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爾他午後的陽光溫柔而細緻,暴露在陽光下,皮膚彷佛被絲綢之類細軟的東西撫摸著。葉綾穿著熱褲坐在露天咖啡座,享受著這難得的平靜。想起幾天前還在學校教職員會議上,一邊打瞌睡一邊傾聽教務主任的華麗空話,什麼新教學方法檢討會,什麼高中新課程研討會。。。看著眼前藍藍的海,高高的天,看著自己熱褲背心一身輕裝,露出白胖的雙腿也露出白胖的雙臂,葉綾有種超現實的美好感覺。

本來在這種大太陽下,穿熱褲是再正常不過的事情,但對葉綾卻從來不是。她已經很久沒穿過短褲,自從幾年前被學生笑稱為象腿人之後,她就未曾在學校穿過任何有機會露出雙腿的衣裝。

畢業後,葉綾已經當了老師五年。在這可怕的五年裡,她從滿腔熱情變成麻木不仁,一次又一次被學生欺騙出賣,已經令她完全心死。除了事務性的師生關係之外,她不再期望跟學生建立任何有意義的關係,她已經受不起再多的破滅。順理成章,她和千千萬萬教師一樣,選擇麻木心靈的打工心態,課程教完就結,學生的喜好,感受或挫折等等事宜,通通與她無關。從此以後,葉綾由一個愛笑的小姑娘變成一個嚴厲的女教師,學生都叫她「肥婆葉」。

無錯,以社會標準來說,她算是胖妞一名,在十幾歲的孩子眼中更是如此,加上她幾年來對學生的冷漠與嚴厲,令針對她身材的惡意批評更是變本加厲,她心底其實很怕聽到這些惡言,可內心另一個角落卻極欲瞭解別人對她的看法。在這種矛盾心態下,各種惡意批評便如有神助地傳到她的耳朵,從而使她更確信自己的不濟,以及更沒有自信。平日在學校,她只會穿一些色調深沉的寬身衣褲,務求掩蓋肥胖的身軀,儘量不引人注意,可如此打扮,她看起來便更是糟糕。

大學畢業前,她嘗試過幾次約會,但都極速地無疾而終,當然,分手的原因很複雜,但簡單來說,其實可以歸結為性事不順,有時候是她過份內斂,有時候是對方過份猴急,有時候看起來沒有任何表面傷痕,可男方就是不再找她。





大學時她已經比其他女生塊頭大一些,加上她糟糕的衣著,看起來就更胖,許多人都曾經說過,如果葉綾能瘦下來,一定會是個美女。這種說法很普遍,從中也能看出,其實她的臉蛋長得一點不差,因為混血兒的傳承,她五官輪廓分明,大眼睛,高鼻子,雙唇豐潤,但在其洋化面孔之間,卻同時帶著一種隱微的東方韻味,沒多少人能一口咬定她是或不是混血兒,當中總是帶著一種模糊性。

事實上,許多男孩初見她都會不期然心動起來,可當他們看清楚她粗大的手臂和肥大的屁股,便多半會“正確”地把她撥入醜女一類,那是可以用來開玩笑卻不能帶去派對的一種類別。

這麼多年過去,現在,快二十七歲的她還沒有認認真真拍過一次拖,學校裡沒有可以稱為對象的男人,不是有家室就是太老,當然就算有,亦不一定會選擇她,比她美的女教師校內俯拾皆是。另一方面,她的朋友圈子亦非常小,她亦沒有興趣或膽量參與一些佈滿陌生人的社交聚會,致使她一直無法在閑餘生活中認識到新朋友。

五年來一直處於感情空白狀態,而年齡卻不斷增長,剩女恐懼與日俱增,加上工作上的不如意,教學理想的提前破滅,這種種事情加起來,使她每天如行屍走肉,了無生氣。

好不容易等到暑假來臨,葉綾便逃也似地抱著行李,跑到世外桃源般的馬爾他來,來遺忘,來療傷,來享受孤獨,當然,如果幸運的話,碰上一段異國情緣就更美。可是,好東西從來輪不到我擁有,葉綾內心有把聲音立時跳出來潑冷水。





咖啡開始變涼,葉綾的心亦變涼。剛才坐鄰桌的三位元俊男,全程看也沒看她一眼就結帳離開了。她低下頭看著自己肥厚的大腿,橫張的手臂,腹部那一圈肥肉坐下來亦異常突出,單薄的衣衫根本掩蓋不住。如此放肆地肥胖,怪不得男人看也不看我一眼,葉綾暗暗在內心總結這個狀況。

「小姐,你好!」說的是英語,當然,在馬爾他這個前英國殖民地,懂得說英語的人滿街滿巷,不值得奇怪,加上她明顯的一副外國人面孔,難道會跟我說馬爾他語嗎?葉綾心裡自言自語,順便抬頭看看來者何人。

