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輝將小子帶到春嬸的家,他本來不肯,但家輝一脫手套,左手在他臉上移來移去,他甚麼都肯了。

在春嬸家,小子把整件事說了出來,不斷強調是意外。

「我不是有心的,求你……」小子跪了下來。家輝感奇怪,剛才如此兇狠的青年,竟會如此搖尾乞憐。

春嬸一臉微笑,眉頭動也沒動,就算聽到春叔如何摔破頭骨,腮幫子連顫動都沒有。聽罷這件事,她扶起跪在地上的小子,柔聲說:「沒事沒事,那個是意外嘛,我不怪你,來,你這麼瘦,平時一定沒有湯水,我剛煲了些豬腱子節瓜,你一來碗吧。」

小子看看家輝,家輝使個眼色,他就點了頭,接過春嬸遞來的湯碗,咕嚕咕嚕仰起頸喝著,還將湯渣吃得乾乾淨淨。





「要再來一碗嗎?」小子搖搖頭。

「你嗱。」春嫂轉頭跟家輝說:「把這壺帶回貴寶號,請同事喝。你們這些代理人睡得不夠,熱氣。」說著把保溫瓶塞給家輝。

家輝跟小子下了樓,小子就板起臉,推了家輝一把,戟指說:「得罪我們公司,你走著瞧。」說著揚長而去。家輝再也沒有碰見他。


家輝用肩頭推開公司的玻璃門。店堂有智叔和幾個同事。智叔一見他,笑說:「輝仔,放假也回來。你已經是副經理啦,還這麼努力。」

「嗯,剛探望春嬸,順便路過這裡。」





「春嬸的新居離這裡可不近呢。」

「嗯,春嬸給了我很多老火湯,我一個喝不完。」家輝抬手,向他們展示那特大號的保溫瓶。

「又有湯,真好。」智叔說,吩咐同事拿膠碗來。

「經理呢?」家輝問。

「一早帶了阿敏出去,聽說到總公司開會。」





智叔連人帶椅上走過來,在家輝耳邊說:「怎麼啦,跟阿敏吵架嗎?」

「說甚麼啦?」家輝見兩個同事高高興興地喝著湯,大叫味道真好。

「出去邊抽煙邊說。」

地產公司的後巷是一個又一個的黑色垃圾袋,溝渠中流著黑水。

「你們如何瞞得過我呢?這幾年來都沒有自個兒放假,這幾天阿敏的臉比炭還黑呢。」智叔吐出一口白煙。

家輝抽著煙,只覺一呼一吸之間,猶如一條條蚯蚓在皮下爬過。

「兩口子床頭打架床尾和,很快就沒事,你也不用一臉愁容。」智叔一拍家輝的肩頭。





家輝沉默一會,智叔正想轉身回到公司去,家輝問:「智叔,你在這裡做了多少年?」

「嘿嘿,突然問這個來?」

「沒甚麼?好奇而已,經理待你有些不同。」

智叔點起一根新煙,說:「快二十年了。」

「那你應該知道經理的背景吧。」

智叔的胖臉抽了一下,正色說:「當然知道。」

「那……」

「有些事還是不知道比較好。你在經理室留意到那個關二哥的像嗎?」





二人回到店堂,見鄧經理和阿敏都回來了。鄧經理正跟幾個同事聊天,阿敏則在一旁,笑得渾身亂顫。

阿敏手上拿著膠碗。

「不要喝!」出於本能,家輝一掌拍開阿敏手上的湯碗,湯水濺滿一地。

「這湯……這湯……」家輝平時口齒伶俐,卻不知道怎樣將這件荒誕事告訴阿敏,還要在眾目睽睽之下。

「你的手幹甚麼?」阿敏忽然問。

「幹甚麼?」家輝踏前一步。

同事都停下喝湯,有些更噴了出來。





家輝向下一看,只見雙手紮著的繃帶已經鬆脫,不是鬆脫,而是向外膨脹,似乎快要被裡面的東西撐破了。

繃帶外爬滿了紅色小蟲。

「輝仔的眼……」一個同事指著他。

家輝只覺眼中有粒很大的沙塵,伸手去揉,「喀喇喀喇」,猶如踏破甲蟲的聲音,臉上黏糊糊的。

家輝看看手指,都是又紅又橙的漿液。

家輝已忘了如何離開公司,好像是被鄧經理和智叔一人一掖下攆離的。鄧經理不忘在他的肚子抽上一拳。

記憶是如此模糊,家輝滿腦都是「癢」字。他在床上滾來滾去,新買的床鋪上都染得又紅又黃又紫。

只有泡冷水浴的時間會好些。家輝放滿了一缸冷水,在裡面倒了一桶冰,脫光衣服踏進去。翌日早上,一缸都是死蟲,家輝用勺子扚走蟲屍,倒進元寶蠟燭店買來的化寶盤,一把火燒掉,發出「滋滋」的聲響。





