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份

阿輝快步地奔向樓梯往地下走;二樓中大抵沒有人知道。此時是18時55分。

他不太熟悉酒店附近的街道,便憑直覺向左走。街上擠滿了遊客,使他不能疾步而行;他們似乎要登上開篷熱狗巴士,在繁囂的鬧市中觀光。

「嗨,阿輝。」阿輝聽到了熟悉的聲音。回頭一看,原來是阿瑜;他正在往酒店方向走去。

阿輝拿出了手機查看時間。「現在還早,拍一會兒巴士再去酒店也不遲啊。昨天阿雯在電話裏說『六時半恭候,七時入席』嘛。」於是他穿過了安全島,到達巴士總站,掏出了相機。此時是18時05分。

天色漸漸黯淡下來。阿輝走在街上,看着上滿旅客的巴士,竟然覺得剛才向影巴士相,就是在這個地方最開心的時刻;不過它一去不復返了。「阿輝,請你記住:你不屬於這個地方。」他又在自言自語了。的確,在這塊酒店、商場、名店林立的遊客區,阿輝平日絕少踏足。





他走到一處斑馬線;是紅燈。他沒敢衝過去,便停下腳步。

--阿輝,你猜猜待會兒有沒有同學打電話勸你回去?不過看來都是沒有了。

他打了一通電話給母親。「媽,替我留些飯菜吧;今晚我回來吃飯。」他故意試探她的反應。這場「俾面派對」,阿輝本來也不想出席;他經常說,要媽媽當晚預備他的飯。不過她每次都覺得阿輝只是開玩笑,警告他不要不去「謝師宴」。然而,她這次竟然不虞有詐,答道:「好啊。」

這兩個字無疑是阿輝的強心針。這時剛巧轉了綠燈;他比剛才走得更快了。

阿輝很快就走到了車站的入口;他頭也不回地鑽了進去,打算先搭通勤列車到六站之遙的某個城鎮,再坐一個站的電車,然後在那兒轉乘小巴回家。





在閘機前,他好像聽見自己的心對他說:

--阿輝,你入了閘,就等於走上了不歸路,再也不能反悔了。

阿輝自然沒有反悔;他用力將錢包刷在閘機上。「嘀」的一聲,閘機開了;阿輝跑了過去,生怕要是遲了零點一秒的話,閘機就會關上,永遠不讓他重新進去。

--呼--終於逃離險境了!

他走到月台,聽到廣播說「往青山的列車即將到站」,心情立時變得興奮起來。登上列車後,他再次呼了一口氣。





通勤列車上擠滿了歸心似箭的乘客;不過他們不但沒有靜靜地坐着或站着,使自己疲憊的身心清淨下來,反而卻各自做自己的事,發出了不少聲響:

「這個怎麼樣?⋯⋯好,那買入五十萬吧!」座位上,她不甘無所事事,便爭分奪秒炒起股來。

「媽--媽--到了沒有?我們在下一站下車好嗎?」扶手側,站著一家遊客;一個天真無邪的小孩用國語喊道。

「我們下次re-u去哪兒好?」車門邊,一群青年男女在車門附近聊個天南地北,隔一會兒就會不約而同哈哈大笑。

⋯⋯

車廂上其實非常嘈雜;但因為那些聲音一概與阿輝無關,所以他絲毫並不覺得煩厭。

阿輝記得他曾經在某報的專欄中讀到:作者獨自在外國旅遊時,身邊的原居民講本地話講得喋喋不休;然而他一句也聽不懂,所以反而可以關上耳朵,享受寧靜。





--我現在的感覺,可能與作者差不多吧。

「鈴鈴鈴--鈴鈴鈴--」忽然,有一種怪異的聲音打破了阿輝正在沉醉其中的「寧靜」。

原來是阿輝的手機鈴聲。他瞄了瞄屏幕,是媽媽打來的。

「喂?」

「你幹嘛不去赴宴?你現在在哪兒?」超過十分鐘後,她終於醒悟過來了。此時是19時10分;列車已經駛過一站。

「我正在坐通勤列車回家。」阿輝的情緒是暴風雨前的平靜。

「你幹嘛不去呀!你可是交了六百五十塊的啊!你為啥要把它白白浪費?」

「我就是要告訴你:這六百五十元是冤枉錢,花得不值得!不值得啊!你為甚麼要逼我!」他的語調越來越激動,聲量也越來越巨大,似乎已經嚇壞了很多乘客。阿輝發覺以後,唯有羞赧地低下頭,默不作聲。