來者是一個三十來歲的男人,滿臉胡渣那種典型的歐洲人,頭髮已經逃到天靈蓋附近,退得很快也很稀薄的樣子,倒是他的笑容可取,當中居然還帶著點天真。

葉綾點點頭,勉強擠出一個微笑,也不知道該說什麼,只好呆等對方繼續話頭。男人指著她旁邊的座位示意,原理上征得她的同意後才坐下來,問:「旅客?」

葉綾再次點點頭,仍然找不到話說,每當面對異性,她就總是這樣笨笨的,話也說不順暢的樣子。





「一個人?」

葉綾再點了一下頭,可一轉念便立即後悔,讓一個陌生男人知道自己身處異地並且孤身一人,這無論如何不是一個好主意,她在心裡暗罵自己。

「你知道嗎?這兒已經好久沒見過像你一樣,既年青又漂亮的旅客了。」男人說罷,怪怪地笑了一聲。

葉綾心想,這人果然是色魔搶劫犯!她背上立時涼了一截,張開的嘴巴亦吐不出半個字詞,匆忙間只能搖頭陪笑,以掩飾內心的驚恐。

「為甚麼搖頭?你不相信我嗎?」男人問。

「我。。。不,我意思是,我不漂亮,一點也不漂亮。」葉綾終於說得出話。

男人好像聽到外星語一樣,一臉驚訝連連搖頭,說:「怎麼可能?你是認真的嗎?如果你不算漂亮,那馬爾他就沒有美女了。」

男人認真的表情葉綾無法視而不見,可過去那麼多年受過的揶揄調侃,實在令她無法安心接受他的讚美,「肥婆葉」怎麼可能跟漂亮扯上關係呢?她心裡質問自己。





「誰說你不漂亮?」男人見她不回應,便繼續問。

「誰。。。誰都這樣說。。。說我胖。。。說我醜。。。說我的腿。。。嗯。。。」葉綾越說,內在某個部分便顯得越無力,說到後來聲音越來越小,越來越脆弱,聽起來好像快要倒下似的。

「不。。不。。不,不要這樣說,他們根本不懂,一點不懂。」男人激動地說:「你提到的『他們』究竟是些什麼人?他們懂得什麼是美嗎?符合廣告標準?瘦骨嶙峋就是美嗎?」

「嗯,我的朋友,學生,嗯,他們。。。」葉綾其實不知道自己想說什麼,只是因為內心一陣激動,想要說些什麼來表達而已。

「我的女孩,你聽好!我不騙你,他們都只是一些人云亦云的庸人而已。你千萬不能因為他們的傻話而看扁自己,知道嗎?」

葉綾內心一陣感動,多年來的委屈一下子好像有了個出口似的,令她好想大哭一場。

「尤其是像你那麼美的女孩,怎麼可以受這種對待,不可以!」男人繼續慷慨激昂地發表講話。





葉綾偷看了男人一眼,便低下頭悄聲說了聲「謝謝」,然後臉上忽然有熱燙燙的感覺,我在臉紅嗎?葉綾暗自疑問。這莫名其妙的臉紅令她內心更亂,於是臉更紅更燙。

葉綾,你怎麼了?難道就因為男人的幾句甜言蜜語,你就心動起來嗎?他根本不是你那杯茶,對不對?而且說不定他正心懷不軌呢!他已經知道你孤身一人,他已經知道你是剩女一名。再說,隨便找單身女人搭訕的男人,能良善到哪兒去呢?葉綾,你還不快逃,等一下給他劫財劫色,不,劫財不劫色時,你不要埋怨我沒提醒你。葉綾內心「嚴厲的我」狠狠教訓了她一頓。

趁著葉綾胡思亂想的時候,男人稍稍伸出他粗大的手掌,企圖握著葉綾放在檯面的手。好在葉綾眼明手快,即時縮回手掌。男人摸了個空,露出尷尬的神情,但他看著葉綾的目光卻變得更形熾熱,那是慾火,但葉綾看不出,她沒有經驗,不知道眼神可以帶著慾火。事實上,曾經對她露出過這種眼神的男人,從來沒有一個最終付諸行動,更多的是扭曲地表達他們的愛慕,就是對她更加冷漠蔑視,以表明自己對她這樣的一個胖妞毫無興趣,以表明自己品味的正常。

「對啦!你是從哪兒來的?」男人問。

「香港。」說完,葉綾內心「嚴厲的我」再次發作:葉綾呀葉綾,你為甚麼要回答他呢?還如實作答?又不用考試,你那麼誠實幹嘛?

