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總是夜》

第三章:打掉骨肉

ocoh說:「試問有誰忍心打掉或離棄自己的骨肉?事實上,每天都發生很多墮胎和棄嬰的事件,假如站於道德高地,我可以趁機說很多大道理,不過這就不是我。現在,我想說的只有一句,假如父母沒有把我生下來,廣闊的世界裡就失去了一些文章,可惜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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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悠閒的星期天,既是難得的休假,又是不用上駕駛課的好日子,記憶正確無誤的話,下一次的駕駛課將在幾天後進行,也就是遙遠的下星期。

我喜歡這個星期天,不得了的喜歡。





時間是下午兩點鐘,我仍然躺在睡床,不捨的抱著棉被,心裡未有任何計劃,到那裡吃午餐也未有打算,讓內心呈著一片平靜,沒驚喜,沒雀躍,享受自由自在、無拘無束的一天。

脫離捆綁的感覺妙不可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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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作自我介紹,我的名字是平凡的鄧家豪,相信在這個現代化的繁榮城市裡會有很多很多的家豪,也有為數不少的鄧家豪。走在人群之中,我不突出、不起眼,沒有那種整個世界都圍繞著自己團團轉的自信,倒是覺得「多我一個不多,少我一個也不少」,對社會的影響力微乎其微,賺錢的能力非常有限。由於可供選擇的工作不多,我草率的進入了一家電腦配件批發公司,別人以為簡單的工作其實並不輕鬆,有些時候忙碌得過分,使我有抓破頭的衝動。

我今年已經二十五歲,不再是一個依賴家庭的小孩子,而是擁有幾年工作經驗的年輕人,城市忙碌的生活不斷燃燒生命、吞噬青春,總覺得自己不再像個年輕人,常常提不起勁,擁有老頭子的心境,對很多流行事物不感興趣,什麼娛樂圈的八卦、足球賽事的比分、科技產品的應用、專業級的照相機和相關配件、長相漂亮精緻的女生……

我很奇怪,統統沒興趣。





這是生命裡的第二十五個年頭,每天都要應付急速的生活節奏,使我快要吃不消,身體比以往虛弱,心靈比昨夜衰弱,苦不堪言的勉強支撐著,我經常抱有懷疑:「自己應否生存下去?」

說話是這樣,想法是這樣,說到底,我根本不具備結束生命的勇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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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日,有兩件事情困擾著我。

首先是關於精神和記憶,我的精神狀態很糟糕,處於二十五年以來最惡劣的一個時期。我似乎陷入了一個困局,跟世界各走極端,漸行漸遠,跟城市的人們有了隔膜,思想不再相通。今時今日流行的東西都好像和我無關,他們活在繁忙的現代化城市香港,我活在自己的封閉空間裡。

至於記憶,身為年輕人的我常常記不起剛發生的事情,要不是有電腦和智能手機為我記錄瑣碎,單單依靠自己的衰退腦袋,我必定會犯下更多的錯,遭到奧治更嚴厲的責罵。





第二件事情包括現在和過去,跟一件陳年往事有關,事情發生在久遠的十七歲那年。事隔多年,忙碌的生活使逐漸記憶模糊,我已經有一段時間未有憶起往事,以為那事情會隨著歲月煙消雲散,料不到在這個愉快的星期天,我竟然再次收到她的電話。

躺在睡床上的我伸出手臂在枕頭位置尋找手機,記得自己把手機放在附近的地方,找了一下,未有發現,到頭來發現它好端端的平放在桌子上。

感覺,有著說不出的古怪。

「喂。」懶洋洋的我說道。

「你好,我想找鄧家豪。」

聽起來,這是十分奇怪的開場白,螢幕顯示著一組陌生的手機號碼,完全沒有印象,女聲用著正經八百的語氣說話,應該不會是身邊親近的朋友。她給我的印象很陌生,我們之間彷彿存在著無形的一堵牆。或許是我想多了,或許是我糊塗了,我猜她不過是財務公司的代表,受上司委託,於是打電話來苦苦相勸,要我好好考慮向他們借貸而已。

