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16. 慈愛 


  程芳靈聽說,女生與男生交往的時侯,總喜歡問: 

  「你到底鐘意我啲咩?」 

  又聽說,男生總覺得這個問題很難回答。 

  但程芳靈覺得這個問題的出發點錯了,應該問: 





  「到底我鐘意你啲咩。」 

  每個人總需要被愛,卻總是驕傲不承認,反而要求他人說出求愛的理由。 

  求愛的,從來都是我們自己。 

  如果硬要回答第一個問題,程芳靈會說: 

  「因為我鐘意同佢一齊時侯既自己。」 




   
  自從電腦失竊以後,范震升的狂喜﹑激情﹑瘋癲﹑怒吼﹑悲憤,全都像入冬以後的暑氣,無形消散。 

  從了閱讀﹑進食﹑睡覺。他便被著毛衣,坐在窗前,口裡呢喃著連程芳靈也聽不懂的字句。 

  「astin min……jest teraz……исчез……tassa maailmassa……ამიტომ, არ ……」 

  冬天的陽光像濛了一層灰,照出他的背影似剝了色的壁畫。 

  雖然范震升就在她眼前,但程芳靈明白,他的世界己經粉碎了。 





  這樣下去,不但得不到認證,如果學校發現范震升這個樣子,他會被送進精神病院吧。 

  為何要如此殘忍。就算許愛悠真的能把電腦拿回來,范震升真能恢復嗎? 

  就算能恢復,就可以這樣玩弄我們嗎? 

  只是為了,對我和范震升來說均只是微不足道的理由嗎?

  喀喀。敲門聲。程芳靈站起來打開門。 

  是一位個子不高,但眼神卻總像在俯視其他人的女生。她就是…… 

  「您好,你係程芳靈師姐?我係四年級既鄭雪蕾。今年聖誕節校園祭既總籌委。」 





  程芳靈沒有回話,只是讓她內進。鄭雪蕾看了一眼坐在房間角落的范震升,卻沒有說什麼。 

  鄭雪蕾拉了張椅子坐下來,便說: 

  「我就直接啲啦,下次聯席會議,我希望師姐妳可以出席,然後提出『校規修訂』。」 

  鄭雪蕾看出,程芳靈面帶著隱然的厭惡。 

  說真的,她很明白程芳靈的感受,但誰叫你們兩個,只能活在書本的世界裡呢。 

  「如果你答應咁做,我就會想辦法,令你地唔駛離開依間社團室。」 

  程芳靈眉頭開始緊張地抽動。鄭雪蕾察覺到她握著手機的手不住顛抖。 

  太簡單了。 





  鄭雪蕾心裡竊喜。這樣便可以操縱聯席會議的形勢,操縱像傀儡一樣的歐研,操縱那不思進取,只懂維穩的會長尤天勇。 

  不論是提名,還是十二大社團,都已經盡在囊中。 

  程芳靈深吸了一口氣,將手機放在桌面上,似乎想要回答。 

█ 
   
  速度,距離,節奏。 

  比賽會場中無人言語,穿著全套劍道裝備的選手正襟而坐,平滑的木版地與微風般的光線,像宗教儀式似清寂。 

  莊繞盈有過無數次劍道比賽的經驗,別說戰前的肅穆,甚至落敗她也已經很見慣不怪。 





  但這一次,她感到手中的竹中有似乎帶著微弱的震動。 

  今天是晉級賽初賽。她昨天又再一次收到尤天勇的電郵,內容再次重申,如果劍道社能夠在比賽中有名次,那麼鐵定能進入十二大社團。 

  莊繞盈知道尤天勇並不熱衷於運動,所以她非常肯定,他不斷催逼莊繞盈比賽的成果,必然有其他目的。

  「開始。」 

  如果說劍道與其他運動的最大差異,那就是「冷靜」,從劍道的精神,動作,比賽的場地,連裁判官的指令宣讀,都是毫不多餘的精準。 

  莊繞盈起戴起稱為「面」的面罩,站到場中。 

  莊繞盈理所當然擔任主將,其餘四位隊友都比自己年紀小,當中有兩位三年級的女生,還是第一次比賽。 

  莊繞盈花了一個多月的時間,將她們訓練到至少能夠出場的程度,但對方的校隊也不是新手。為免先輸了氣勢,她決定還是由她本人先出場。 





  戴上面罩後,連呼吸聲都變得過於刺耳。 

  莊繞盈深呼吸,她是六年級生了,畢業之前,這是唯一的大型比賽。 

  敵隊的對手也上了場,兩人行禮,握起竹刀。比賽開始。 

  然而,就在這個時侯,莊繞盈卻想起了阿北與許愛悠。 

  她好久沒有接過阿北的電話,這有點奇怪,阿北不是她唯一的男性朋友,但她應該是阿北唯一緊密聯繫的女性朋友。 

  以前,阿北與莊繞盈定期會聯絡狀況,但自從許愛悠現身以後,阿北便像完全墜進了另一個世界裡。 

  從袴布晃動的波幅看來,對手的左腳開始緩緩移動。是想搶攻嗎? 

