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15. 依存 


  背景聲中,傳來女生的談話與笑聲。聽起來應該是在街外吧。 

  「返學校?我放左學好耐啦喎,都得既,但yuki話今日想食蜂蜜雪糕,miki話要睇戲,ayumi話要去A&F……」 

  yuki?miki?ayumi?

  阿北眼前浮現出三副臉孔,分別穿著水手服﹑護士服﹑女僕裝。 





  到底哪一個是哪一個? 

  「唉,我唔理啦,佢地三個同你一齊?係就岩啦,一齊番黎啦。愈多人愈好。」 

  「返去做咩先……」電話的另一端,林強懶洋洋地說。 

  「總之你返黎我在解釋啦,時間緊逼,六點學校就閂大門,你入唔返黎啦。」 

  「吓……可唔可以解釋下呀,我唔係好得閒喎……」 





  林強猶疑之際,身後接連傳來「強強~」「一陣去邊呀~」「同邊個講緊電話呀~」幾聲嬌嗲的催逼。 

  阿北無名火起,對著電話大吼:

  「返黎拯救世界呀屌你老母!」 


  「屌你老母」在空洞的禮堂中盪起回音,他希望這時侯沒有人經過附近吧。 

  阿北掛了電話,深呼吸,平復情緒。 





  為什麼會發火呢?雖然阿北也不是第一次對林強發火,但以前也只是牌戰的時侯,林強太過白痴才會有,而這一次,明明事不關己,他卻如此惱火。 

  算了,算我運氣不好,阿北對自己說。 

  他將萬用刀收起來,放回褲袋裡。 

  還是沒法下手。 

  雖然他知道,許愛悠不解釋破壞戲劇社背景的原因,不是因為她不願意向阿北解釋,而是因為她選擇先做了再解釋。 

  許愛悠的腦袋是三分思考,三分即興,四分直覺。阿北甚至懷疑,她有時侯也搞不清楚為什麼做某件事。 

  但,如果目的只是阻止話劇社在校園祭的演出。 





  那除了破壞背景外,一定還有別的方法。 





   
  學校快要關門了,但許愛悠告別殷詠弦,離開林中的教堂後,還是折回了學校的圖書館,在圖書館深處,找出上一學年的師生相冊。 

  許愛悠綜合對尤天勇的了解,加上直覺,她認為偷取范震升電腦的,不是尤天勇,而是另一個人。 

  想來想去,假設有人想用手段控制十二大社團──那又如何? 

  動機呢? 





  不可能是想「修改校規」,如果是的話,那個人應該就捧著范震升的電腦來找她示好了。 

  那個人連歐研這種小社團也要操縱,卻又並非想「修改校規」,那麼針對的對象,就不是制度,而是害怕十二大社團被控制的人:尤天勇。 

  能尤天勇身上得到的好處? 

  想到這裡,許愛悠不禁笑了。他已經不是單身……不,用這個方式求愛也太變態,場地使用權?不,這一點尤天勇雖然手執大權,但卻從不吝嗇,他是建制中的溫和派。 

  唯一的可能:學生會會長的提名。 

  許愛悠翻開相冊,找到學生會,與其他社團的合照。 

  不會是學生會內部的人,例如Mimi,尤天勇說句話就能讓她得到提名,根本不需要多餘的動作。 

  那個人是十二大社團的成員之一。唯有出席聯席會議,才會認識學生會的秘書Mimi,才能從她手上取得鑰匙,潛入社團室。 





  去年五年級的學生,今年會是六年級準畢業生,所以不能參加學生會選舉。 

  四年級或以下的代表,只有兩位,一是女童軍的團長,二是問答隊的第二隊隊長,只有三年級的鄭雪蕾。 

  原來不是「他」,是「她」。 

  何子晉提過,女童軍早就想脫離「男女童軍」的名義,而獨立成為「女童軍」,如果女童軍的團長在這個時侯分身去選學生會,就必須放棄整個女童軍。可能性不大。 

  許愛悠的眼光停留在那個與她相差兩年級小女孩身上,她擁有一雙銳利的雙眼。 

  上一學年,問答隊的隊長畢業了,今年的新隊長……是誰呢? 

  如果這個女生,不滿足於問答隊的位置,又有著問答隊那種優等生,傾向制度與權力的性格呢? 





