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中山市駕車離開的這一個小時裡面我都沒有說話。
不僅我,連蜻蜓和雲雀都沒有說話。
 
彷彿大家都知道現在不是一個適合談話的時機,或許我們都很想說些什麼,卻又無法想像一旦開口,話題就必然會回到剛才的戰鬥。
那槍聲彷彿仍迴響在我耳邊,使我無法放鬆下來,而我更清楚正在駕車的人比我更無法放鬆。
 
去安慰她吧,她現在一言不發,心裡肯定正在糾結開槍殺人的事。
可是……我該怎麼安慰她?
擺出一副蠢模樣說一句:「哈哈,我們沒事了。」
這樣可好?




還是認真的對她說:「沒事的,你沒有做錯。」
這樣可好?
 
也幸好她這一路都好像心裡自有指南針一樣,看著地圖就自動把車子駛向西北方向。
這讓我想起一件事,我們跟滕若飛他們分開後,一直沒有得到什麼跟他們有關的消息,他們這麼一群人走在黑商團的地盤上肯定會比我倆更顯眼,但礙於他們人多,黑商團那幫人要是腦袋長在頭上也不會隨便攻擊他們。兩大伙人對抗是必然的事,我們來自香港跑在人家地盤上,有點江湖禮數的都該去拜會人家,可是我們也不是江湖人,這裡也沒有什麼江湖,我們自然不會幹這種事,而黑商團也不像是會講和平合作的人,先別說我殺傷了他們幾人,即使沒殺,對方可是一方豪強,既然用錢僱了人,自己也會用錢買我們的命。
 
即使我們第一天就提著果盤去拜會黑商團,也不見得能和平合作。
 
所以,雙方合作基本是不可能的,只談共存也不太可能,以滕若飛的性格,在中國這裡要撒野也鐵定比在香港時更狂野,我幾乎都能想像到滕若飛此時騎著蝙蝠龍在空中大叫的模樣。
但遺憾的是到現在也沒拿握多一點他們的消息,打了或是和了還是全都死了,都沒消息。




 
但,沒消息就是消息。也許他們運氣好,沒碰上黑商團的人。
可是這麼一想來,便覺得自己運氣格外糟糕,到中國的幾天下來,沒一天好過,要是哪天不用打,就算是運氣好,避過災禍了。
 
駛著駛著,車便停在路上。我瞥了瞥喬一心,她臉色比之前好,薄唇雖然還是紅中帶白,但兩頰總算有點血色。
她低下頭道:「我們就進這村裡去。我想休息。」
 
我一下子沒聽懂,忙看著四周的環境才發現我們已經到了一個人煙稀少的村莊,遠看過去門面十分簡陋,加上三面環山,可山也貧瘠得很,半邊山都是光禿禿的亂石,另外殘存的半邊都是灰灰黃黃的。
 
如果要從風水格局來看,這肯定是個鳥不生蛋的風水之地。




從常人思路來說,這應該也不會是個外觀落後裡面卻人流不斷的村莊,要在這村裡謀生實在太困難了,要伐木沒樹,要耕作沒田,要捕魚沒河,要牧畜沒草,要挖礦也許有礦脈,這我說不準。但整體來說這村子應該住不下人,要住也住不下多少人,除非你能自體光合作用,否則連溫飽都有問題。
 
「這村子應該沒有人在住,我覺得會是個安全的地方。就往裡面走吧,這麼落後的地方,應該也沒有人會打擾吧。呃,對了,你傷口怎樣,還在流血嗎?」
「死不了。」她說罷便把車駛到村外十幾米外的一處蔭地,擱下車,打開門便下車。
 
她神情比之前肅穆得多,語氣也可以隔空把人直接冷凍,好像在用表情和氣場來警告我什麼話也不要說一樣。
我下車把貨車尾的蜻蜓和雲雀弄出來,雲雀探出頭來問我她有沒有說什麼,我搖頭,牠歎氣。
「你也別歎氣了,剛才這種事發生得太快,誰也沒辦法想到。而且這事要是發生在別人身上估計也不那麼快復原,更何況是她。」我低聲說。
「那你倒是很快無事了。」蜻蜓調侃道,我氣得馬上要揍牠。
 
那天親手殺掉大力鱷的拍檔以後,我再也不是一個好人,甚至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個人。可是我沒有時間問自己,那天殺人後馬上就被關起來了,然後又馬上有事情發生,我腦裡都忙著應付這些事,一直空不出腦袋。
「我只是糊里糊塗的渡過了那種沉淪的時期,我要是說心裡還是不舒服,那就是煽情。」我回頭把門關上,然後看著這名為鳥不生蛋的村子。
 
