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軒第一次見到這群小孩,是在酒店大門口的自動門旁邊。那時候他剛踏出專車,一陣暖風吹過他發脹的腦袋,只不過是五月,澳門的天氣已熱得快要把人融 掉。那昏厥還是因為子軒已經連續七日每天只吃蘋果,血糖不足所致。他仰頭看,酒店牆壁垂下一幀四層樓的巨型海報,上面印了「金光拳擊之夜」,還有子軒和對 手的照片。照片中的子軒,較實際要兇狠得多,媒體營造的拳擊手形象,總介乎於人類和野獸之間。

但他不肯定今次的對手是人還是野獸。

助 手正把沉重的行李,大包小包,由專車搬到酒店門前的馬路。教練用那略為沙啞的聲音說「先進去check in」。六星級酒店的門口很豪華,早有兩個接待員出來照顧行李,雖然子軒在這裡已打過六場拳賽,但對這種招待依然不大習慣。他環顧四周,果然沒有半個體育 記者,教練堅持中午前到達酒店,是正確的。

「哥哥!」子軒正想進去酒店,享受裡面冷暖適中的空調,聞聲轉頭去看,心中正奇怪為何會對這呼喚回應。自動門旁站了四個孩子,八隻眼睛都看著他。

教練和助手已進了酒店,茶色的自動門關上後,連他們的輪廓也看不見了。專車的司機收了小費,駕著車捲著塵土離去。子軒不自覺地走到那群小孩子前,問:「小朋友,你叫我嗎?」





一個約十二三歲的男孩應道:「是啊,爸爸又不在,這裡也只有你了。」他身後站了八九歲的女孩,穿了一襲花裙,頭紮孖辮。還有兩個更小的孩子,一男一女,拉著女孩的裙子。

「你們的父母呢?」子軒心想,是不是有人忙著賭錢,這些小孩周圍亂闖了,迷路來了。

「我媽媽早死了。」男孩似乎是這些孩子的領袖,指著自動門續說:「爸爸在裡面。」

果然是丟下孩子賭錢的爸爸。

「你爸爸叫甚麼,我給你找保安叫他出來,好嗎?」許多澳門的酒店都設了賭場,不讓小孩子獨自出入。





「大家都叫他嚴師傅,請哥哥幫忙告訴他,有個大……」自動門打開,頭戴棒球帽的教練走出來,叫道:「呆在這裡幹嗎?不怕中暑?待會三時還要過磅和開記招……」

「這幾個小朋友迷了路,所以我……」

「甚麼小朋友,哪有小鬼頭?」教練從口袋中取出一根香煙,含在口中。

子軒說:「就在這兒啦……咦?」他斜眼去看,四個小孩已消失不見,牆角只賸下銀色的圓柱型垃圾桶。

「你沒事吧,我知道了,七天沒甚麼下過肚,產生幻覺嗎?待會一過磅,就讓你吃過夠。」





子 軒坐在酒店房那舒適的大床,手握著一大瓶能量飲品,口中吃著一大塊牛排,那是七天來的第一頓。每場比賽之前,子軒都需要在兩星期內減去約十公斤的體重,今 次也不例外,由本來的七十公斤減至六十公斤。拳賽前一天,主辦方會安排「過磅」和記者招待會,確認體重合乎標準後,教練和助手就要安排飲食,儘量要拳手於 賽前增重。

電視播放著拳賽的片段,自從三個月前接到通知,子軒已第四次觀看這段賽事。他看著畫面中的拳手,感到詫異,實在難以將畫面中的拳手和剛在於記者招待會那人有何相似的地方。

對手金慶東,年紀較與子軒大足有十四年,今年四十歲,一生拳賽四十六次,三十五勝十一負。金慶東這種拳手,正是子軒的試金石,所以教練與對方經理人商討,安排了這場比賽。

然而教練擔心的是,金慶東最近五仗全勝,而且擊倒的都是年輕拳手,所以多了個「出道者剋星」的綽號。

畫面中的拳賽已到了第六回,美女拿起寫上「ROUND 6」的紙牌,彎腰離開擂台。畫面的左下方顯示雙方的分數,金慶東正以十五分大幅落後。當然子軒早就知道這拳賽的結果。

