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回──廟街(下)
 
時間回到葬禮的晚上
 
霓虹燈依然亮起,“Cheap Watch”也繼續販賣,妓女仍然站在那個樓梯口。
 
春夏秋冬煲仔飯,依舊是迄立不倒的在同樣位置。我們在街口已經看到一條人龍在排隊。
 
「沒來一段時間,怎麼變成這樣多人?」我看著長長的人龍嘆道。
「水鬼升城隍,五六年沒有吃過,比我昨天吃放題時的人龍還要長。」肥仔看到這情景嘴巴也嚇得張大了。




 
當年的小店,今天已經把周遭的小店鋪也租下來擴充,但舖內依舊是白光燈,白瓷片及木桌子。
 
好不易於擠到一個冷氣房間,兩張麻雀桌大小坐了我們六個人。
 
「這樣的店,小得可憐,也不知道是否衛生。看他們的筷子,上面的千年污穢,一看便是並不衛生。」阿德坐得渾身不自在,嚷著要去別的地方吃飯。Carmen也跟店員要求一坐椅子放她們的手袋。
 
「你現在不也是活得好好的。」肥仔冷笑說,沒有理會面色沉了下去的阿德續說:「 中五時,每個星期吃一次,有人連煲底的飯焦都吃個清光,今天便覺得污穢嗎?哼,衣著光鮮連口氣也不同了 。」
 
阿德沉著面,迅速的反擊說:「人大了,便會有要求,聽說你打理的家族雜貨店最近生意不太行,或者你應該對任何事也有更多的要求才對。」




 
「滾水!」穿著圍裙的阿姐把膠茶壺丟在桌子上,把大家的視線也吸引過去。我乘機說:「阿姐,點菜。」勉強的給一場罵戰中止了。
 
「大家是不是照舊?」我問道,看到大家沒有異議我便跟落單的阿姐說:「三個肉片飯,鳳爪排骨、鹹魚肉餅和梅菜扣肉各一。」
 
「咦。」阿姐奇怪的瞧了我們一下,然後說:「死仔包,一個二個這樣久沒有來幫襯啊?」
 
原來是當年的阿姐。
 
肥仔打趣說:「阿姐,沒見你一段時間,又胖了啊!」




「死仔包,阿姐我心廣體胖啊!你不也是胖多了啊!死肥仔。反而這幾個靚女女大十八變,愈來愈漂亮了。」阿姐整理了一下她的圍裙,架起了老花鏡跟我們閒聊。
 
一句說話便弄得幾個女人笑得花枝招展。
我們寒暄了幾句後,阿姐問:「咦,還有一個口甜舌滑的靚仔呢?」
 
阿姐提到了阿鋒,我們的心也沉了一下。還好Carmen腦筋快:「他今天跟女朋友什麼紀念日,來不了,只有我們幾個。」把阿姐蒙在鼓裡。
 
阿鋒過世的事,沒有必要讓其他人知道,免得掃了大家久別重逢的喜悅。聽到Carmen說的謊,我突然想到,要是我被蒙在鼓裡,被騙阿鋒只是移民去了外國,說不定也會如日常生活一樣,沒有一點傷感。
 
沒有聯絡了好一段日子,朋友們升職了,移民了,結婚了,甚至死了我們有時候也不知道。甚至麻木了,看到什麼也只會機器式的回覆:「Noted With Thanks.」然後便繼續自己的生活,也許我們會傷心一下,但明天呢?後天呢?我們亦有大大小小的瑣事處理,最後便被淹沒在你的生活下。
 
我拿出阿鋒的信,把它拆開,裡面是他親手寫的字,字很醜。現代人在有電腦後,快忘記了如何書寫,我們習慣了打字;速成和倉頡。也許說得出如何拆碼,但要寫出來,卻已經做不到了。有時候忘記了字,之前聽過一個笑話,有個男生跟女朋友發訊息,男生想打傻瓜,但忘了個「瓜」的寫法,便在傻字後打了個「西」字,去找個瓜字,最後刪錯了「瓜」字,變成了「傻西」。
 
讀書時寫了這樣多字,工作後全都變成了電腦漂亮的新細明體,杜絕了寫字難看的場面。
 




但無論如何,手寫的信件,比新細明體有人性多,讓人感到一份人情味。
 
我閱讀了一下,慢慢地把信讀出。
 
「老同學們,因為我,你們最終也聚在一起了,但這次,也是我最後一次將你們聚在一起了。你們可以答應我一件事嗎?」
 
我一邊讀,幾個眼淺的女生再次落淚,我也忍耐著眼淚,希望以阿鋒的口吻和感覺讀出他這封信。
 
「當然,一個死人的遺言,我想總不能拒絕吧,我的老朋友們。老土點說,當你讀到這封信,我已經離開了這個世界,接下來的,太老土,我也不再寫下去。你的朋友死了,死,並不可怕,但我最可惜的是,最近沒有能力繼續凝聚大家在一起。」
 
