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港後葉綾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頭髮染回黑色,然後脫下隱形眼鏡,帶回方形黑框眼鏡,接着脫下熱褲,穿回寬身長褲好蓋住象腿,一切打回原形而且都是葉綾心甘情願的。她內心某個脆弱的部分,小我佔着上風的部分覺得,這次冒險已經超過她能承受的程度。現在,回到舊日平靜的生活,無論如何是一件好事。

休息幾天之後,她便返回學校,做一些開學前的準備功夫,當然還有無盡又無聊的教學會議。面對這些可惡的事物,她都安靜地完成了。就像一個沒有靈魂的機器人,安靜地完成程式指令,然後展開一個僵硬的笑容,親切地向同事問好和道別。

在學校忙了好幾天,她才終於可以閒下來跟媽媽聊天。當然,她們不是不著邊際地閒聊,她們聊的是那通電話未講完的話題:美國爸爸的身世。

「美國政府逼迫一個外交官回國……好吧,他還是個特務,情況可能嚴峻一點。可即便如此,亦不致於強迫他拋棄妻子從此消失吧?」葉綾道。

「事實確實如此。」媽媽冷靜地道。





「從此以後,他從來沒有聯絡過你嗎?」葉綾氣沖沖地問。

媽媽緩緩搖頭,說:「那時候,我一個女人帶着你,在香港無親無故,幸好得到葉力的幫助,否則,我們今天都不會舒舒服服坐在這裏閒聊了。」

「明白,以身相許,這故事我聽了沒有千次也有九百次了。可我對這件事的看法還是沒有改變:這不應該亦不能夠成爲他爲所欲爲的藉口,至少我不會再忍受他的粗魯無禮,獨斷獨行。」葉綾狠狠地說。

媽媽嘆了口氣,還是繼續搖頭。

「好了,別再提姓葉的傢伙了。我現在只想知道,美國爸爸究竟是個什麼樣的人?告訴我。」葉綾放輕聲音哀求似的說:「媽媽,求求你!」





媽媽又長長地嘆了口氣,彷彿她體內安裝了一個嘆氣生產機,無論嘆多少次氣,還是有足夠的氣在體內等着被嘆出來。她說:「他高大,英俊……」

「可是他禿頭啊!」葉綾不禁打斷了她的話頭。

「禿頭亦可以英俊啊!你沒看《ER》嗎?那男主角多秀氣,多英俊!」媽媽反駁道。

「行,明白,是我不好,媽媽,請你繼續。」葉綾高舉雙手作投降狀。

「他是常春藤畢業生,可算是美國的名門望族,家世可以一直追溯到中世紀歐洲皇室,好像跟英格蘭皇族亦有關係……喔,別這樣看我,這些都是他親口告訴我的,至於是不是事實,我一概不知。」想了一想,媽媽補充說:「他說,在梵蒂岡的馬爾他宮,可以找到他祖先的畫像。」





葉綾差點叫出來,忙用手掩着嘴巴,待自己冷靜下來,才問道:「那麼,他是馬爾他騎士團的人嗎?」

媽媽臉上略顯驚訝,道:「你怎麼知道的?他確實是,他整個家族都是聖約翰騎士團的成員。」

「他叫什麼名字?」葉綾心臟狂跳,問道。

「他叫約瑟。金馬倫。」媽媽說。

「就是說,我原本的姓氏是金馬倫。我原本的名字是綾。馬倫,對嗎?」

「不,你叫瑪麗普莎。金馬倫。」像說漏了嘴似的,媽媽趕忙閉嘴。

「瑪麗普莎?爲甚麼叫瑪麗普莎?因爲你叫瑪利亞嗎?」葉綾卻興致勃勃。

「嗯,瑪麗普莎在西班牙文是蝴蝶的意思。」媽媽說:「像蝴蝶一樣漂亮奪目,像蝴蝶一樣自由飛翔。這是他對你的寄望,他希望你得到真正的自由,做自己想做的事。這是他的原話。」





