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爾他的商店午休時間,從下午十二點半一直綿延至下午四點,店員才懶洋洋地打開大門開始營業,可是才三個小時之後,即晚上七點左右,他們便會準時關門,放下工作繼續享受他們的人生。

多悠閒的商店啊!葉綾不禁內心感嘆。

可轉念一想,其實也沒什麼悠閒不悠閒的,生活不就應該如此嗎?難道香港那種匆匆忙忙的生活就算是正常嗎?香港社會如果有那麼正常,就不會跑出來那麼多不正常的人了。葉綾心想。

她和尤達斯在古城區轉來轉去,店鋪正在午休中,街上遊人不多,地中海的陽光總是幽幽柔柔的,不像華南烈日那般猛烈和惡毒。穿過一條又一條窄巷,陽光不時從建築物縫隙中竄出,然後灑落石板街道上,令整個城區閃閃發亮,令人目眩。

途中,尤達斯沒有特別討好她,只是盡地主之誼般,向她講解街上種種物事,但他對葉綾的觀察無疑是入微的,每當葉綾對什麼有興趣或有疑問時,根本不用開口,尤達斯就會自動提供解答,儼然是一個稱職及格的導遊。雖然如此,但尤達斯眼中的慾火其實沒有半點熄滅的跡象,只是葉綾笨笨的看不懂而已。





「葉綾,你當過攝影模特兒嗎?」尤達斯問。

老外,你就別耍我好嗎?我這身肥肉如何能當靚模去呢?葉綾恨恨瞪了老外一眼,鼓着小嘴不發一言。

尤達斯猶疑了一下,繼續問下去:「可以當我的模特兒嗎?」

葉綾停下腳步,瞪大眼睛看着尤達斯:「你說的是,雜誌上的模特兒嗎?」

尤達斯點點頭,說:「對,就是我幹活的那家雜誌社。」說罷,就從手提包中拿出一本雜誌,直接遞給葉綾。





葉綾接過雜誌便隨便翻翻,翻到中間彩頁部分,那兒有差不多十版性感女郎寫真照。尤達斯適時開口說:「這十版就是我負責的部分,每期找一個漂亮女孩,拍一輯性感而唯美的照片。」說完,還對葉綾怪怪的笑了一下。

雜誌中的女孩金髮碧眼,身材玲瓏浮凸應有盡有。女郎身上的衣服隨着頁數的增加而不斷減少,到最後基本是一絲不掛,只是用一些道具或攝影角度把重要部位遮掩起來而已。

一不小心葉綾把自己代入女孩的處境,想到自己這樣一絲不掛的躺在大廳,周圍不知多少工作人員在身邊跑來跑去,而她還要裝出一臉陶醉,擺出各種性感,甚至是淫蕩的姿勢…...想到這兒,葉綾不禁臉上發燙。她擡眼偷看尤達斯,剛好尤達斯亦正一臉期待的盯着她看,她心下一虛便立時低下眼臉,把雜誌用力合上,用力還給尤達斯,滿臉通紅的說:「不!」

「噢,不,不要一口拒絕嘛!」尤達斯說:「別急,再慢慢考慮。」

葉綾一臉嚴肅,冷冷地道:「不用考慮,我不會拍這種照片的。」跟她平日和學生說話時同一個樣子,她的心理狀態已經一下子進入“嚴厲女教師模式”:頭高高擡起,心緊緊關閉,就是這樣。





尤達斯欲言又止的看着葉綾,遲疑了好一會,才開口說話:「葉綾,你爲甚麼突然把頭髮染成桃紅色?」

「嗯…...什麼突然哪?只是普通染髮而已。」說畢,葉綾皺了皺眉,搔了一下頭皮的癢。

「你在香港時,並不是現在這幅模樣,對嗎?」尤達斯瞇起眼睛開始滔滔不絕,活像命理師一樣爲葉綾批命,而且奇怪的是,如有神助:「唔,你平日會帶眼鏡,粗黑框的眼鏡,深色系保守款式的衣服。嗯…...你甚至不穿裙子,只穿寬鬆呆板的長褲。每天上班穿得像個男人一樣,板起面孔,不苟言笑,對不對?」

「什麼啦?你以爲你是誰?通靈師嗎?什麼都給你一眼看穿嗎?別自視過高好嗎?請記住,你只是一個普通的攝影師,你不是靈媒,更不是神,說不定還不是人呢!所以,請你別再自作聰明,對別人指指點點,行嗎?」葉綾越說越氣,叉起腰高聲放話,與週遭寧靜的街道毫不搭調。

「噢,對不起!我並不是…...我只是想說,你特意改頭換面,然後前來度假,目的是要把香港那個令你失望令你沮喪的自己徹底忘掉,然後,在這個地中海小島上,當一個全新的自己。一個沒有過去,沒有包袱,沒有框框的,全新的自己,全新的葉綾。」尤達斯說得有點激動,臉也漲紅了。

葉綾呆看着臉紅尤達斯。一直以來,連她自己也沒有好好想清楚的問題,這一刻,卻好像一下子給他講得明明白白,清清楚楚赤赤裸裸。然而,真的是這樣嗎?一個全新的自己?馬爾他假期限定的全新葉綾?真的嗎?香港那個令我失望令我沮喪的自己真的存在嗎?葉綾內心不斷自問,但心里另一個她,「嚴厲的我」沒有給出任何答覆,她已經不知躲到哪裏去,她已經臨陣退縮了。

「葉綾,我知道你期望打破僵局。過去的那種生活你已經受夠,對吧?」尤達斯頓了一下,續道:「那就突破吧!突破,首先從自己開始,突破自己的框框,做一些以前想都不禁想的事情吧!當一個以前想都想不出來的自己吧!」

尤達斯瞪大眼睛盯着葉綾,放聲高論:「否則,一切都不會有所改變。兩個星期後,當你回到熟悉的環境,改變的勇氣就會散失一空。噓一聲,煙消雲散,沒有了,一切都沒有了。於是你只能繼續舊有的生活,繼續舊有的苦悶,繼續舊有的傷痛,重覆又重覆,永劫回歸。」





葉綾心里砰砰亂跳,爲了掩飾心中的躁動,她唯有言不及義:「對不起,我不讀尼采,連超譯的那種心靈雞湯也不讀,別跟我談永劫回歸,這十幾年我們已經爲回歸付出了足夠沉重的代價。」

「對,所以就要做點別的,不同於以往的事情,例如在大太陽下撐起大傘,在大時代中保持自我。否則,一切都不會有所改變。無論對社會,還是個人,這道理一樣適用。」馬爾他人尤達斯竟然能接得上話。

突然,葉綾從建築物隙縫間發現了海,蔚藍的地中海正在幾條街以外悠然地盪漾着,世界徐徐地進行着,葉綾站在街巷中央,久久不能言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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