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站
月光與野狗

~飛機繼續失控了的向下俯衝,而失去控制的,還有超過一百分貝的引擎聲,尤如一頭猛獸在半空中怒吼,為清澈無瑕的藍天注入一絲恐怖氛圍。

正當眾人以為飛機一定會着地燃燒爆炸,然後大家與機身一樣化為灰燼的時候,飛機卻在距離地面約一千米左右恢復了一點動力,足以令機身反轉過來,垂直下墜的速度及角度也在減慢和收窄。

機師在飛機距離地面僅距數百米的時候,用僅餘的動力讓飛機轉了向,避開陸地,直插大海。

不過,由於衝擊力還是太大,客機以四十五度角插入海水之中,濺起的浪花高達十餘米,有如十多條藍鯨同時以尾巴拍打海水一樣。而機身亦抵受不了衝擊,斷開三至四截。





幸運的是,飛機沒有着火燃燒,也沒有爆炸。機艙內混亂不堪,座椅有的被衝擊而脫離了地板,在注入了海水的狹小空間裡飄浮着;乘客的小型行李亦然,有乘客的筆記本電腦穿越了機身破爛的窗戶,在汪洋大海裡飄流了一會,但隨即又慢慢下沉。

至於乘客的身體,沒有如他們想像中的短開兩截,或者三截、四截。雖然大部分都昏迷了,但生命的氣息依然強烈。航機只是半浮在大海中,如浮出水面的核動力潛艇一樣。

政府的搜救隊在出事後很快就到達現場。在那失事現場,場面雖談不上溫馨,但屬於不幸中的大幸。首先抵埗的是飛行服務隊海豚直昇機,救援人員順着繩索徐徐下降,踏在斷裂的機身上,試圖去尋覓生還者。

客機沒有飛越香港區域,在龍鼓洲附近墮海了,這是新機場興建啟用以來最大的空難,政府幾乎動員全部機動部隊,在有可能踏足的區域作地毯式搜索,冀望能够覓尋每一絲生命的氣息。

然而,由於飛機沒有爆炸也沒有嚴重破損,乘客亦緊緊的把自己扣在座椅上,令到傷減至最低。值得慶幸的是,搜救人員從機艙裡抱出來的,不是一具具屍體,而是大多仍然一息尚存,生命力依舊的乘客。





連同機組人員在內,航機內的大部分人都能夠脫離險境,而負責接載傷者的直升機則來回起飛,急速轉動的螺旋槳,把風平浪靜的海面泛起了一陣又一陣的漣漪。

不過,幸運之神,似乎沒有眷顧被困於洗手間裡的小簡。

飛機墮海時,她正處於機艙末端的洗手間裡,衝擊力將那狹小的空間與機身主體分離。她是隨着斷裂的那節機身,以及那個馬桶,一同慢慢地沉入海水之中,咕嚕咕嚕、咕嚕咕嚕的。

「小簡,別睡了,快起來吃粥!」媽媽叫道。
「不要,我沒胃口,不要管我,我要繼續睡。」
「不可以再睡啊!不吃粥你就沒有體力,你的病就不會痊癒。」




「不要用手抱着我,不要!不要!」
「小簡乖,媽媽來餵你。」
「我才不要你餵,你和那個男人走吧,去你的加拿大,過你的外國生活,擁抱你的幸福快樂……」
「媽媽不想這樣,媽媽有難言之隱,總有一天你會明白的。」
「我才不要明白,我自己一個人生活得很好,我才不要明白你的難言之隱!」
「小簡,你知道嗎?媽媽在這些年來都很想你,一直在找你。」
「才不會,才不會,我不相信、不相信……」

在深沉的海水裡,她全然沒有了知覺。突然間,原本空白的腦海裡,浮起了一段段童年記憶,依稀零碎的,有甜蜜溫馨的,有傷痛難當的……

最深刻的一段,就彷似回到了小時候,每當生病的時候,媽媽總喜歡叫她吃點粥,又會溫柔地把她抱起來,並且叫喚着「小簡」這個乳名。

「媽媽,我不用你抱了,我已經長大,懂得照顧自己了。」小簡掙扎着說。
「都說不要了,不要再抱我了!」





小簡在海水裡無力地掙扎着,不知道還有沒有意識,但隱若感覺到,一雙強壯的臂膀抱着她,並用力捉着她的手臂拼命向上游。深藍色的海水不斷地在耳際穿過,來自海水的深沉壓力,似乎要有很大的力量才可以衝破。