「啊,香港,我懂,香港是中國的城市。」男人說:「哈,以前我一直以為香港是日本城市,直到去年從電視上看見那麼多雨傘,我才知道香港原來是中國的地方,而且,跟咱們馬爾他一樣,曾經是英國殖民地。」

葉綾不置可否。

「剛才我還以為你來自西班牙或葡萄牙之類的南歐國家呢!」男人看了看葉綾,見她沒有反應,便繼續說:「你不太像中國人,像南歐人。」男人指了指自己的頭髮,續說:「還有你那櫻桃紅的發色。。。」





「頭髮是度假前才染的,我本來是黑頭發的。」葉綾吞了一下口水,續說:「嗯,總之我不是中國人。」

「剛才不是說,你來自香港嗎?」男人問。

「我在香港出生,確實是香港人,但不是中國人。」葉綾倔強地解釋。

「啊,好吧!反正你是什麼人也一樣,一樣的甜美,你的美不會因為你是中國人而減損半分的。」男人繼續甜言蜜語。

「不,我不是那個意思,我確實不是中國人。」葉綾說:「我媽媽是菲律賓人,我爸爸是。。。據說是美國白人。」

「混血兒!」男人誇張地說出這三個字,好像「混血兒」這三個字當中蘊含著無比重要的資訊。

「我出生不久,那位美國爸爸就消失了。後來,我媽媽跟一個香港人結婚,所以我也跟著改了一個中文名字。」葉綾說。





「嗯,那一定是一個很美麗的名字,可以告訴我嗎?」男人打蛇隨棍上。

葉綾你在幹嘛?你爸媽的事連坐在你旁邊五年的陳老師也不知道,你現在居然跟一個才見面沒幾分鐘的陌生男人談起。「嚴厲的我」繼續開罵。

同一時間,「異國情緣」這四個閃亮亮的大字亦略過葉綾腦海。

等一下,葉綾,你看清楚沒有,他可是禿頭的啊!你不是最討厭禿頭男人的嗎?他剛才還想摸你的手,他坐下來沒幾分鐘就想摸你哪!葉綾,難道你認為他會是個好人嗎?「嚴厲的我」在葉綾腦海繼續下藥。

或者這就是旅行的意義吧!葉綾嘗試跟「嚴厲的我」辯解:就因為他是個完完全全的陌生人,所以我才能安心跟他提及我的身世。反正,反正我一離開這兒,一切都會煙消雲散,難道他會認識我在香港的朋友同事嗎?不會,當然不會,對不對?

「喔,抱歉,我忙著問東問西,居然忘記自我介紹呢!」男人笑了笑,說:「我叫尤達斯。全名是尤達斯。迪米治。雜誌攝影師,偶爾也會寫些文章,主要是應雜誌要求,應急類的文章,沒什麼文采,對,我還是比較喜歡攝影,哈哈!」

「嗯,攝影師很好,很好的職業。」葉綾繼續口齒不清。呆了一會她才想起自己應該說的是什麼,道:「嗯,對了,我叫葉綾。」葉綾遲疑了一下,還是鼓起了勇氣說下去:「我是一位中學教師。」

「噢,當教師的美麗女孩。」尤達斯說:「實在是令人遐思的組合。」說罷還色迷迷的笑了一下。

色鬼,你想到那兒去啦?葉綾好想揮拳擊碎他的笑。

「對了,趁著午休,我帶你周圍逛逛,好嗎?」尤達斯說:「放心,我不收導遊費。」

葉綾低頭看著自己圓渾的大腿,遲疑著。

「難道你要收費?」尤達斯笑著反問。

「我?我收什麼費?你當我是什麼人哪?」葉綾首次流利地說完一整句話。

「沒有,開玩笑而已。」尤達斯見她急成這樣子,笑得更樂。

「討厭!」葉綾說完便作勢離開。

「別別別。。。對不起,我向你道歉,是我不好,不該拿這些來開玩笑。對,你說得對,這確實是很討厭的事情。我應承你,我絕不會再亂說話,請不要離開我,好嗎?」尤達斯一口氣說得像急口令一樣,雙手還大大張開形成一個防禦網,彷佛一旦葉綾站起來離開,他會來一個熊抱把她按在原地似的。

什麼哪!他好像在勸我不要跟他分手似的,有那麼嚴重嗎?又道歉又發誓什麼的。難道。。。難道他真的很在意我?為甚麼?為甚麼是我?因為這方圓十裡沒有年青女人嗎?地球的女人都死光光了嗎?為甚麼?葉綾在內心瘋婦一樣的自我懷疑著。

胡思亂想之後,葉綾竟有點捨不得離開了。並不是她開始喜歡這位禿頭男人,而是她已經很久很久沒享受過被男人追求的快樂。現在,在地球的另一面,突然有個男人單純為了留住她便苦苦哀求,這可是公主般的待遇,自我價值的體現,而這是她一直無法獲得的東西。

葉綾想,或許這才是「旅行的意義」,不是陳綺貞的版本,不是艾倫狄波頓的版本,這是我葉綾的版本,專屬於我的「旅行的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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