「既然你也不開心,那我也沒有必要逼你了;回家吧。」她說罷便掛斷了電話。

阿輝重新投入他那寧靜的世界。在車輪和路軌重覆而單調的「嗞--嗞--」的摩擦聲下,他漸漸與外界隔絕。他竟然想起阿亨來了⋯⋯

--阿亨,多謝你。我已經找到自己的答案了。

十多日前,阿輝打電話給阿亨,想約他吃一頓飯,自己請客。一是為了禮尚往來--去年他們曾共進午餐,由阿亨結帳;二是為了「傾訴心事」。

到了約會那天,阿輝問:「十八號就是『謝師宴』了。怎樣才能避免在同學面前感到難堪呢?」

「這應該由你自己尋找答案。」他喝着cappuccino,冷冷地回答道。

阿輝當時也提及己其他方面的疑惑、煩惱,想阿亨談談他的看法,但他往往也是要阿輝自己解答。





結果,阿輝第一個目的達到了,第二個卻遠遠不如預期;整個飯局以不愉快的氣氛下結束了。

「你已經十八歲,定義上已是成年人了;自己的問題應該由自己解決。」阿亨的話一直迴盪在阿輝的耳邊,也一直深刺在阿輝的心窩。阿輝總是覺得他 與阿亨的「一個代溝」永遠無法逾越:阿亨十八歲時,阿輝才十五歲;待阿輝成年時,阿亨已經二十一歲了。不過,阿亨十五歲時已經比阿輝十五歲時成熟得多;就 算阿輝已經十八歲,相比之下,他的言行也比阿亨的十八歲幼稚得多--是太多了。

因為年紀上相差三年,所以阿輝與阿亨相處時表現得十分拘謹;阿亨說的話,阿輝往往覺得很有道理,不敢提出異議。不知不覺間,阿輝對阿亨產生了依賴;不知道這又是不是阿輝心理上無法長大的原因呢?

「這個問題我不是沒有思索過;不過我不肯定我的答案對不對,所以想聽聽你的意見。」阿輝時常以這個理由作開脫。當別人不肯回答時,便陷入了惡性循環,使自己更加煩惱;「謝師宴」也不例外。答案往往要在阿輝碰壁之後才能夠求出來。

--要避免在同學面前感到難堪,就乾脆別跟他們一起。

然而阿輝當天穿着便服,並沒有想到自己將是如此怪異,所以他的內心仍在掙扎;來到那酒店後,他才醒覺到這不是「獨樹一幟」,而是「標奇立異」--至少那些 「西裝男」是這樣想的。不過既然到了,見最想見的人,做最想做的事,「到此一遊」,便足夠了;其他的,實在不敢再痴心妄想了。

這也許是「鴕鳥政策」;可是阿輝與大多數同學們的關係也不太好,「潛水」又何妨呢?

--阿亨,多謝你。我已經找到自己的答案了。





「鈴鈴鈴--鈴鈴鈴--」阿輝的手機鈴聲又再響起了;他的紊亂回憶又再打斷了。這次是阿鈞。

「喂,是阿輝嗎?我是阿鈞啊。」

「什麼事?」

「我在會場四處尋找,也看不見你;你上哪兒去呀?」

阿輝好幾秒沒有答話,阿鈞唯有追問:「喂?你聽見嗎?」

「我現在在一處很遠,很遠的地方⋯⋯」阿輝語速極度緩慢,聲量也越縮越小,語調也平淡得教人心生恐懼--就像讀出訃聞那樣。

「你回來吧!你在哪裏啊?」阿鈞關切地問道。

「你待會兒就會知道。」阿輝此刻不想多談,說罷就掛斷了通話。此時是19時13分;列車已經駛過兩站。

列車慢慢加速。在月台上移動的人群漸漸模糊,從電機中發出的噪聲漸漸增強,於腦海中憶起的阿亨漸漸浮現--猶如重新進入夢境一樣。

阿輝聽說,有些人在做夢的時候醒來,再度入眠後能夠將先前的夢境接續下去;這種夢好像叫做「清明夢」。他有點懷疑自己也能做這種夢;至少他現在跟做夢沒有什麼分別--

阿亨,多謝你。我已經找到自己的答案了。多謝你逼我面對現實;多謝你逼我面對自己⋯⋯

但我很笨,笨得要用很多天時間來明白一個淺顯的道理。那天我竟然覺得你好狠心:你畢竟與我相識五年,在我備受困惑,需要幫助的時候,為什麼你卻不幫我一把!

你以前不是這樣的--想當年,我因緣際會加入了這個學會,年少無知的我對它非常陌生;幸虧你這個師兄耐心地指導我,我才漸漸上手,在學會的活動擔當重要的位置,以至對它產生感情。

那時你和我可謂「亦師亦友」;你畢業之前,我們有很多機會見面,互訴見聞。有意無意間,我竟然開始留意著你--光是你的斜肩袋,款式也換了好幾次:我記得你以前用過Dakar布袋;升讀大學後,你用的是兩款皮包⋯⋯

咦,要不是阿隆今天帶了白色Levi's皮袋赴宴,要不是我看着眼熟,要不是我竟敢鼓起勇氣問他,那麼我豈不是已經忘記了你也用過這個包?