  劍道與其說是「運動競賽」,不如說是「智略競賽」。老練的劍士都知道,意念勝於一切。 

  許愛悠的萬聖節活動非常成功,校園內吹起了變動的風,眾人或多或少也有過關於「校規修訂」的討論,尤天勇的攏絡也明顯與此有關。 

  如果阿北是站在許愛悠的那一邊,那就是站在學生會會長尤天勇的對立面。 

  那她呢? 

  劍影。對手搶攻上段,莊繞盈腳尖使力,退守。 

  這種試探對手的速度與反應能力的佯攻,不是新手。

  還好她決定先上陣,如果派兩個小學妹上場,那就鐵定敗陣。 

  對手開始移向左側,莊繞盈也交叉腳步,與對手保持的進可攻退可守的距離。 

  這一個月來訓練場地的安排,是尤天勇在展示權力。如果她能帶領劍道社進入評鑑社團,而又不聽令於尤天勇,那麼劍道社同樣會面臨場地的使用危機。 

  莊繞盈左腳突進,腳步聲一響,對手驚覺向後退避。 

  腹部。對方防守的時侯,太注意上段了,腹部有空隙。 

  她想起老師的話,劍道比的不是力量,而是速度,距離,節奏。 

  每一下動作都精心設計,每一次進攻都像插入空氣裂縫裡的針。 

  這是她為什麼喜愛劍道的原因,她好像與世界融為一體,自由自在地流動。 

  如果一場比賽的勝負需要背負那麼多的權力﹑制度﹑人事鬥爭,她會放下竹刀,不再比賽── 

  怎麼可能。 

  莊繞盈右腳再一次突進,對方退守,這一次她的右腳可沒有放緩,再次使力,竹刀平舉,右腳使力,像日出時的第一線光,距離計算正確無誤。 

  「どう(腹部)。一分。」 

  有效的腹部打突。莊繞盈聽見身後的學妹有節制地歡呼,好了,這樣一來,至少確保了士氣。 

  阿北──莊繞盈默祈──我不會這些的機關算盡的事情,如果你們失敗了,我可無法幫忙。 

  阿北,許愛悠,無論如何,千萬不要認輸。 


█ 


  「你,唔好走,過黎。」 

  穿著校服的風紀,指著跑道外一個低年級男童軍。 

  低年級的男學生,看見了他衣服上的風紀牌,臉上浮現出焦慮,但他只好走過去。 

  「學校入面唔俾跑,你知唔知。」風紀俯視著他說。 

  「我﹑我……隊長叫我去拎木架,所以……」 

  「學校入面唔俾跑,咩班咩號。」 

  「……」 

  男童軍凝重呼吸,沒有回答。

  童軍講求效率,有指令就要盡快執行,隊長們也鼓勵訓練的時侯,所有隊員也可以適當奔跑。 

  「發生咩事?」 

  遠處的何子晉看見隊中的成員跟風紀對峙,連同其他隊員也過來了。 

  風紀見對方人多勢眾,便說: 

  「學校範圍入面唔可以跑,如果下次要搬野,搵多幾個人幫手。記得,唔好再跑。」 

  風紀冷冷掃視了所有穿著制服的男童軍,轉頭便走。 

  這個禮拜已經第二次了。 

  本來男童軍的活動就多半要稍微違例,風紀委以往也是睜一隻閉一隻眼。 

  但自從萬聖節以後,風紀便有意無意阻撓男童軍的活動,尤其經常欺壓因為訓練而奔跑的低年級生。 

  不只如此,何子晉更聽見流言,說風紀委員會想要提升女童軍為評鑑社團,而將男童軍降格。 

  雖然只是流言,風紀委也沒有這種權力,但種種跡象也顯示出風紀委不甘萬聖節時的屈辱,想辦法反擊。 

  男女童軍全體將負責聖誕節校園祭的開幕典禮,那是不容有失的公開閱隊,這個月來,何子晉也主力訓練男童軍的新人。 

  風紀委應該會想辦法阻撓他們的開幕典禮,禮相往來。 

  太好了。 

  何子晉心裡興奮,風紀委的惡意令他心裡微笑。自從萬聖節以後,他最怕風紀委無動於衷,只要對方有了戰意,有了計劃,他也可以找到反擊的方法。 

  聖誕節之前,風紀委必然會有行動,那是就看誰先捉到誰痛腳。 

  這比許愛悠所想,慢慢煽動學生的不滿不是更簡單嗎? 
   