  成為會長的前一步,是獲得提名,獲得提名的前一步,是成為聖誕節的總籌委。 

  今天是11月11日,每年大概11月中,便會公佈聖誕節的總籌委。 

  阿北也好,殷詠弦也好,他們沒有擔任過學生會的成員,不知道聖誕節校園祭背後的種種角力。

  聖誕節的總籌委,除了要協調各大小社團在校園祭的配調,同一時間,也需要觀察各大小社團的態度,社團說穿了是學生組織,尤其以高年級為主,這當中不但佔了不少的選票,也左右了不少支持度。 

  鄭雪蕾。 

  雪蕾,好美的名字。 

  去年擔任學生會的秘書,許愛悠對這位未能進入權力核心的小女生沒有太大印象。 

  那麼,今年是妳先來找我呢?還是,我先找到妳的把柄? 





  林強帶著三個女生,趕回到校舍。 

  「強強,行得咁急做咩呀……」 

  那天晚上,穿護士服的是身材最好ayumi,她率先問。 

  「等一等,唔洗咁急既,係咪又係你既愛悠BB。」 

  穿女僕裝的是最善解人意最溫柔的yuki。她看見林強難得焦急的神情,便問。 

  「我地仲要睇戲架……」

  穿水手服的是miki,三個中最野蠻最任性的女生。 

  阿北跟其他人一樣,一定分不清她們三個,應該連名字也記不起來。 

  「唔關愛悠BB事,係阿北,佢好耐無咁火啦。」 

  「阿北……你指,係你兄弟阿北?強強呀,我地幾時去睇戲呀。」水手服miki央著林強的手臂。 

  「放手!」林強大力甩開了miki的手臂,她不禁嚇了一跳。「阿北唔止係我兄弟,仲係我救命恩人,無佢,我林強一早死左,佢叫咩我都會做!」 

  是餓死。林強好賭的日子裡,阿北曾經無數次從午餐危機,車錢危機,八達通危機中解救過阿北。 

  林強喘著氣,校門還沒有關上,他急步穿過校園,來到阿北的舊翼禮堂後方,他領著三個女生,雖然已幾乎沒有人了,但還是小心地從後方的出口竄進去。 

  林強知道阿北那麼緊張,一定不是簡單的事情。 

  進了後台,他看見阿北手忙腳亂地搬動著各種的舞台劇道具。 

  阿北看見林強,呼了口氣,抹了抹額上的汗說: 

  「快手,將啲道具呀,背景,全部搬曬我地社團室,我睇過啦,佢地好多都拆得開,拆唔開都夾硬拆啦。」 

  阿北著急的說,林強說:「點解你要搞話劇社既道具……係咪愛悠BB……」 

  「今次唔關佢事……住!唔好等啦,趁依家無人,我地社團室係地下,搬落去好快既姐,你地三個靚囡,都幫手啦唔該!」 

  阿北實在無法殘忍破壞所有話劇社的道具。 

  他想出了一個折衷的辦法,將所有道具拆散,搬走,收到橋牌社的社團室裡去。 

  橋牌社的社團室不比話劇社的社團大,但勉強還是能塞進去。

  阿北一邊抱起舊木桌,也指揮著林強與其他三個女生。 

  五個人合作將各種物品,從禮堂舞台的後台,經過無人的後樓梯,搬到社團室裡去。 

  剩下最後最大型的背景版以及假噴水池,這些道具無法拆開,阿北與林強苦思該如何處理。 

  「聖誕節校園祭……」林強問道「話劇社會表演唔到,咁樣──」 

  阿北心裡當然也很清楚這一點, 

  這正是許愛悠的目的。 

  可是他還是想不出來,話劇社的表演﹑范震升的電腦失竊﹑聖誕節的校園祭﹑許愛悠的校規修訂──四件事有何關連。 

  「因為,鄭雪蕾要選下年既學生會會長。」 

  舞台下方的空間有強力的吸音功能,死寂的後台,反而突顯了前台的一把聲音。 

  聽見這把聲音,林強便開始歡呼,阿北只好嘆了口氣,刷地拉開帷幕。 

  許愛悠像舞台劇的女主角,背負雙手站在前台,看著後台的五人。 

  「許大小姐,妳係咪次次出場都要懶型?咁會諗爆作者。」 

  許愛悠抱起肩,帷幕中央,舞台中央,她翻起食指,像獨白的演說: 

  「鄭雪蕾雖然係問答隊名將,但唔係學生會出身,又加上只係四年生級既小妹妹。除非無人同佢爭,如果唔係,佢既支持度唔會太高。佢就係怕依一點,所以先會想辦法對付十二大社團。」 

  阿北與林強,加上三個女生,變成了許愛悠的觀眾。阿北說: 

  「鄭雪蕾?」他對這個名字完全沒有印象。 

  「鄭雪蕾偷左范震升部電腦,係想向尤天勇證明,佢比尤天勇更有辦法控制十二大社團,尤天勇怯於人事混亂,佢會答應鄭雪蕾俾佢做聖誕節籌委。」許愛悠繼續說「然後,佢會再係校園祭既時侯,慢慢侵吞非十二大社團同埋小型社團既支持度。」 

  所以這個叫鄭雪蕾的人,偷了范震升的電腦,只是第一步? 