***

天色依然明媚,在一個四野無人的小島上,有着一小片樹林,一個平坦的草原,一個沒有貝殼的小沙灘;而小簡,就被放置在那個離岸不遠的平坦草原上,全身濕透,制服的外套和圍巾也不見了,而恤衫的左肩位置,被扯破了一個洞,令湖藍色的Bra帶顯露在外。

一陣夾雜着海水氣味的涼風吹過,小簡的意識逐漸恢復過來。

她揉揉眼睛,驚見一個滿臉鬚根、披頭散髮,上身赤裸的男人色迷迷的看着她,還想用手去觸碰她那顯露在左肩位置的湖水藍Bra帶。

小簡二話不說,以僅餘卻又充滿怒火的氣力抽身一摑,正力的給那個陌生男人一記耳光。出奇的是,他在中掌後應聲倒地,就昏迷過去了。

過了一會兒,小簡勉強站起來。她此時才想起,原來自己還沒有死,為了證明這是真的,她用力的在自己的臉上掐了一下。
「嘩,真的好痛!」小簡叫道,並揉揉自己紅了一片的臉。
「是哪個白痴想出這種方法來,去證明自己是生還是死的!」小簡埋怨着,再用手輕輕的按摩一下遭自己弄紅了的臉。





當她真正清醒過來後,才發覺原來自己在一個島上。這地方有着海浪拍岸的聲音,有透心涼的清風,有心曠神怡的空氣。她抬頭看看天空,原來還有萬里無雲的晴空。

正當她想邁步的時候,右腳卻踢到一件軟綿綿的物體。她下意識的向下望了一下,原來那不是什麼「軟綿綿的物體」,而是一個人,還是一個男人。

小簡皺起眉頭,開始打量那個躺在地上的男人。

「喂,你清醒一下好嗎?」小簡望着他喊道。

不過,那個男人一動也不動的,剛才用腳踢到他也沒有醒過來,何況只是輕輕的一叫。而小簡的腦筋開始清醒了過來,一段段零碎的剪影在她的腦海略過。

由可惡的墨鏡中年漢,到走入廁所,到飛機下墜,到依稀見到有個人頭從馬桶裡冒出來,到飛機失事墮海,到聽見媽媽叫喚她,到有感覺有雙手在捉着她,到在大海裡飄浮了很多公里,到了小島上,到看見色迷迷的男人看着她,到自己一巴掌懲罰色狼。

「啊!難道他就是救起我的人?」小簡恍然大悟似的喃喃自語。
不過,他昏迷了許久,是不是非法入境者,或者是附近的居民?但這兒大概是個無人居住的小島,應該不會有什麼原居民吧?





小簡再細心看看他的衣飾,男人的上身是赤裸裸的,而整體身段還算可以,胸膛像被什麼割傷了似的,不斷滲着鮮血,但傷勢不算嚴重。雖然他不至於像健美先生那樣擁有巧克力般的六塊腹肌,但看起來還算是強壯有力的男人。他的下半身穿着淡灰色的棉質長褲,已經有點破爛,倒是有點像扮演野人泰山的模樣。

「咦!難道他是逃出來偷懶的臨時演員?」小簡又反問自己。

「不過,為什麼臨時演員受了一巴掌就會昏迷過去,難道我使出的是化骨綿掌?」小簡在不斷想像着,把空間擴展得無限大。

她努力讓自己的心情平伏下來,並嘗試放眼四周。那是個郊外,沒有幻想中的拍電影工具和演員,也沒有佈景板和叨着一根燃着的香煙,然後很喜歡大聲喊「Cut!」的導演。那不是在一個電影拍攝場地內,那個男人也不是什麼偷懶的臨時演員,他是真實的存在着,和小簡一樣,他們兩個人,都在一次空難中大難不死,一起來到了這個無人的小島上,並且活了下來,以一種過往從未想像的方式存在着。

不過,這地方也像香港,記得飛機起飛後不久就開始搖晃,再倒轉下墜了良久,說不定會跌入赤鱲角機場附近的海域裡。

她望着一片草原,一陣微風吹過來,原本濕透了的制服令她混身不舒服,很想把它通通脫掉,但身邊又躺着個不明來歷的男人。

小簡在望着無邊無際的郊外發呆想了良久,天色已漸漸暗起來,氣溫突然驟降,加上經歷過比坐過山車刺激十倍的墜機惡耗,她已經有點累。





而且,肚子開始咕嚕咕嚕地響了起來。

夜幕,已在無聲無息中完全降了下來,小簡只能夠坐在原處,而在身旁躺着的,是那個不知從何而來的陌生男人。

小簡不想撇下他走掉,老套一點說,他應該是自己的救命恩人。況且,天色已經完全黑起來了,一個女孩子,可以在四野無人的郊外幹什麼。

小簡索性躺在草地上,仰望着天空,原來郊外的天空有着閃耀的繁星,小時候老師教過,最光亮的那數顆,叫北斗七星,它們可以指示方向和認識星座。而她不相信向流星許願的說法,因為燃燒着的殞石會把願望一併燃燒掉。