█ 

  「我……拒絕。」 

  程芳靈回答。鄭雪蕾的表情是:我聽錯了嗎

  「我地﹑地﹑一定﹑一定要……」 

  口齒不清的程芳靈,舌頭不靈光地打結。 

  「師姐,你我聽講。」鄭雪蕾說「你可能覺得我要脅緊你,但另一方面,我都係幫緊你。如果你提出左『校規修訂』在先,再加上我地問答隊既附和,咁樣作為退讓條件,尤天勇先會允許你地繼續用依個社團室。我亦答應你,我想辦法幫你地拎番部電腦。」 

  鄭雪蕾這倒是沒有說謊,如果你不先找到威脅別人的方法,就是別人先來威脅你。淺顯的定律。 

  「我地﹑會﹑會同……」 

  程芳靈似乎想說另一個話,但還是說不出來。 

  「你睇范師兄?」鄭雪蕾指向那個在角落如石像般的身影「你咪當係為左佢囉,佢咁樣,邊可能離開依間社團呢,係咪──」 

  啪! 

  程芳靈突然雙手鎚在桌上,鄭雪蕾被嚇得渾身一震。 

  「係妳!」程芳靈恨然看著鄭雪蕾。 

  「呀……?」 

  鄭雪蕾疑惑地看著這個不起眼﹑一臉書呆氣的女孩,想不到她也會如此的情緒波動。 

  「妳!妳為左……權力,去……傷害!會長!我唔﹑唔會同你合作!就算──無左依間社團室!會長既思想好偉大,係你地唔明!佢唔係淨係識睇書!佢唔係痴線!佢唔係精神有問題!」 

  程芳靈說到激動處,眼泛淚光。 

  如果說前半段,鄭雪蕾還算可以理解,但後半段,鄭雪蕾真心不懂,尤其看著那個頭髮凌亂,似乎已經失去了語言能力的范震升。 

  「師姐,你冷靜啲先,首先我唔明話咩我『傷害』左你地,我係專登黎幫你地──」 

  程芳靈將手機丟在鄭雪蕾面前,屏幕向上,打斷了鄭雪蕾的話。 

  鄭雪蕾隔了兩秒才明白程芳靈的用意。 

  屏幕上的是wtsapp。

  【鄭雪蕾會話,可以幫你地爭取繼續用社團室 
   但無論叫你地做咩都好(最大可能係提出「校規修訂」要脅尤天勇) 
   都一定要拒絕,如果佢真心想推動「校規修訂」 
   叫佢親自黎搵我。 

   如果佢都係唔聽,就同佢講 
   你地會同「真理研究社」合作搞聖誕彌撒 
   如果佢唔想辦法幫你「拎」番部電腦 
   你地同真理研究社社長殷詠弦就唔會退讓。 

   記住一件事: 
   鄭雪蕾係為左選會長,先至派人偷你地既電腦 
   有目的既係佢,唔係你地,唔好俾佢說服。】 

  用戶名稱:許愛悠 

  鄭雪蕾初次明白,為何人類世界會有各種血淋淋的暴力。 

  但一念之後,她明白,就算買兇殺人,也無法解決問題。 

  尤其是真理研究社。聖誕節校園祭的彌撒是必須舉辦的活動,這是學校的傳統,如果她作為總籌委未能協調,那麼就不只是失職,而是一敗塗地。 

  鄭雪蕾微笑著,將手機還給程芳靈。 

  太多了,太多問題了。 

  為何許愛悠會先與歐研及真理研究社有接觸?為何許愛悠會知道她是正是偷竊電腦的主謀?為何許愛悠知道她想用「校規修訂」來調整學生會與十二大社團的形勢? 

  最令她費解的是,為何許愛悠對她會充滿惡意? 

  鄭雪蕾是十二大社團代表,她應該要提出合作「修訂校規」才對。 

  難道妳不知道,我也需要妳在小型社團裡的影響力嗎? 

  妳都己經要畢業了,為何要阻撓我成為下一年的會長? 

  鄭雪蕾終於明白,何故高傲的尤天勇,也會忌憚許愛悠。 

  「可唔可以幫我覆一覆許愛悠……」鄭雪蕾向程芳靈說。 

  「哦……係……?」 

  「『愛是恆久忍耐,又有恩慈。願愛永不止息』。」 

  說完,她離開了歐研的社團室。 

  鄭雪蕾見過尤天勇的隔天,就收到尤天勇的電郵,說已經向老師提名她為聖誕節的總籌委。 

  再隔一天,老師便聯絡鄭雪蕾,說她可以開始籌備了。 

  她一直暗裡覺得,整件事如此順遂,尤天勇也沒有提出其他條件,實在太奇怪。 

  現在她終於理解。 

  尤天勇是抱著雙手,看她與許愛悠互相殘殺呀。
已有 0 人追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