鐘聲響起後,對手嘗試與金慶東保持距離。然而,金慶東輕易閃開了對方三拳,搶進內圍。然後,金慶東猛攻,連環四拳,拳賽隨著牙膠飛脫而結束。

子軒看見金慶東高舉雙手,這時畫面變成大特寫,金慶東雙目通紅,似乎散發猶如野獸般的氣息,跟記者招待會見到的疲累拳手大不相同。

畫面忽然凝結,金慶東雙目直看著子軒。教練拍拍子軒的肩頭:「我們今次頭四回合消耗他的體力,第五、六回就把他打個粉碎好了。」





子軒當晚發了個惡夢。

「哥哥!」他聽見男孩的聲音,轉頭只見四個小孩向他奔跑,他們身後五十米外有一人追著……那人走到近處,子軒不禁吞了口口水,喉嚨有些乾涸。

那人身高接近兩米,卻瘦得出奇,肋骨透過蛇皮般的鱗片凸出,通體發紅,散發著蒸氣,最奇怪的是額頭上生了對隻短角,各長約五公分,頂端在陽光下發出白光。

子軒聽見一下嚎叫,耳鼓發痛。他驚覺時,只見那人的尖角已撞進他的肚腹。

他 再開眼,卻不在酒店房間,而身處一座古廟。爸爸在不遠處,正在和一個身穿唐裝的中年男子聊天,兩人不時把目光飄過來。子軒隱約記得為何要到這裡來,他前一 晚上見到過世的爺爺在飯桌旁喝茶。他告訴爸爸,爸爸打了他兩三記耳光,要他不要亂說話。但子軒還是在家裡見到爺爺,有時在飯桌旁,有時在廁所,有時甚至在 子軒的床旁。耳光和藤條,都阻不了子軒。有天,爸爸就拉著他,來到舊區一座古廟。那身穿唐裝的中年人托起子軒的下巴,端詳了好一會,把爸爸拉到一旁說話。 爸爸離開時緊握他的手,子軒瞥眼看見他雙目紅腫。

翌晚八時多,子軒雙拳搭著教練的肩頭,經過那漆黑的通道步入場館。歡呼聲傳進子軒的耳內。子軒這場拳賽前,場館已打了兩場四回合的熱身賽,帶動觀眾的氣氛。

子軒步入會場,鎂光燈閃著,密集得猶如有盞大光燈照在他臉上。他跨過繩圈,進入擂台,聽到司儀正在講述自己的身高、體重、戰績等,語氣一貫地誇張而熱情。四周掌聲雷動,歡呼聲此起彼落。





對手金慶東站在一角,兩肘放在繩上,臉容輕鬆,就像靜待獵物的豹子。他穿了條紅黑色短褲,上身的肌肉隨著呼吸起落,四十歲有這樣的體格絕不容易,但子軒留意到他略粗的腰肢。子軒脫去上衣,露出菱角分明的上身。

教練把牙膠放進他口裡,按摩著他後頸,再次叮嚀今晚的策略。

兩人走到台中間,聽拳證講解規則後,再回到繩角。

「噹!」,拳證叫了聲「fight」,雙方立即擺出拳擊姿勢。子軒連環兩個刺拳,試探金慶東反應。金慶東高舉雙手,任由子軒的拳頭觸碰。這是老拳手的打法,保留體力,預備於拳賽後段反擊。

第一回結束,表面上是子軒佔盡上風,金慶東不過打了幾個虛拳。子軒知道,自己消耗了較多體力,但真正打到痛處的拳其實不多。

第 二回開始時跟第一回差不多,子軒還是以刺拳為主,金慶東還是輕輕拍開,偶有反擊,也毫不進取。子軒聽了教練吩咐,於中局加快了拳速,接連擊中金慶東臉門。 金慶東的反擊變得認真。約一分半左右,子軒面頰不慎吃了一拳,金慶東立即搶進內圍,左右開弓。子軒縮起雙肩,看似硬接,其實每當拳頭觸到身體時,就輕輕挪 開,卸去大部分力量。第二回結束時,子軒見到金慶東滿頭大汗。

教練一邊將潤滑膏塗在子軒臉上,一邊說:「這樣打就對了,他頂多再撐一兩回合。」

第 三回開始時,金慶東卻又高舉雙手,護住頭臉。子軒連發四拳,擊打他的身體,中了三拳。觀眾見子軒終於活躍起來,齊聲歡呼。其實子軒這三拳不輕不重,旨在引 將金慶東反擊。金慶東果然衝前。子軒閃開三拳,將金慶東抱住,全身重量放在他肩上。當拳證分開他們時,子軒冷不忙在他腹部抽了一拳。第三回合結束時,金慶 東緩緩走回繩角。





金慶東似乎不想再受子軒挑引,第四回開結時主動進攻,子軒也樂得配合,接連在金慶東臉上留下印記,其中一拳還擦傷了他的右 眼皮。還賸下十秒時,子軒閃開金慶東的右直拳,看準機會,以下而上,右拳直搗金慶東的腰腹。金慶東的腹部不算堅實,子軒這一拳直透進去。金慶東中拳後痛哼 一聲。

「他已經沒力氣了,第五回多用重拳。」教練叮嚀。子軒不其然望向金慶東,微感錯愕。

只見金慶東的助手將一瓶水倒在手上,然後沫在他臉上。金慶東只有一個助手。

第六回合開始,拳證示意他們繼續作賽,金慶東飛步向前,雙手打出虛拳,就像剛剛出賽時的模樣。子軒意識到眼前金慶東再不是金慶東。

那人一身赤紅鱗片,又高又瘦,全身散發熱氣,最駭人的是額頭上那對尖角。
已有 0 人追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