然而,既然像飛機失事這樣的大難也能夠撿回一命,相信往後的日子一定可以有福氣。她在想着想着,哼唱起陳慧琳的《有福氣》來:

「原來我已經有福氣 天大地大大於心不死 懷念你一次便勞煩了天氣 港灣不禁也白雪紛飛……」

她很喜歡的女歌手的其中一首歌,想起了手提電話裡的鈴聲,想起了那個曾經送手機予她的他。

對了,工作期間不能隨身帶着手機,不然或者可以找到求救的方法。不過,即使真的有手機在身上,經過海水的浸泡後,功能大概會全部失效了吧?而且再即使手機沒有壞掉,在這四野無人的小島上,又是否可以接收到信號?

她再想了一會,索性一動不動的躺在原地,把左手放在額上,眼光光地看着天空上難得一見的繁星,夾雜着海水氣味的晚風一陣一陣地吹過來。其實,在這兒看看星空,享受大難不死後的晚風,也該是人生難能可貴的一課吧!

* * *
除了滿天星星外,圓圓的月亮,竟把黑夜的荒島照亮起來,小簡可以清楚看見依然躺着的陌生男人那長滿鬚根的臉,以及自他身上傷口流出的血,那血腥味在空曠的草原上竟然顯得相當濃烈。

小簡就這樣呆想了半晚後,用手撐起身體,慢慢坐了起來。不過,她卻發現不遠處的樹林中,也亮起了數顆星星來。

「啊!那不是什麼星星,而是眼睛。」小簡嚇壞了的叫了出來。

那些眼睛愈來愈近,直至聽到了野獸般的呼吸聲。

小簡終於看見了牠們,是一群野狗,至少有五隻,而且每一隻都好像認定了她是殺父仇人般,氣勢凌人的。

一隻身型偌大的野狗直撲向小簡,她什麼也沒有想,用雙手緊抱着膝蓋,把自己縮成一團。而她唯一可以做的,就是放聲尖叫,聲嘶力竭的把自己的聲線提升至最高的音頻。

正當野狗的利爪要抓傷小簡稚嫩的皮膚之際,在千鈞一髮之間,一根長矛似的鐵棒穿過空氣,直插向野狗的喉嚨,力度之大足以把原本縱身躍起的野狗凌空轉向,刺穿牠的身體,並且筆直地插在土地上,尤如串燒野豬那樣壯觀。

鐵棒在貫穿野狗的身體時,牠的血噴射式的撒滿一地,部分濺到小簡的臉上和頭髮裡,是名副其實的狗血淋頭。

小簡被這一幕嚇得呆若木雞的,她微微抬起頭來,看着那隻被鐵棒貫穿身體並插在地上的野狗。

牠仍然一息尚存,一直低聲地哀叫着,那叫聲在廣闊的草原裡散開,教人毛骨悚然。

正當她呆滯的坐在原地不敢亂動時,眼前突然出現了一個魁梧的身影,從她坐下來的角度看,尤如巨人般擋在她面前,頓時產生了一份由心而發的安全感。

是那個原本昏迷了的男人,他醒了過來,而且用一條鐵棒解決了野狗群的先鋒。
但小簡還沒有回過神來,另一隻凶神惡煞的已經飛撲過來,把站在她身前的男人推倒在地上。

只見男人和野狗在地上扭動纏繞,野狗鋒利的爪不停在男人的皮膚上劃出一條又一條的血痕,無論手臀抑或腹部都無一倖免,那種鮮血的腥味,在偌大的野外,顯得有點刺鼻。

男人的身體雖然被野狗抓傷了很多處,但他沒有因為痛楚而慘叫,相反,他用力握着野狗的頭,以強壯的手臂把整隻野狗抽起,並使勁的把整條狗狠狠地擲開去,就像田徑比賽裡的擲鉛球那樣。

他勉力站了起來,按着腰際一處傷得比較嚴重的傷口。剛才被他擲出去的野狗,再以極其兇悍的氣勢飛撲向男人,當牠縱身躍起的時候,男人一個轉身,使出一招「凌空飛腿」,把正處空中的野狗一腳踢至彈開數米遠。那一腳威力相當大,而且也準確的擊中野狗的要害,令牠跌倒在地上後,低聲的呻吟着,沒有進一步攻擊。

