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爸抱着我,抱得很緊,禿頭的爸爸,他抱着我,可我卻想掙脫他去玩遊戲,隔壁的沛沛已經拿着玩具娃娃等着我。爸爸,禿頭的美國爸爸,他把臉貼着我的臉,他跟我說再見,我看着沛沛和她手上的娃娃,別着臉隨口問爸爸:「爸爸去哪?」他沒有回答,只是摸摸我的頭髮,輕聲說我愛你,我愛你,然後媽媽靠過來把我抱走,爸爸的臉滿是淚水,我呆呆的看着他,心中好像塞進了一塊石頭,很不舒服。我看着他高大的背影變小,呆呆的看,連沛沛和玩具都忘記了。過了好久好久,媽媽才輕輕拉着我的手,叫我去玩吧!我掙開媽媽的手,轉過身去,睜開眼,看見牀頭櫃的電子鐘顯示5:55。

這是什麼地方?葉綾心裡問。摸摸頭,痛,痛得很厲害。她撥開被子想要下床。

「怎麼啦?」一把男人的聲音在葉綾身後傳出。葉綾轉頭一看。完了!尤達斯?!他正睡在她旁邊,上身赤裸,至少目所能及是上身。急忙低頭檢視自己,再伸手摸索身體,完了完了,不是上身而是全身,全身赤裸的她,和全身赤裸的他,睡在一起,而且是睡在她的房間。

可是,尤達斯不可能帶着不醒人事的我回來旅館,就算服務員認得我,估計也不會開門給他,難道……難道是我帶他回來?啊,昨晚到底發生了什麼?葉綾努力回溯,頭便更痛一點,一回想就痛……拍攝,對,拍攝了一整天,最後在巨石神廟,我拿着掃帚,我……然後呢?

「怎麼啦?」尤達斯討厭的聲音再次響起。





葉綾想問他,我們有做愛嗎?可她問不出這種問題,她甚至怕尤達斯會完全醒過來,並向她詳述昨晚的激戰情況,於是她閉上眼睛裝睡,等尤達斯的鼻息再次綿長,她才懾手懾足地爬下床。

葉綾在地上找到自己的衣服,他的衣服,可是她翻遍垃圾箱也找不到避孕套,用過未用過的避孕套都找不到。葉綾居然爲此稍稍安心而不是擔心。她走進浴室,小心檢查了自己的身體,依然沒有任何明顯的發現。可也不一定,畢竟自己的經驗少得可憐,未必能找出端倪,葉綾心想。無論如何,當下她只想仔細地清洗自己的身體,把不清不楚的什麼洗刷淨盡。

不會是強姦吧?葉綾突然想起,差點叫了出聲。

根據電視劇的教導,強姦受害者可是不能洗澡的,否則,所有證據都會被消滅,那就不能把尤達斯這色狼治罪了。「嚴厲的自己」這時候終於再次出場,開始將一些恐懼思想灌輸給她。

可是,可是澡都已經洗了一半,現在停下來的話,身上留下來的證據就只會是殘留的肥皂,而不是殘留的精液。葉綾有氣無力地回應。





對了,葉綾,你終於想到重點,就是沒有避孕套!爲甚麼沒有?孤男寡女玉帛相見,難道只是睡覺嗎?既然是做了,爲甚麼沒有避孕套?那就是說,那色狼尤達斯趁着你不醒人事,直接強姦了你。你懂嗎?既然稱得上強姦,就用不着避孕套。「嚴厲的自己」繼續大發議論。

想到這兒,葉綾整個人頓時僵住,恐怖念頭便一股腦兒侵入腦袋。萬一他有愛滋病怎麼辦?萬一懷孕怎麼辦?萬一他拍了性愛影片勒索我怎麼辦?萬一他得到我之後就不再愛我怎麼辦????等,等,等,等一下,爲甚麼要他愛我,難道就爲了一次性關係我就要跟着他嗎?這想法是否有點上世紀呢?況且,他還是個強姦犯呢!葉綾,你醒醒吧!難道沒有男人就隨便找個強姦犯?又或是隨便那個願意要你的男人?不是吧?如果人生就這樣子,還有必要活下去嗎?

溫熱水柱從頭頂淋灑下來,卻沒法清醒葉綾的頭腦,負面的想法如蔓藤般向四面八方蔓延。想起昨天自己在巨石神廟的所作所爲,又想起舊城區老人罵她的話語,然後晚上莫名其妙的跟一個禿頭男人睡了。我這個中學老師還能當下去嗎?所謂爲人師表的意思是什麼你知道嗎,葉綾?