沒有同事回覆他的短訊,只有智叔會主動跟他聯絡,於是家輝約他三天後在茶餐廳見面。

家輝戴了鴨舌帽、帶上口罩,還加了副墨鏡,坐在茶餐廳的一角,桌上的奶茶只賸半杯。

幸而智叔一眼就把他認出來了。

智叔還未坐定,就說:「輝仔,這幾天公司出了幾回大事。」

「是嗎?」

「鄧經理已經兩天沒有上班,聽他老婆說,出疹子了。」

「智叔,你沒事吧。」

「沒有,也真奇怪。那……阿敏呢?」

「她也都缺勤了,你要打個電話問候她一下嗎?」

家輝沒有回答,由那天拍走阿敏手上的湯碗開始,家輝每通電話、每個短訊,都沒有回音。

「上班的同事臉上都塗了藥膏,手指關節都貼了膠布。」

家輝「唔」了一聲,將奶茶一喝而盡。

「昨天還有樁怪事。」

「嗯?」

「春嬸來了。」

「她說來找你,我說你在家休息。」

「然後呢?」

「她看一看大家,就走了,臨走時說了句甚麼大家都辛苦了。」

「帶了湯水嗎?」

「沒有。她說習慣了到公司附近的菜市場買菜。」

「智叔,今天有空嗎?」

「有,怎麼啦?」

「陪我去一個地方。」


天很陰,走廊特別黑暗,彌漫著一股潮濕。

家輝一咬舌頭,全身的蟲子都停止爬動。他舌頭在口腔一轉,感到已咬破了七八處。

按了門鈴,沒人應門。

智叔拍著鐵閘,叫道:「春嬸,智叔啊,我帶了輝仔來看你。」

似乎是被智叔所攝,木門「呀」的一聲打開了。

家輝忙打開鐵閘,幸好沒有上鎖。

兩人終於明白為何沒人應門。

一個吊在天花、雙腿盪著的人是不會應門的。


家輝將紙條捏成一團,放入口袋。他更在意的是口袋中一包粉末。  家輝在春嬸腳邊的桌上發現這包粉末,壓著紙條。

「智叔,開快些好嗎?」

智叔沒有回答,只是身子一沉,把油門踏低幾分。家輝只覺背脊貼在坐椅,卻感安心。

紙條上寥寥數字,只交代了春嬸要與亡夫相會,和粉末的用法。

家輝閉上雙目,幻想著公司門前,用肩頭推開玻璃門,直衝至飲水機前,取下紙杯,擲開膠袋,撒下粉末,倒進熱水,灌入阿敏口中。阿敏或許會掙扎,但他不理。

影像重覆到第三次,智叔「啊」了一聲,停下汽車。

家輝打開眼睛,只見地產公司前站了一堆人,中間有白煙升起。


疑得罪黑道 地產公司遭放火六死

雖然警方猜不透為何六名死者不能逃出現場,但家輝清楚縱火者點燃火水之後,鄧經理、阿敏和四名同事只會在地上打滾。

空氣越熱,身子越癢。

家輝再撥那神秘號碼,傳來的是「這號碼已沒有登記」,之後將通話紀錄刪除。警察傳訊了他和智叔兩次,幸好茶餐廳侍應認出家輝還有他點的奶茶。

家輝也聯想到為何警方不願多問,誰都不想盤問滿臉膿瘡的怪物。離開警局時,一名女警叫他去看醫生,家輝說他正在排期。

公司被縱火後一星期,家輝每次刷牙,吐出的牙膏泡沫都混著一兩條紅蟲。

那包粉末好端端的放在桌上。家輝每天都會拿起、放下。

公司被縱火後一個月,家輝每走一步,褲管都會丟下紅蟲。五百多呎的房子,牆上椅上電視機上都佈滿了蟲子,就像一大塊花紋奇特的紅布。

當與阿敏的合照都變成與蟲子的合照,家輝將粉未和著水吞下去,然後到附近的五金店買了三瓶火水。

三個月後,家輝到一家地產公司面試,一切順利,經理看著家輝光滑的臉,問:「你很面熟,之前上過電視嗎?」

「對,兩個多月前,新居失火。」

「哎呀,那不是心痛死嗎?」

「也沒有,那只不過是蝸居蟲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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