不過,除牠以外,還有數隻同伴在伺機而動。而這時候,男人突然轉身走到小簡身旁,二話不說的把她恤衫的長袖給扯了下來,「撒」的一聲,令小簡目瞪口呆。

男人把撕下的衣袖纏在受傷的手臀上,用牙齒協助打了個結,讓傷口停止流血。此際又有兩隻野狗同時向着他們衝過來,小簡抬頭觀察一下戰況,看見來勢洶洶的野狗,嚇得再次尖叫起來。

男人立時再用他那魁梧的身軀擋在小簡面前,而兩隻野狗分別從左右兩邊夾擊,男人很敏捷的向後退了一步,兩隻狗猛烈地頭撼頭的撞個正着,傻瓜般的一起跌在地上。此時男人沒有放鬆,以極快的速度向其中一隻跌在地上的野狗猛力踢了一下,牠隨即應聲彈開數公呎;而另一隻見狀已沒有了攻擊意欲,轉身一拐一拐地走了開去。

至於那隻被鐵棒貫穿身體的野狗先鋒,依然以微弱的低吟着,仿似勸牠的同伴們趕快離開,以免被這個強悍的不知名男人殺死。

而牠身上的血,繼續順着鐵棒流到地上,沒有停止的現象。

野狗群察覺不是男人的對手,亦沒有再攻擊的意思,紛紛消失在黑暗的樹林裡。

在擊退野狗後,男人虛弱地跪了在地上,呼吸變得急促起來。

小簡的臉依然沾滿了那隻野狗先鋒的血,但她看見男人再一次奮不顧身地拯救她,心存一份感激,而腦海中就有一種「為什麼他要救我」的疑問。

「喂!你還好嗎?受的傷嚴重嗎?」小簡大聲的向着男人喊道。

男人依舊跪在草地上,依舊一聲不響,仿似沒有聽見小簡的叫喊。

「我學過簡單的急救,或者我先替你止血,可以讓我看看傷口嗎?」小簡站了起來,慢慢走到男人身旁。

她站在依然跪在地上沒有動靜的男人旁,小心翼翼地觸碰他那染滿了鮮血,用衣袖紮緊的傷口。

「你傷口很深,要用清水清洗一下。」小簡向男人說。但男人沒有作聲,也沒有動靜。小簡嘗試再去試探他,看他懂不懂說話,或者能不能動。

她繞到男人的面前,蹲了下來,面對面的看着男人。他的頭髮亂成一團,把眼睛也遮蓋了,看不見是張開的,還是閉合的。而他的胸膛佈滿了血絲,不過就在急速的起伏着。

是生命的氣息,他沒有死去。

這時,小簡用手輕輕的推一推男人,豈料當她的手掌觸及男人的胸膛時,男人就像木偶那樣順勢向着草地躺了下去。他一動也不動的,就像剛才昏迷那樣躺睡在草地上。

與剛才不同的是,這一次他赤裸裸的上身,滿佈了傷痕,除了胸膛的一處輕傷外,新增了眾多傷口,其中腰際的一條血痕,還在不停滲出鮮血。

小簡面對着這樣的情形,心亂如麻的懼怕極了,眼神呆滯地繼續蹲在男人的身旁,無助地看着他。

「若果再得不到救治的話,你很有可能出血過多致死。」小簡向着他說,雖然明知不會得到回應。

小簡受訓時也上過危急狀況應變計劃的課程,她把眼睛合上,讓自己冷靜了數秒,當她再次張開眼睛時,她想到起碼要替他腰部的傷口止血。

她想起了剛才男人用力扯下的左邊恤衫衣袖,亦即代表還有右邊的可以用。她用力的去撕那個僅餘的衣袖,然而她沒有男人的力量,在幾經艱辛下,只能撕下衣袖的一半。

她馬上把衣袖按在男人腰間仍在滲血的傷口上,而這個時候,男人突然「啊」地叫了一聲,那是種痛極了的喚叫。

「你要忍着痛,我一定要先替你止血,不然你會死掉的!」小簡依然用力按着傷口,鮮血把她的手也染紅了,而男人的痛楚在臉上顯現了出來,在月光的照射下,小簡看見他痛苦的表情,男人的眉宇之間皺了起來,之後是幾下低聲的哀號。

「只要不再流血了,你一定會回復強壯的,你要支持下去,支持下去……」小簡繼續在男人的耳際說着鼓勵的說話,在說着的時候,夾雜着海水氣味的晚風,一陣又一陣地吹過來,把小簡的頭髮也吹了起來;而自男人腹部傷口流出的血,則順着他的胸骨一直流到草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