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份

打開家門,阿輝發現母親尚未回來。他照平時一樣,先開啟電腦,然後把充滿汗臭的一身衣褲一古腦兒扔在洗衣機裏,讓嘩啦啦的流水洗滌傷痕累累的心靈。

然而洗不了。於是他從冰箱裏拿出一瓶伏特加,直接向嘴裏大口大口地灌。他很快便覺得全身滾燙。

可是阿輝還未滿足;他想體驗一下醉酒的感覺,用模糊的意識掩蓋各種負面的情緒。這次他不灌了,而是把那充斥着消毒火酒味道的無色液體倒進杯中。

他把杯子拿到桌上,坐在電腦前。他打開了平常瀏覽的幾個網站;沒什麼新鮮的東西。

在YouTube上,他把《天涯孤客》播放了一遍又一遍。喝着苦澀的俄國酒,聽着憂鬱的日本歌,阿輝終於體會到做「孤客」是怎樣的滋味了。





喝到最後一口的時候,他忽然喝不下了。他嗅了一嗅,一陣濃烈嗆鼻的酒精味使他作嘔。

不過他還是硬着頭皮把它乾盡了。片刻間,阿輝感覺頭痛欲裂,身體也好像已經不能自己控制了;他面容扭曲,走路時頭重腳輕,連走直線也很困難,唯有坐在椅子上一動不動,等待母親歸來。

「噠咔」一聲,有人用鑰匙開了門。阿輝看見她回來了,便撲向她身旁,摟着她喊道:「媽--!」

她被阿輝的舉動嚇壞了,只好叫他放開緊抱着她的雙臂。

她坐在沙發上,望着阿輝問:「你哭了嗎?」





「沒有啊。」阿輝用怪異的語調回答道;阿輝酒醉後的嗓子變得很厲害。

「瞧你的雙眼腫脹得很,還說沒哭過?」

「真的沒有--雖然我真的很不開心。」

「你不開心,回來吃粗茶淡飯便是了;萬一你在那兒吃得不高興,哭了出來,那不更失禮人家嗎?」阿輝覺得有點奇怪:是誰先前千叮萬囑,叫他非去不可?

不一會兒,飯做好了。阿輝用身體把電腦椅挪到飯桌上,每挪一步,他的頭就痛一次,動作比平時要艱難得多。





他舀了一勺炒飯入口,細細咀嚼這個問題:家裏帶來的溫暖永遠是其他地方比不上的,因為家人會包容和分擔你的一切;相反在宴會上,你感受到的可能只有冷漠。況且,那裏的飯菜是自助式的,放久了就涼了不少;就算是熱盤,難道會比家裏的飯熱嗎?

--哇,好熱啊!

阿輝只顧充飢,忘了先將飯吹一吹才吃,差點把舌頭燙了。

匆匆填飽肚子以後,他便回到電腦前,繼續寫一堆狂亂的文字。因為醉酒的關係,他時常不是打錯了碼就是選錯了字;不過他最後都能修正過來。

酒精帶來的不良反應越趨強烈:他的頭不停重重地垂了下來,眼睛也無法完全張開,連「三分醒」也維持不了。他感到身心俱疲,連澡也懶得洗,九點半左右就上床了。他的身軀彷彿已經鎖定在床墊上動彈不得,思維亦然,所以他很快睡着了。

阿輝睡得很沉,沒有做夢。然而,十一點多的時候,母親講電話的聲浪卻吵醒了他。

他起了床,小了便,就癱坐在椅子上,身體無聊地跟着軸心旋轉,嘴裏哼哼呀呀地唱着幾句蒙古或西藏曲子。他比睡前清醒了一點,不過還有一點頭痛,嗓音還未回復正常。他竟然覺得自己的音域廣闊了,唱歌也好聽了。





她對他的「歌喉」不敢恭維,責令他立刻閉嘴。他這時發現自己還未洗澡,便走進浴室。在熱水沖刷下,阿輝感到特別舒服:他暫時忘卻負面情緒,覺得渾身酒氣好像也沖走了。

他在流水下享受了好一陣子;可是,他總不能永無止境地洗下去。於是他只好依依不捨地關上花灑,擦乾身子,吹乾頭髮,然後再次就寢。

可能是因為洗澡有助提神,這次阿輝並不能立刻入眠。他失望地發現,原來洗澡絲毫不能解醉;無論他怎樣輾轉反側,伏特加帶來的副作用總是陰魂不散:頭頂上隱 隱作痛,跟下了「緊箍咒」沒有什麼分別;腦海中不停有意無意地想到酒精的味道,使他作嘔連連;由於不小心着涼而流出來的鼻水,也瀰漫着陣陣酒味。

在這種半醉半醒的狀態中,他感覺非常辛苦:他既不能進入徹底喝醉後不省人事、脫離紅塵的境界,又不能以完全清醒的情況下控制自己的意識。在潛意識的操縱下,他想到了參加宴會的那些同班同學--

正當你們「茶足飯飽」過後,帶着滿足的心情回家,或是唱通宵卡拉OK的時候,你們有沒有想過,那三十九人的其中一個為什麼不出席那只有一次機會的場合,反而寧可自我虐待,承受痛苦?

算了。你這個「犯眾憎」的人物,他們早已認為不值一提。他們或許還會暗地裏慶幸你沒有在場搞串個party呢。

不是不是不是⋯⋯但,除了阿鈞之外,平時很關心我的幾位朋友卻沒有問我半句缺席的緣由。唉!是不是連他們都忽略了我呢?

你要明白,他們畢竟是參加「謝師宴」的絕大多數,難免沉醉於此時此地的氣氛當中。還有,你的行為舉止遠比他們怪異:你也不是第一次基於某個微不足道的原因而介懷,繼而在眾多師生面前鬧情緒了。他們大概已經習以為常,覺得阿輝這次只是又發作了而已。





不知道如果阿亨知道我故意不赴宴的話,他會有什麼感想呢?

你還是不要想太多了;人家愛怎麼想就怎麼想唄。更何況他也已經警告過你不要胡思亂想了;你現在不但沒有改善,還變本加厲,痛苦的不豈是你自己?

我不要再聽了!我不在乎!不要!不要!--

經過一輪「批評與自我批評」後,阿輝的大腦終於感到疲累了;他入睡的時候,還死抱着「執着」二字不放。那時大約是次日凌晨三時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