雖然不想顯露出來,但葉綾確實很受感動,淚水默默湧上眼眶。內心浮現出一隻黃色彩紋蝴蝶,幽雅地拍着翅膀,享受着天地間最純粹的自由,而葉綾壓抑淚水的努力,最終亦宣告失敗。幸好媽媽沒有察覺到她的淚,因爲媽媽自身也沉浸在回憶中。

「我記得,你出生後不久,他就奉命到馬爾他執行任務。他從來不會向我提及他的工作,就只是那一次,或許是剛剛當了父親,又或是這消息令他太興奮……無論如何,他出發前告訴我,美蘇冷戰將要結束,第三次世界大戰不會發生了。我們的女兒可以在一個和平的世界長大成人,不需要爲核戰擔驚受怕了。他講得很是激動,完全沒有意識到我根本聽不明白他的話。女兒,你要知道,當時大家對於第三次世界大戰的恐懼是相當具體的,這也是我們想像中世界末日的唯一方式。嗯哈,想不到今時今日要造成世界末日,還有各種各樣五花八門的方法呢!嗯,總而言之,約瑟,他就這樣浮想聯翩,講呀講呀,講到你將來要接受什麼教育呀,大學修什麼科目呀,將來要嫁給什麼樣的男人呀!哈哈,就這樣子說過不停,表情很是天真,很是快樂。」當下媽媽亦說過不停,表情很是天真,很是快樂。



「媽媽,你還想念他嗎?你還愛他嗎?」葉綾知道自己的問題有點直接有點狠,但她控制不了自己的嘴巴。

媽媽如常地嘆着氣,長長呼出一口氣之後,她似乎沒有準備回答問題,只是將目光投向一個很遙遠的地方,看着一些很遙遠的事情,然後沉默。葉綾看着,心都酸了。

「他家不贊成我們的婚事,他是瞞着父母和我結婚的。而且,奇怪地,中情局亦不贊成我們的婚事,所以他亦是瞞着中情局和我結婚的。」媽媽說。

「怎麼啦?人家跟誰結婚關中情局什麼事啦?」葉綾想了想,續說:「當然,我明白,他是一位特務。可特務歸特務,跟他老婆是誰有關係嗎?」葉綾說着說着,自己也開始明白過來,如果媽媽的背景足夠敏感,那就確實有關係。





「那你認爲呢?媽媽。你跟他結婚會影響他的工作嗎?」葉綾問。

「嗯,我不知道。我猜不會吧!」媽媽想了想,便彷彿自言自語的說起來:「我們家跟政治也沾不上邊啊!我爸是個殷實商人,生意往來的都只是一些糧油食品公司,我媽更只是一個普通婦人,當然,她懂一點巫術,但她……」

「什麼?巫術?你媽……就是我外祖母,你是說外祖母是一個女巫嗎?」葉綾再次忍不住打斷媽媽的話頭。

外祖母在葉綾十歲時已經過身,她從來沒有見過她。

「不,你外祖母不是女巫。」頓了一下,媽媽續說:「你曾外祖母才是一位名副其實的女巫,甚至可以說是當時菲律賓最厲害的女巫之一。」

這下子輪到葉綾嘆氣了。她長長地嘆了一口氣,感覺好像體內某些懸而未決的東西,一下子便塵埃落定了。

鑰匙人,基因遺傳,原來是這樣,終於真相大白。葉綾內心有一句沒一句的自言自語。

「女兒,怎麼啦?你臉色很難看啊!」媽媽問道。





「噢,沒事,只是有點被嚇倒。」葉綾苦笑着道:「在我體內,居然流着女巫的血。不但如此,還流着馬爾他騎士團的血,美國藍血人的血。哈,這才是如假包換的混血兒啊!媽媽,你說對不對?」
    