「我得了癌症,在病床上我看著以前的相薄,那時候的我們是多麼年輕,多麼有活力,臉上總帶著燦爛的笑容。但人大了,愈難得到快樂,我明白的,因為我也不快樂了。」
 
「我很想見大家,但卻不想以一副殘缺不全的身體去見你們,需知道,我在你們心目中,總是開開心心的,我不想讓你們傷心,替我擔心。」
 
「但我留下一份小小的心意給我最最最最熟悉的你們,答應我,好好的去享受我給你們準備的。還記得我們中學時,每年暑假也會去大嶼山的小別墅嗎?那座要走三個小時才能到的房子。給我三天的時間,到那房子玩三天,就跟以前一樣就行。」




 
「相信我,那裡有我在。
 
永遠的5A班班會主席

絕筆」
 
讀畢了整封信,現場一片沉默。重回舊地嗎?我們六個人,十多歲時去的地方,三十歲再去一次,到底阿鋒是怎樣想的?但一個故人的遺言,我們說到底也應該尊重的。
 
我帶頭問了一句:「阿鋒他的遺言便是我們再去玩兩天,大家有沒有意見?」看到他們好像欲言又止的樣子,但最終大家還是點頭同意的。
 
「但要兩天的時間,我們選個什麼日子比較好?」我問。
 
阿德立即說:「我公司很忙,很難抽到時間的。」
 




Winnie也連忙道:「快暑假了,我要照顧我的孩子。」
 
Carmen提議:「不如我們回去看看時間,再相約日子好嗎?」
 
大家也紛紛贊成,然後大家收拾心情,便開始吃晚飯。
 
我把信件收起時發現信的背後還有幾句話:「如果你們看了這封信,那個時侯訂不出一個日期,那便不用來了。反正你們肯定忘記的。不要緊的,反正一個死人沒有能力責備你們,祝你們幸福快樂。」
 
看到這一句後,我考慮了一下,然後試探一下地問:「其實,我們今天決定不了日期,會不會回家後便忘記了?」
 
「如果當面約,也約不到,那回家約,又真的能夠約得到大家嗎?」我看到他們沒有回應,自顧自說的繼續說下去。
 
「但……我真的要跟老公知會一聲。」Winnie不太同意我的說法。
 
身邊在玩電話的肥仔邊玩邊說了一句:「這個世界有電話的。」




 
Winnie聽罷便撥起電話來。我看了一下Carmen,她也給她的男朋友打起電話來。
 
阿德卻堅決的說:「最近我真的很忙,你知道我這份工作很不定時,不知道什麼時候有空的。」但肥仔卻冷笑道:「你每年也總會上載什麼泰國啊,塔斯曼尼亞啊,日本的旅行相片,真的很難抽時間呢~」
 
 
阿德瞄了肥仔一下,正想開始罵戰時,我立刻打了圓場說:「時間可以再遷就大家的,阿德你說幾個日子我們商量一下好嗎?」阿德聽後才看看自己的電話日記找時間。
 
而我,也要打電話回去跟我老婆說一聲,亦撥起電話來。
 
「親愛的,我想跟我的中學同學們一起去個宿營。」「為什麼突然去宿營?去多少天?」「呃……說來話長,但這次的宿營很重要,就兩天而已。」「兩天,你有時間去嗎?你去了我一個人在家嗎?」「對不起啊,但這次很重要的,是阿鋒的遺願。」「嘿,遺願?那有這樣奇怪的遺願?你回來再說吧,我要想想。」「嗯好,那回來再說吧。」
 
我掛了電話後,他們都看著我,原來他們都談好了,只有我不確認而已……
 
「我……我女朋友好像不太理解這件事。」我抱歉的說。
 
「但現在只餘下你一個人,我連要帶小孩的責任也跟老公說好了,你沒有小孩,工作又不忙,有什麼問題?」Winnie疑惑地問。
 
很少說話的阿欣突然開口說:「去與不去,是你的個人決定吧,你想去的,誰也阻止不了。」
 
回想起小時候,我去旅行,有那一次是家人十分支持的?去多少天,拿多少錢,總會跟父母據理力爭;今天,我已經是成人了,假期隨便拿,錢也是自己的錢,但我卻發現比小時候的限制更多,更令自己動彈不得。
 
什麼時候我們失去了率性?習慣了計畫?經不起變化?
 
兩隻手,一手握住電話,一手握著阿鋒的遺書。
 
這晚,我們終於定下了日子,而我,亦因為這件事跟女朋友吵了一下,但最後她還是讓我去這一趟宿營。
 
回望這二十多年,我們開始懂得做人,但亦漸漸失去做人的樂趣。
 
阿鋒,到底你在打什麼主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