我實在是太粗心了,竟然連這些細節都忘卻了;況且這是你用的時間最長的袋子--如果我沒有記錯的話。太不應該了,嘖嘖⋯⋯

明明是珍貴的回憶,為什麼我沒能把它抓住,卻任由它從我的記憶匣子裏漏走?好在你弟弟提醒了我,否則我就會親手把它埋葬了!

是因為早前的公開考試擠壓了我大腦的儲存空間?是因為現在的繁重工作麻醉了自己的意識?是因為你曾經勸我不要沉醉於虛幻的感覺當中?是因為⋯⋯

這個問題我不是沒有思索過;不過我不肯定我的答案對不對,所以想聽聽你的意見。

不過你又必定不肯回答,而叫我自己思考了。

如果我肯定的話,又何必冒着被你嗔罵的風險,捨近求遠來打擾你呢?難道你忍心看着你的師弟每天都活在迷失與痛苦之中嗎?

阿亨--

「鈴鈴鈴--鈴鈴鈴--」鈴聲響了第三次;又是阿輝的母親。

「你不開心的話,要不我跟你上館子去?」她看來已經不敢奢望阿輝回心轉意,回到宴會場地去。

「不要!不要!不要!我只想回家吃飯!」他緊握電話咆哮着,又嚇怕了同一批乘客。阿輝實在沒有耐性了;他歸家的欲望從來沒有好像現在這樣強烈過。

「那你回家吧。」對話再度戛然而止。此時是19時20分;列車已經駛到第四站。

這個時候,阿輝居然再也沒能讓阿亨佔據他的思緒。他腦海一片空白,只好任由列車行走時空洞的聲音塞滿空虛的耳洞深處。

「轟隆⋯⋯轟隆⋯⋯轟隆⋯⋯鈴鈴鈴--鈴鈴鈴--」第四次了;這次換阿鈞打來了。

「阿輝,請你告訴我你在哪裏吧。你應該不會走得太遠吧。」

「我在通勤列車上;在___和___之間。」這段是通勤列車線路最長的區間,途中要通過一條穿山隧道,從這站行駛到那站大約要花六分鐘。

「啊?那你在下一站下車到對面坐回頭車回來啊!」

「太遲了⋯⋯」

「不遲不遲;有些人也是現在才來的。你回來吧。」

「不。」

「為什麼不?謝師宴一生人只有一次;你缺席了,將來難道不會後悔嗎?」

「我已經見過我想見的人,做過我想做的事,我就滿足了;我已經沒有遺憾。」

「什麼?」

「我剛才已經與同學見過面,那就足夠了;我沒有遺憾,又何來後悔呢?」

「哦,原來是這樣。我剛才聽不清楚,使我差點兒給你嚇壞了,知道不?」

阿輝心想:阿鈞不是以為我剛才講的是「遺言」吧;就算我去求死,為什麼要偏偏挑今天?

「你雖然與他們打了招呼、拍了照,但你也得吃飯嘛!回來吧!」阿鈞是一個極有耐性的人,為了開解朋友,他願意不厭其煩地勸說。

不過阿輝的耐心卻沒阿鈞那麼大。他對阿鈞的勸導感到有點厭煩,於是把嘴巴對準話筒,「義正詞嚴」地說:「阿鈞,如果你還當我是朋友的話,就請你尊重我的決定。」

「那好吧。你現在是在回家吧?」可能是因為阿輝的態度非常堅決,阿鈞終於放棄了。

「對,正在回家。」

「好,再見。」不過聽阿鈞的語調,似乎能感受到他的失望。此時是19時24分;列車尚未離開隧道。

自這一刻起,阿輝再沒有接到任何電話;他享受的寧靜再也不會被干擾了。

阿輝開始反思自己決意離開酒店的原因。因為沒有「合適」的衣着,使他「異於常人」感到尷尬?是。不過實際上,他大可以用一堆理由搪塞過去:「我沒有西裝」 啦;「三十幾度的炎夏酷暑,穿西裝必定汗流浹背,很不舒服」啦;「這是我的風格」啦;「邀請函上並未明文規定衣着」啦,諸如此類。這些解釋全都能說得通; 可是阿輝這個膽小鬼,難道會很自豪地宣之於口嗎?

因為擲毫的結果是「公」?也是。剛剛到達酒店的時候,擺在阿輝面前的是兩難局面:留下,會顯得怪異;離開,會顯得無禮。所以他才要靠命運幫自己抉擇。然而,就算結果是「字」,阿輝真的會心甘情願參加宴會嗎?

