝的神情說:「呃……原來是葉琦先生給我好好保管著,難怪我找不到呢,肯定又是我趕著上廁所,不小心碰跌了手錶……感謝你啊,葉琦先生。」





男生的反應未免太過激動和誇張,為了讓事情順利,我故意撒了一個謊,手錶本來好端端的躺在櫃檯上,我一時好奇的取走它。事到如今,我快將回到屬於自己的世界,不可能帶走手錶,還給他是合情合理的。

我試探說:「你太客氣了,其實我也有事情要找你幫忙。」

「喔?儘管說,儘管說,我樂意效勞的。」這個男生的想法未免過於單純。

「我想回到308號房,假如沒有你的幫忙,我回不了去。」

男生恍然大悟:「哦,我明白了。你在離開旅館後弄丟了房間的通行卡,這只是一個小問題,我可以拿後備的通行卡給你用,不必擔心。」這個人絕對比我以為的機靈,他反應迅速,立即拉開抽屜尋找,轉過眼已經把另一張通行卡遞到我的手裡。





「你真的很有效率,我不得不佩服。」我欣然收下通行卡。

男生誠懇的道:「你才是太客氣的那個人啊,我身為旅館職員當然要為客人提供最出色、最體貼的服務,這可是我的職責啊……」

我作了一個手勢打斷他的話,再用一個恰如其分的微笑來回應。

他突然又問:「恕我冒昧,請問葉琦先生身邊的人是誰?」

「哈哈,記錄訪客資料也是你的職責吧?」我以一個很聰明的方式反問他。

他點頭說:「對了,勞煩這位小姐在訪客記錄簿上寫下自己的名字、身份證號碼、聯絡電話號碼,謝謝。」面對如此良好的服務態度,我跟張小夜都不會為難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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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小夜依照吩咐去辦,留下一些個人資料。她的字很美,比她的人還要美,是輕描淡寫的草書,具有個人風格,跟葉琦的字跡是兩種絕然不同的取向。假如看字跡來辨別每個人的個性,張小夜那風格獨居的手寫代表她擅長隱藏和掩飾真我,有時候拐彎抹角,不夠坦率;葉琦的一筆一劃就像刻鋼板,嚴肅,不苟言笑,擁有理性又實在的性格,守秩序、有規矩、服從紀律,自律神經很強,卻沒有浪漫情懷,缺乏冒險嘗新的精神。

至於鄧家豪,在電腦和手機流行的現代社會,我沒有太多寫字的機會,所以想不起自己的字跡,印象中,自己的字從來都不美,沒有太大的討論價值,要跟張小夜或葉琦的字作比較,是自取其辱。





暫別矮小年輕的職員,這個人帶來了莫大的親切感,我直覺的認為他是個和善的人,值得信賴,假如我們交上朋友一定相當不錯。我看著他跑往廁所方向,他表現得非常著急,我們真的、真的耽誤了他本來的計劃,我有點內疚。

我跟張小夜隨即往上走了兩層樓梯,到達位於最頂層的三樓,利用職員給我的通行卡進入自己睡過的308號房,3和8的數字組合使我想起怪人的小說《3N8》,故事沉悶,節奏緩慢,故作高深,使我在閱讀的時候睡意大增,根本看不下去,他說過這就是個人寫作風格,改不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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進入房間,有著一種不協調的親切感,睡過的地方果然就是不一樣,我摸了摸門旁的牆壁,目的是為了亮燈,過程順利,泛黃燈光使我們的視野變得稍微清晰。我們必須找到鋼筆,對我來說是絕對神秘的東西,張小夜將樂意幫忙,她要找回自己的丈夫,我要回到原來的世界,所謂的互惠互利、通力合作,這是我們都渴望出現的結局,誰也不會讓違背想法的事情發生,人總是希望事事順利。

我們同時蹲下,在地板上進行搜索,其實這似乎是多此一舉,地板面積很小,而且沒有擺放東西,這是屬於旅館的房間,職員不會放置任何多餘的物品和家具。如我所料,我們在地板上果然找不到鋼筆,那東西不可能被丟到地上去,要是在地板上,我的腳底可能早就遭殃。

轉移目標,最有可能發現鋼筆的地方應該是白色睡床,那裡亂成一團,有被子、有枕頭,也有衣服……

「唉……」我逃到心裡偷偷嘆息。

情況不妙,我記得被子裡藏著一些女裝內衣褲,最要命的是那個懷疑跟葉琦做愛的女生絕對不會是張小夜,即是說,那可能是出賣肉體來賺錢的妓女,又可能那是另一個跟他搭上關係的女生,而且是個身材火辣的艷女郎,這些證據千萬不要給張小夜發現,這只會引起更大的麻煩。