喬一心在崎嶇的小道上停住,遙遙的望著村口不動,我把蜻蜓雲雀打發掉讓牠們先待在林裡,待到我們確定安全才讓牠們進去。
「你知道為什麼我會把車駛到這兒嗎?」喬一心回過頭來問我,風揚起了她髮絲,她緩緩的把臉上的髮絲繞到耳背後。




「你覺得這倒楣的村子裡沒有人,所以即便我們跑進去休息也沒有人會發現。」
「對了一半,我沒有覺得這村裡沒人,它不過是一條老村子,這裡地理不方便,也沒什麼能謀生的資源,年少力壯的一輩很久以前就已經離開了,只餘下老人家。」她說著又往前踏了幾步,然後又停下來繼續說:「我去年新年的時候參加了一個義工團,來過這裡探訪,那時候都已經只剩下幾戶老人。」說到這裡她又顯得有點傷感,彷彿自己也是獨居老人一樣。
 
我聽著雖然也沒有她那麼傷感,但還是有點心酸。在中國很多這種村子,因為城市發展非常快,農村雖然也保留下來,可是務農的光耀不了門楣,年青的一輩幾乎都往城市跑,走著走著村裡都餘下老人,非得要新年時來個大遷徙擠火車回鄉不行。而她說的這條村,只怕是當中的表表者吧。
 
「所以我們在這裡休息的話,一定不會被人發現。」她勉強的擠出一點笑容道。我定眼看著她,心裡不禁有點酸澀。她一直以來都是一個善良的女人,不只是嘴上說好話,連帶她所有的想法和做法也一直堅持著那份好。
可如今…被逼射殺了一個人,她心裡一定很責備自己,卻又不願意表露出來,只管收在心裡面鑽牛角尖。
 
「那還說什麼,快進去,老子肚子都餓了。」我扔下一句便跑在前頭,心裡壓著惋惜跑進村。
「喂喂…等等我…」她在後面追著,好像沒事似的。
 
我一股勁跑到村口,看著那歪斜龜裂的門牌,看半天也看不出來頭也放棄了,直接就踏進去,裡面果然是一片死寂,要不是喬一心說村裡應該還有老人,我都差點把這兒當成死人村了。
「等等…怎麼真的好像沒有人似的?」喬一心站在村口附近一戶門前張望了一會兒也吐出這麼一句話來。
 
「要是這村裡一個人也沒有也好,我們可以直接讓蜻蜓牠們進來,不用搞得那麼複雜。」




「不會,不過是一年而已,應該不會一個人也沒有。」村裡沒人讓她的表情又再陰沉下來,每走過一間空房,她頭頂的黑雲便大了一圈。
「會不會…他們全都搬走了,你看房屋都只是空置而不是遭遇襲擊或是急忙逃跑的模樣,可能在你探訪過後,全村的人都搬遷到別的地方去。你們只是義工,不知道也很正常。」
 
我跟在她背後,雖然看不見她此時的表情,但也聽到她壓抑的抽泣聲。
 
村裡並不是很大,大概就四五木間房子而已,當中大半都已經看遍,就餘下山腳底下那幾戶。
「不如我們就在這裡下榻,這屋子算是比較乾淨,而且後面又有水井,住下來休息的話比較容易。」我說。
她搖頭,一轉過臉望了我一眼又別過臉去,拋下一句:「要休息你自己在這裡坐,我繼續找。」便快步走向山腳那幾戶房子。
 
我不禁有點氣憤,她怎麼總是要擺出一副「老娘是鐵人」的模樣就把人的擔心當成草,難道我就不可以擔心她了嗎?停一下會死嗎?
 
她果然沒半點回頭叫上我的意思,一轉眼便走過一道破爛的木橋,橋下是已經枯乾的河溪,現在只餘下木橋跨在河道上,卻沒幾滴水在流動。
我小心翼翼的踏在發霉的橋面上,每步都好像正在踩著老人的骨頭一樣,叫得格外悽慘。
 
才走到橋中央便聽到前頭的哭聲。




 
抬頭一看,只見喬一心跪在地上掩著臉放聲大哭。
 
「出事了!」我叫了聲便跑起來,也不顧腳下斷了多少根老骨頭,一股勁便奔向她。我正著急她看到什麼了,才見她前面十來米的地方卻站著個佝僂的老人,支著柺杖望著她。
 
「怎麼了?」我滿腦子問號,馬上撲到一心身旁。那老人一雙灰白的瞳孔也照向我來,我心道該不會是見鬼了吧!大白天也遇鬼?
 