因為阿輝「已經見過我想見的人,做過我想做的事」?更是。他沒有多少知己良朋,但難得的是最要好的朋友都不介意阿輝的衣著,願意跟他合影留 念;就算沒有拍照,也肯打個招呼。這使阿輝更加清楚誰真心對他好;他知道這一點後,心裏便很滿足了。阿輝的言行比較幼稚,不知不覺得罪了很多人,致使很多 原來的朋友也逐漸與他疏遠;學校裏詛咒阿輝者,相信不會沒有。

另外,阿輝早前在Facebook上得知:阿瑜將會參加一個單車助學團,為山區貧苦學童籌款,使他的中學生活以更有意義的方式完結。阿輝十分 希望能夠略盡綿力,幫助阿瑜達成心願;但他建議的網上捐款方式,阿輝卻不太願意使用。所以阿輝決定:如果他有機會見到阿瑜一面,一定要親手將現金交給他。 顯然,阿輝的目的達到了。

阿輝已經見過他想見的人,做過他想做的事;那麼可不可以說:他不要見他不想見的人,他不要做他不想做的事?正是如此。畢竟在會場內,絕大多數同學見到阿輝都形同陌路;況且,他與某一位老師的關係不是很好,偏偏她又是阿輝中五和中六的班主任,使他的高中生活很不愉快。

--我不要看見阿熙;我不要看見趙老師;我不要⋯⋯!

阿輝裏裏外外都注定不能融入這個堆砌出來的派對之中:從外觀上,他的着裝已是「死罪」;在內心中,他也忍受不了在同學們聯誼之際,剩下自己一個吃悶飯。

--幸虧擲到「公」;要是「字」的話,我的感受就只有:悶,悶,悶。比打工還悶。

阿輝考完公開考試後,「幸運」地被一個遠房親戚推薦,白天到她朋友那兒做文員。那公司負責處理好幾家廠商的單據;於是阿輝每天都要把一疊疊雜亂無章的收據 啊發票啊送貨單啊分拆重組編號打孔然後將那些資料逐張寫在同一份表格上。不難,任何人都能勝任;然而,真的既--沉--悶--又--麻--煩。好些「無 良」商家將幾個月大小不一、字體模糊的票據攙雜一起,塞在街市菜檔那種膠袋中;阿輝倒出來的時候,那些又白又藍又黃又綠的紙張就像炒麵那樣堆在桌子上,使 他難免心浮氣躁,甚至心灰意冷。有好幾次阿輝有過辭職不幹的衝動;不過他又想:如果他不做文員的話,那可以做什麼呢?跟車?擔泥?

阿輝從來不算熱愛這份工作;但現在他竟然覺得自己喜歡用勞動來麻醉自己了。

--對着單據總比對着同學好吧:你對單據不會產生感情,自然不會造成痛苦;然而,你對同學們有越多感覺,你和他們都會深受傷害。所以你還是收拾心情,明天投入到工作之中吧。

「嗞--嗞--」,摩擦聲又強勁起來了;通勤列車這時正駛到第五站和第六站之間成一弧線的高架軌道上--阿輝很快要下車了。他望向車窗外,天幾乎全黑了, 河光山色通通染成了死寂的藍黑。西邊還有最後一抹紅霞伴隨着遠處的藍天,對這個小鎮顯得難捨難離;但它們始終逃不過被黑暗吞噬的命運。

絳紅、火紅、艷紅。這片雲彩在黑、藍、黃、棕的過渡色,以及參差交錯的樓房暗影中,確實特別奪目;但阿輝沒有心情細意欣賞,覺得它好像一團火焰,要把他的心燒死似的。

--不要啊!我好不容易逃離了籠牢,為什麼你卻依然不放過我?我不想再看見你!

列車到站了,它終於從阿輝的視線中消失了。「叮咚」一聲,車門開啟了;阿輝踏出車廂,看了看月台的時鐘:19時30分。他打從心底讚嘆通勤列車的快捷。

阿輝的腦袋也「叮咚」一聲,得出了他苦苦探求的結論:「逃避」二字,不正是我不辭而別的根本原因嗎?

--阿亨,多謝你。我已經找到自己的答案了。

阿輝連忙出閘走到電車站去。電車上人不多,人聲卻很紛雜;不過嗓子再吵也及不上車子在路軌上發出的噪音。彎道上的「吱呀」,把他的心撕得四分五裂;軌縫上的「轟隆」,又把他的心錘得血肉模糊。他快熬不住了。

他在下一站逃離了那台絞肉機,到附近乘小巴回家。在小巴上,阿輝差點控制不了情緒,但眼淚終究沒有流下來。

阿輝在一座寧靜的圍村前下了車;他穿過幾條小巷,回到家中。此時是19時55分--原來從聲色犬馬的「地獄」到耳根清靜的「天堂」,只有一小時的距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