說時遲,那時快。

「這是……」張小夜隨即摸到那個黑色雷絲胸罩,一臉詫異的凝視著,話兒卡在嘴裡,久久說不下去。

這情景彷彿就是電視劇的一段,注定要發生似的。

一下子,突發情況使我支吾以對:「呃……我也不清楚是怎樣一回事,或許跟葉琦無關,你千萬不要亂想。」話裡有錯,我十分疏忽,禁不住要責備自己。

張小夜忍住嗚咽說:「不必為他說盡好話,我知道真相的。自從離開我們的家後,他在外面找女人上床是家常便飯,我明白的……也能接受的,只是摸到了實實在在的證據……難免委屈難受……」

「算了吧,儘快找回鋼筆,把他換回來,再好好教訓他一頓。」我算是機靈,立即換個話題。

身上驟然籠罩著一陣冰冷感的張小夜說:「嗯,我懂得輕重之分。」這符合她的個性,掩飾真切的感受,阻隔情感的自然流露,說話和表情都可以是一種假裝,但那堆盈在眼眶的淚水還是騙不了誰。

「容許我多問一句,他有否召妓上癮?」





「我曾經打聽過這方面,他不曾做過,那些都是一夜情的對象,他是個眾多女性夢寐以求要吃到的男人。」說後,張小夜輕輕搖頭。

我苦著臉說:「吃……形容得很生動貼切,不過我已經問完了。」

「怎麼你會關心召妓的問題?」反過來,她繼續鑽在同一個話題上,但重心和意義已經轉移到我身上。

「我討厭別人召妓,自己也不曾召妓,就是這個原因。」沒有說謊,這是我一直堅持的想法,有點遠離現實,有點不切實際,不嫖的男人不是沒有,而是稀有。

「你是個光明磊落的男人。」張小夜木無表情的轉身說道。

「這只是個性使然,是個別例子,事實上,我也曾經壞事做盡。」提及往事,內心難免戚戚然,感覺實在不舒服。

「可惜,時間不容許你多說一些自己的故事,我很好奇、很感興趣,不過葉琦他永遠都是最重要的。」張小夜顯得依依不捨,她對我產生了若干的好感,好笑的是我的外表和身體根本就是她丈夫,那個歌聲平庸的葉琦。





我乾笑一聲:「嘿,當然啦,那是你唯一的丈夫,你們的命運一直連繫著,關係也是割不斷。」

斷掉的是微妙的幻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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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間隨著這句話靜止不動,我們身處威利萊旅館的308號房,沒有風吹,以為空氣也沒有流動,靜寂是由於變化將會出現,常說「事必有因」,一切事物皆需要花費時間來培養醞釀,甚至是漫長的沉澱,一切結果也需要苦苦等候,沒有不勞而獲的幸運,沒有一朝一夕的神奇。

至少,我們都碰不上好運氣,要不然我們沒有相遇的緣分。

「找到了。」

這會是那一股跟我不咬弦的好運氣嗎?

張小夜淡然說道,未有發出預期的一聲驚叫,不包含絲毫興奮和激動,我們早就料到鋼筆躲在房間的某個角落,這句話的出現只是早晚的問題。從離開沙灘開始,一切還在預期之內。

「在那裡發現的?」我如常問道,這彷彿是擬定妥當的對白。

「就在枕頭下方,似乎他是躺在床上使用鋼筆的。」張小夜試作推敲。

「合情合理,我醒來的時候也是躺在床上的。」這使我想起睡醒那時的情景,不明不白的,印象模糊的,有著不對勁的感覺。

「找到鋼筆是個很不錯的好消息……」她表現得了無生氣,說話有所保留。

「嗯,還有?」我察覺到那隱隱的不安感,308號房的節奏頓時慢下來。

張小夜默默無語,提起鋼筆,做著重複的動作,試圖用筆在手背上寫字,她的神情立時變得苦惱沮喪,眉頭緊皺,彷彿承認事情是做對了,但照樣碰壁。

我禁不住追問:「是怎樣的情況?怎麼不說話?」

「沒什麼……純粹是墨水耗盡。」說得若無其事,說得不怎樣在乎,卻是誰都看得懂的假裝。

我心裡隨即產生出一個疑問:「墨水跟鋼筆存在著怎樣的關係?對我們的『交換』計劃到底又有什麼大小影響呢?」

話沒出口,心靜靜等待她的解答,窗外鑲住的始終是一片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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