穿好衣服,葉綾帶着淚,一個人走在清晨瓦雷塔的街道上。地中海的陽光早出晚歸,這時已經初露端倪,一道晨曦之光穿透幾棟樓房,直照亮路過的葉綾,彷彿一線希望之光。葉綾整個人被金色包圍,閃閃發光,連臉上的淚珠也晶瑩閃爍起來。

「早上好!」迎面來的大叔滿面堆笑,向葉綾問好。





「早上好!」葉綾勉強堆出一個笑回應,但奇怪的是,笑一旦打開了就沒再閉上,在臉上靜靜地停留了下來。當第二個人問好時,她的回應就變得更自然一些,然後第三次就變成真正的笑,再下一次就更是發自內心的笑。這種由笑作爲起點再反照內心的機制,葉綾不知道怎麼稱呼,但她隱約明白到,快樂可以選擇,而悲傷同樣是可以選擇。



葉綾沿着石板路拾級而上,一級一級,梯級彷彿要直上雲霄,綿綿無盡。葉綾一步一腳印的走,走着走着,心裏慢慢平靜下來,嚴厲的自己,恐懼的自己,散漫的自己,內心各種各樣的自己,這時候都靜默下來,一起聽着鞋底摩擦石板的聲音,一步一腳印,腳步聲聲聲入耳。

爸爸!

剎那間心無雜念,葉綾忽然記起今早的夢境,記起爸爸,美國爸爸,禿頭的美國爸爸。他的臉容現在還歷歷如在面前。

事實上,她從來沒見過他,從來不知道他長什麼模樣。媽媽沒有留下即便一張他的照片,根據媽媽的說法,爸爸在她出生不久就拋下她們母女,不辭而別,是一個不折不扣的渣男。可在夢中的她知道,當時自己已經四歲多,就是說,她跟爸爸分離時已經四歲,可在她記憶中卻沒有留下任何痕跡。爲甚麼?

這只是個夢,葉綾!「嚴厲的自己」企圖當頭棒喝。

喔,不,這不只是夢,我肯定,那感覺如此真實,甚至比真實還更真實,這不可能只是夢,這是記憶,或者說,這是在某個時空中真實發生過的事情。葉綾立即反駁「嚴厲的自己」。





回到旅館房間,尤達斯已經離開,桌上留下紙條:「未來幾天要忙出版的事情,不能陪你,忙完再找你吧!愛你的尤達。」

什麼啦?愛你的尤達?我們已經成爲情侶了嗎?葉綾還是找不回昨晚的記憶,她是如何和他搞上,她真的一點想不起來,或許她根本不堪回首也不一定。她不知道。她只知道,尤達斯長着跟爸爸一樣的禿頭,當然,爸爸比他英俊許多,這是毋庸置疑的事實。

接下來幾天,葉綾一個人呆着,反而樂得清靜。重回平靜的旅行日程,前幾天那些難以置信的事情,彷彿子虛烏有。當她坐在偏遠小餐館,喝着香濃咖啡,心里會真切地覺得,拍寫真這件事只是純粹幻想,根本什麼都沒有發生,根本不可能發生,一個胖婦怎麼可能忽然搖身一變,成爲人見人愛的性感模特兒?這只可能是日本漫畫的劇情,真實世界不可能發生這種事。

有一天,她打電話回家報平安時,忍不住問媽媽:「爸爸是禿頭的嗎?」

媽媽笑說:「爸爸有沒有禿頭難道你不清楚嗎?你才離開一個星期,難道他會突然掉頭髮嗎?」

葉綾說:「不,我不是指現在的爸爸,我指的是我真正的爸爸。」

電話那頭靜默了一會兒,才再響起媽媽的聲音:「現在的爸爸就是你真正的爸爸,小綾,我希望你記住這一點。」





葉綾嘆了口氣,說:「唉,媽媽,我不是要跟你談誰對誰錯,誰是好人的問題,我只是想知道,我爸爸……好吧,那個美國人,他長什麼模樣,他是不是禿頭,只此而已。」

電話那頭又靜默下來,良久以後媽媽才說:「嗯,他確實是禿頭的。」

「高鼻子,深眼眶,還有……還有深藍色的眼珠子,對嗎?」葉綾緊張地追問。

「你見過他?」

「對!」葉綾一時口快應答了。

「在哪兒?」媽媽高聲問道。

「嗯……不,媽媽,其實我沒見過他……我意思是說,我長大以後從來沒見過他,可是,最近我忽然記起小時候的事情,我記得他抱着我的情境。」葉綾索性把夢境當作記憶來述說。

媽媽沒有作聲。





「可是,媽媽,我記得當時我已經有四五歲大,爲甚麼你一直跟我說,他在我還是個小嬰兒時就跑掉呢?」葉綾繼續追問下去。

電話那頭傳來媽媽長長的嘆息聲。

「媽媽,他沒有不辭而別,對嗎?」葉綾問。

沒有回應。

「他是被逼離開的,媽媽,我知道,我記得,他不願意離開,當時他淚流滿面,他捨不得我,還有你,對不對?」葉綾繼續追問。

媽媽清了清喉嚨,說:「無論如何,他還是走了。沒有回來,沒有照顧我們,從此音訊全無。」

「他爲甚麼離開?誰逼迫他離開我們?」葉綾問。





「美國政府。」媽媽頓了一下,續道:「我認識他的時候,他是美國大使館職員。」

「嗯,然後呢?」葉綾問。

「然後?哈,然後他告訴我,他不只是外交官,還是一個相當稱職的特務。」媽媽說。

「特務?」葉綾大叫。

「好了,其他的等你回來再說吧!」媽媽說:「小綾,在電話里談這種事並不聰明。」

她們母女一通話家常的長途電話有可能被監聽嗎?葉綾很懷疑,但她亦隱隱覺得,媽媽的話說不定也有一定道理,於是也不再追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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