我故作嚴肅地說:「是,我是。」

「對我的聲音有印象嗎?」女聲說話古怪,使我摸不著頭腦,似乎這已經不可能是來自某某財務公司的宣傳電話。





「什麼?我不明白你在說什麼。」我茫然問道。

她又說:「我們是認識對方的。」這句話不簡單,足以在一瞬間扭轉整個對話的局面。

既然對方是自己可能認識的人,我改用輕鬆的語氣答話:「呃……抱歉了,單憑聲音,我真的想不起你是誰啊。」

「哈哈,想不到你已經把往事忘記得一乾二淨,最近肯定過著逍遙自在、風流快活的好日子吧?」她在冷嘲熱諷,似是故意的。

我不以為意地說:「才沒有,碰巧今天是休假,平日的工作並不輕鬆,經常需要加班,拖著疲累不堪的身體乘車回家,然後抱頭便睡,真的是有苦自己知。」

她沒有理會我的解釋,繼續自說自話:「我會給你一些提示。」

我抱著玩遊戲的心態說:「喔,隨你喜歡。」





她沒有怠慢,把話說得直截了當:「我們都認識一個叫彩虹的人。」

我敷衍說:「彩虹嘛……是有一些印象。」其實我還未想起來,只是隨便給出回應,試圖套取更多的話。

「彩虹是個男生,他曾經向我展開瘋狂的追求。」

我抱有懷疑:「這跟我沒有半點關係啊。」

「他太煩了,總是苦苦糾纏,我很害怕他,沒有接受他。」她說話的聲調保持穩定,語氣不帶有絲毫激動,彷彿在說著別人的故事,事不關己似的。

我笑說:「這很好啊,解決了一個麻煩人物,你可以輕鬆的過日子。」

「後來我愛上一個更麻煩的人物,在他的建議下,我下定決心拒絕彩虹,然後情不自禁的愛上那個人,激情一發不可收拾。」她繼續說下去,似乎打算說成一個愛情故事,是屬於悲劇的那一種。

我猜說:「你所說的那個人物不會就是我吧?」





「聰明,你猜對了。」說畢,她發出幾聲生硬的笑聲,想不到她會為此感到高興,這個人也許是個天真的傢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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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心急如焚,立即追問:「你到底是誰?」印象逐漸浮現,不過仍然說不出一個關連的名字,或許是意識自動自覺的躲開了那些跟她有關的記憶,把這個人封印在腦子裡的最底層。

坦白說,我很想向她怒吼。

她緩緩的說:「我的英文名字是Rain,中文名字是何依婷。」

「再說一次,緩慢一點,清晰一點。」剛才的肯定是耳誤,我希望重新確認她的名字,一遍不成的話,再來一遍。

她遵照我的要求說:「何、依、婷。」每隻字都清楚得無法挑剔,我也不容許自己繼續懷疑。

我搖頭說:「不會吧,你竟然是依婷,你真的是我知道的那個何依婷……怎麼會突然打電話來的?」她當然看不到這個充滿無奈感的搖頭小動作。





她依然表現得沉著冷靜,嘗試引導我:「還記得我們在十七歲那年的故事嗎?」

我立即回答:「記得……記得……」在情急之下,我儘量不想刺激她。依婷的舊日模樣立時在我腦海中漂浮,我記得那個情緒化得難以用文字形容的她,經常哭哭啼啼、竭斯底里,老是死心不息,老是疑神疑鬼。

「由於彩虹的糾纏和騷擾,我認識了你,求助於你,在你的鼓勵下,我才擁有拒絕他的勇氣,甚至改掉手機號碼,後來又搬了家,終於逃出他的魔掌,他沒有再煩我了。但事情未有因此結束,我情不自禁的愛上你,記得你說過的一字一句,甚至不懂羞恥的主動追求你,一定要你當我的男朋友,那一年我真的……很愛你。」

頓時間,她的一段話使我支吾以對:「哈……那些都成為過去了……我們應該展望將來,開拓新的人生和生活,不是嗎?」

依婷冷冷的道:「不要把話說得這麼輕鬆、這麼隨便,好嗎?」我清楚她還在抱怨。

我作出解釋:「沒有啊,我只是嘗試給你鼓勵。」話是有點牽強,但必須說下去,希望使她的情緒穩定下來。

「真的嗎?」依婷的聲音出現了微弱的抖動,我曾經是最了解的那個人。

我再編一些冠冕堂皇的話:「嗯,正面一點,樂觀一點,人生便是這樣的啊,日子好壞也要好好面對。」我真的打算胡混過去。

換來的卻是態度堅決的一聲:「不!」

「因為你,我的人生變得很糟糕,身心都承受創傷,都是你……總是你。你的出現改變了我的人生,害死我,摧毀我……總是你。假如沒有你,我才不會有那些回憶,才不會有現在的淒慘。」說話裡的兩次停頓都是為了帶來相同的三隻字和意思。

面對如此明確的指斥,我只懂說:「對不起,真的對不起。」

依婷再說:「道歉是多餘的。」

「那可以怎麼辦?」我茫然問道。

「那時候我把懷孕一事告訴你,你卻立即向我提出分手,那種感覺非常痛心,我接受不了,精神迅速崩潰,每天都是恍恍惚惚的行屍走肉,每天都是苦著臉的不快樂,每天都默默等待你的電話,期望你突然回心轉意。由於肚裡懷著你的孩子,使我心存猶豫,一直不忍心打掉它……」她再來一次長篇大論。