但喬一心還是崩潰了一樣仍不停止那嚇人的大哭,連老人也嚇得目瞪口呆,我跟他面面相覷,一時都沒落處理這果哭得像個小女孩的大女孩。
 
正當我覺得天也要馬上下雨時,又一把沙啞的聲音傳來:「老頭!老頭!你怎麼了?」然後在老人後面又冒出另一個老婦,從屋裡急步走出來,跟老人對視一下後也把目光移到我和一心身上。
 
「這…這是什麼事?」她走下斜坡,老人握著她的手走下幾步,兩老都是一副碰一下就會散掉的身子,互相攙扶的走近我們。
 
老婦打量了我一眼便望著一心,馬上一個焦急,手指好像被電電到一樣搖著,連嘴巴也跟著被電到:「老…老頭…你看,你快看…這不是…不是那個…那個什麼來著?」
老人張著沒牙的嘴巴正想搭話,老婦又道:「對了…是那個…去年的…什麼呢?對對對…是去年來過的那些人啊,她來過的…你看她像不像!」




 
我聽得雲裡霧裡,估計老頭也跟我一樣沒聽明白老婦的話。
「對,我可沒認錯,她一定就是那個丫頭。」老婦見我們沒反應又立即斬釘截鐵的道。
 
然後喬一心馬上便抬頭一撲上前,老婦一把抱住她,兩個人一下子抱在一起,我心說我都要懵了,一心不是只說她是來過探訪的義工而已嗎,怎麼抱得好像是跟婆婆相認似的。
 
老頭吃驚的往旁退後兩步,表情都在說他一直也沒弄明白這女孩是誰,怎麼一上來就抱住我的老伴似的。
也幸好一心是抱著老婦哭而不是老頭子,要不然老婦肯定得拿菜刀侍候我們。
 
不知過了多久,老婦才因為腰骨痛叫了聲,讓一心馬上醒過來,便和老頭一起扶著老婦往屋子走去。
留下我一個人在原地不知所措,我正愁著到底要跟去還是先讓蜻蜓牠們進村,一回頭便看到牠們躡手躡腳的竄進一戶房子,下面的村子沒有人,山腳這邊的給一心哭鬧一下該出來的也應該出來了,整條村似乎只餘下兩位老人,既然只有兩老還在,也不必擔心蜻蜓會被人發現。
 
然後我也跟著老人們走進一間門邊還有一塊小農地的房裡,裡面雖然沒有點燈,但還能清楚看得了裡面的格局。
 
其實也沒有什麼建築格局可言,農村小屋,屋裡能擠的地方都是農具和收成物,還有一堆木材堆著不動,多半是用來點爐火用的,只是木頭要不就太大塊,要不就是枯枝,似乎老人也沒法砍出合適大小的柴枝。
 
兩個老人一左一右的伴在喬一心左右,圍坐在房裡的桌子旁,留著一個空位似是等著我坐上。
我環顧完屋裡擺設後便坐上,喬一心抺了抺眼淚便喘著氣道:「老公公,我們可不可以來這村裡住下來?」
老婦忙著點頭,老人懵著點頭。
 
「小丫頭要住便住吧,我們鄉下地方你不怕髒就好了。」老婦人笑得比撿到女兒還要開心,似乎一心以前來這裡時跟老人家的關係也很好。
「唉,丫頭要住便住吧,反正我這老骨頭睡哪都行。」老人道。老婦聽了便罵他不正經。
「你們…還記得我是誰?」一心紅著眼睛緊張的望著兩老。
老婦跟老人打了個眼色便點頭,老人的脖子抖了抖也馬上點頭。
 
「我還以為你們都忘記了我…」她說著眼淚又流下來。
老婦人看得心也痛了,說:「怎會呢,我年紀是大了,可還記得你是去年來過的丫頭。你們來的時候我們都可開心了,多久沒有人來過這裡,那個春節可熱閙了。」
「只是現在都冷清得要命了!」老人忽然又插話。
老婦搖頭要他別說,然後便問我們:「對了,你們該不會是來作春節的,現在臘月也還沒到。」
 
「嘿,你看他們一男一女的,像不像我們那時候逃難那樣。」老人這回眼睛也好像明亮了起來。
「嘻,像極了。那時你拉著我從北方跑到這裡來,也是這個樣子。但現在沒有打仗啊,你們逃什麼來的…私奔來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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