  「但係……咁同妳既校規修訂,有咩關係,選學生會會長……我地都六年級啦,同我地無關下話。」阿北問 。

  「依個正正係重點,」許愛悠張開雙手,恍惚舞台劇的射燈正照在她身上「尤天勇最唔想見到既,係十二大社團提出『校規修訂』;小型社團既社團活動,一直都係靠聯合形式既大活動──世上有邊個人,可以掌握到依兩件事?」 

  阿北決定不說出答案。 

  「我,許愛悠。」她自己說了。

  「而我最需要既,就係十二大社團核心社團既選票,包括問答隊。」她指向自己說「總結──鄭雪蕾,會假意想同我合作。」 

  阿北試圖理清整個脈絡。 

  簡單來說── 

  鄭雪蕾為了壓制尤天勇,以及爭取小型社團的支持,所以需要許愛悠。 

  許愛悠為了得到十二大社團剩餘的動議權,所以需要鄭雪蕾。 


  但……許愛悠說,「假意」? 

  「無錯,鄭雪蕾根本唔會推動『校規修訂』,佢只會拎依一點黎要脅尤天勇同利用我。」 

  「咁你打算……?」 

  阿北知道,這才是許愛悠想說的重點。 

  「係佢成功威脅我之前,我先成功威脅佢。」 

  阿北瞇起眼,呀,女人的戰爭。 

  「決勝日:聖誕節校園祭!」 

  許愛悠帥氣擺出宣戰的pose,林強與三個女生紛紛拍掌。 

  許愛悠踏步過來,拍著阿北的肩頭,這讓他想起,兩個月前的天台上,許愛悠用同樣的語氣要脅他。 

  「阿北,你唔好諗住可以置身事外,你都係十二大社團一份子,而且係我既──」 

  說到這裡,許愛悠的嘴型凝結了。 

  阿北的耳蝸,許愛悠的聲帶,都仍未找到那個空白的詞語。

  許愛悠別過了頭,放開了阿北肩上的手,看著話劇社的背景版說: 

  「你明白如果你唔先操縱話劇社,佢地就會被鄭雪蕾操縱?就好似歐研咁。」 

  阿北無言地看著許愛悠,許愛悠補了一句:「我會想辦法令佢地用第二個方式演出。」 

  「對唔住,女神閣下,我做唔出。」阿北攤手說。 

  「即使你知道你咁做,可能會令我失敗?」許愛悠說。 

  阿北沒有回答。 

  「即使我將你既罪證傳俾風紀委?」 

  「……罪證?」 

  林強聽見這句話,詫異看著阿北與許愛悠。 

  「無論如何。」阿北回答。 

  阿北並不如許愛悠,他沒大志,他不想拯救世界,甚至世界到底是什麼一回事,他也想不清楚,也不想去清楚。 

  但他非常肯定,他並不想破壞這世界。 

  即使在許愛悠眼中,這世界有多值得拯救。 

  許愛悠看著阿北,阿北也看著許愛悠,無言的瞳孔裡映照出對方。 

  「唉……」 

  許愛悠突然嘆氣了,慨嘆的聲音在禮堂外迴盪。 

  她揮起手,一道鑰匙從她掌心飛出,丟向阿北。 

  阿北接過,不明所以。 

 「練舞室既鎖匙。我唔係幹部,真係跳到腳斷先呃到返黎架。」許愛悠說「太大件既野,你搵黑膠袋痴埋包一包佢,我會話係表演要用既道具。」 

  林強見許愛悠竟然退讓了,大叫了幾聲「愛悠BB」,便跟阿北趕忙將道具搬去練舞室。 

  然後,許愛悠拔下了眼鏡。 

  想來,她已經好久沒有對任何人屈服過。 

  再上一次,已經是去年的聖誕節校園祭。 

  眼前,阿北的身影與臉孔都模糊了,幽暗的舞台像回到了一年前,無法言喻的不安,穿過時空的距離在許愛悠的心裡浮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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