「難道你真的把孩子生下來嗎?」這是很值得關注的問題,假如孩子順利誕生,即表示那就是我的小兒子或小女兒,無論如何也必須相認,承擔多年前遺留下來的責任。

「沒有,你沒有回來,父母強迫我打掉它,我不得反抗,必須遵從他們的決定。我們毀掉一條生命,殺死一條生命。它順利出生的話便是活生生的人類,結果自私的你沒有回來,你毀了我,也毀了它,破壞了我們的人生,那個人正是你。」依婷一氣呵成的罵完,單是說話,單是聲音,我已經感受到埋藏在她心底多年的執著和怨恨。

恩怨情仇不是一天一夜所能造成,也不是一下子能夠解決。

我帶著歉意由衷地說:「對不起,都是我的錯。」

「對了,我打算把打掉孩子的過程告訴你,那血淋淋的創傷又可怕又難忘,我希望你能夠了解這一切,我會盡力把當時的情況說得逼真傳神,務必使你明白我在進行手術時的感受和矛盾。原來事情並不如我們想像般簡單,胎兒絕對不是一些身體不需要的組織,而是活生生的生命……」照情況來看,依婷將會完完整整的把自己的經歷訴說一遍。

我硬生生的打斷她的話:「不要說了,我真的不想知道,求求你,放過我。」這等同跪地求饒,就算說成搖尾乞憐也不過分。

「是空虛的感覺,是內疚的感覺,還有自責的感覺,一個個惡夢重複上演,我常常痛責自己有過冷血邪惡的念頭……」她故意忽略我的請求。

情急之下,我用上更強硬的語氣:「足夠了,何依婷!真的不要說下去,不要瘋癲,放過我!」說到底,這是一種陷於絕望邊緣的哀求,我情緒激動,快要哭出來。

「直到如今,我仍然記得那些片段,直到如今,仍然未能分離……」說話帶著絲絲哀傷,似是話中有話,似是故意留白。

我勉強壓下聲音,假裝沉著冷靜:「對不起,我真的不打算知道那些過程。那是七年前的事情了,希望你能夠儘快忘卻不快,假如生活上有什麼需要幫忙的話,請直接聯絡我,我會盡自己的能力幫助你。我不奢求得到你的原諒,那是一次慘痛的經歷,我真的、真的感到後悔,常常引以為鑒。」

霎時間,依婷的情緒也好像得到舒緩,她平靜地說:「我把經歷說出來不是要自己內心好過,而是要你受盡良心責備,當年你只有十七歲,現在是二十五歲,不再是小孩子了,我要你得到應有的教訓,承擔不能推卸的責任。」

我匆匆說:「我明白,不要說了,再見。」這句話只花了兩秒鐘來完成,說話效率高得驚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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果斷的我中止通話,逃避這個由依婷刻意製造出來的電話惡夢。恐懼可怕的夢雖然告一段落,可是在掛掉電話後,她的聲音一直在我的耳邊徘徊,揮之不去。那段關於懷孕和墮胎的往事一一在腦海中重現,曾經以為悠閒的星期天不再愉快,意外接聽的一個電話勾起了我們的慘痛回憶。

是一段殘酷而不為人知的少年往事。

年少無知的兩個少年人──十七歲的我與她,為了逃避現實生活的各種壓力,為了獲取肉體上的快慰和一時的滿足,自那個夏天開始,沉溺於無休止的性愛,我們忘記了生存在世的基本,不顧一切的做愛,更沒有做好避孕措施,以為那些不幸絕對不會發生在自己身上。

我們都錯了,愚不可及。

交往的半年後,她發現自己懷孕,同時間,我們的相處也出現問題,想法有著嚴重的分歧。每一天也會引起小爭執,每三天便鬧分手,我們都不成熟、不理智,這段感情的幻滅,雙方均須負上責任。

直至到了某一個印象模糊的日子,本來猶豫不決的我毅然離開她。逃避也需要付出勇氣,內心苦苦掙扎,好不容易才能做個了斷。放棄一段關係、一份感情,還有放棄她肚裡的孩子。

中止通話,關掉電話,躲在房間,挨靠牆壁,當年的自己不負責任的丟下她,鑄成大錯。傷害了孤立無援的何依婷,摧毀了十七歲女生的美好人生。

「依婷,真的對不起,千萬不要再打電話過來,不要把那些經歷說得繪聲繪影。」呆滯的我摸著灰白色的牆壁自言自語,淚流滿面,也沾濕了襯衣,嗅到了苦澀。

世界上,有些過錯不是說聲道歉就能了斷,犯下了便會糾纏一輩子,就算她沒有埋怨痛斥,我也不可能逃過良心的責備,早晚會被拉進惡夢旋渦裡,千刀萬剮,永不超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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