「只是一些久遠過去的事情,有那麼嚴重嗎?我們現在不就是個蝸居在小房子裏的小老百姓嗎?」明顯媽媽電視看得不少,連蝸居和小老百姓這些潛殖民用語亦能朗朗上口。

「對,小得幾乎自己也看不見自己的小老百姓。」葉綾沉聲道。

媽媽突然想起來,問:「嗯,什麼叫美國藍血人呀?難不成是綠巨人的朋友嗎?」

事實上,葉綾也不大清楚藍血人的具體意思,只是腦袋突然浮現這字眼,她便順口說了出來,所以她惟有轉移話題,說:「噢,我的瑪利亞,你確實是風趣,而且電視也看得足夠多了。如果可以的話就少看一點吧!洗腦的宣傳看一點就足夠,揮警棍的人也沒看太多電視就能把人打得頭破血流啊!」

葉綾說着,不禁憶起她班上某位男學生血流披面的畫面,那是在面書上看到的。對,除非流的是武裝人員的血,否則,在電視上是看不到流血的。

「唉,女兒,事情都過去那麼久,別老是舊事重提好嗎?萬一給你爸爸聽到,又要大吵大鬧了。」瑪利亞媽媽皺着眉說。





「吵就吵吧!道理在我這邊,我不怕跟他吵。」葉綾不屑地道。

媽媽繼續緩緩搖頭,然後嘆氣,彷彿重播的視頻。

葉綾不想再看重播,便轉換話題,問道:「既然我爸爸是美國名門望族,要找他應該不是難事,爲甚麼你不去美國找他呢?」葉綾特別強調「我爸爸」三個字,以抗衡媽媽口中那個姓葉的所謂爸爸。

「我哪有錢啊!約瑟一走,美國領事館的津貼就停發,然後宿舍也不給住了。我當時身無分文,抱着你差點就要流落街頭,你知道嗎?女兒。」媽媽哀怨地看着葉綾說。

「行了,明白,幸好葉力出現,英雄救美。」葉綾說:「可是你爲甚麼不找菲律賓的親人幫忙呢?」

「女兒,這還用問嗎?」媽媽繼續哀怨地看着葉綾,但嘴角隱隱浮現出淺笑,那是嘲笑。

葉綾知道媽媽跟菲律賓的親人早已斷絕來往,原因不明。看來,時至今日媽媽依然沒有打算說出箇中原因。這一刻,葉綾亦暗自決定,在馬爾他發生的事情暫不告訴媽媽,免得惹來不必要的哀怨眼神,又或是葉力無理的謾罵。

「好喇!爸爸快要下班回家了。我得去準備晚餐,改天再聊約瑟的事吧!」媽媽說着,便折起衣袖走進廚房,可不一會又回到客廳,說:「女兒,不要跟爸爸談起約瑟的事,好嗎?」

當然,媽媽又亮出她的殺手鐧:哀怨的眼神。葉綾不情不願點點頭,說:「嗯,我應承你,我不會跟葉力談起我爸爸的事。」這一刻,語言上的準確對她很重要。

媽媽緩緩搖頭,當然還有嘆息,這是一整套的動作,缺一不可。完了以後,她便回到廚房去,她只能回到廚房去。

可以想像,美國爸爸一生是如何依循着家族的安排,從常春藤大學畢業,當外交官,再被提拔到中情局,成爲重點培養的特務人員,一步一步跟着早已安排好的軌跡移動。最後連人生中唯一由他選擇的道路,他的妻女,亦被強行剝奪了。約瑟。金馬倫再也見不到自己深愛的女人和親生的女兒,他再也看不見蝴蝶在風中飛舞,見不著瑪麗普莎。

葉綾望向窗外,斜陽已經薰黃了天空。能夠盡情做自己而不用顧慮旁人目光,翱翔天際的蝴蝶,自由自在的瑪麗普莎,其實一直在天空中某角落。葉綾相信。
 
已有 0 人追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