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時間回到我死去前一天的早上。 

討厭的鬧鐘響起,把我從甘夢中拉回殘酷的現實。那單調重複的高頻響聲總是令人心生煩厭——唉,為什麼喚醒我的,就不能是個可愛的女僕? 不情願地撐起身體,離開溫暖舒適的床舖;隨便梳洗一下,咬一塊生命麵包便上學去了。 

所謂上學,就是二十七人在一長方形的房間中呆坐著,然後由進入房間的第二十八人,向眾人灌輸大量對生活毫無實際助益的知識,持續八個小時。 房間內有六排,每排五個共三十個座位,以每兩小排合拼為一大排,整齊排列出三大排;因此所有人都是成雙成對而坐。 

除了那單數的。 



回到了班房,我獨自坐在那屬於我的角落。我是這二十七人的其中一員,其餘二十六個是什麼人,和我沒什麼關係,反正我的人生基本上不會與他們有任何交集;沒錯,我就是個不擅社交的毒男。沒有人會想向全身散發毒氣、經常沉默不語的怪人搭話,我也不渴求與任何人成為朋友。

 唯獨是,除了她以外。 

「哈囉﹗早安啊,阿仁。」她以甜美的聲線和笑容向我問好。 「早,早安。」我遲鈍地應道。 

她叫Sarah,是班上第一個,也是唯一一個會向我搭話的女生。 早上還沒開始上課時,見我回來了,她便徑自踏著小跳步,坐到我旁邊的空位上,一坐下便傳來清新宜人的香氣。穿著淺藍色夏季校服的她總是面帶微笑,頭上黑髮束著馬尾,有一雙由眼線和隱形眼鏡塑造的動人眼睛,青春白晢的臉可愛得令我不敢直視。每次與她靠近我便會臉紅耳赤,心跳加速——這無疑是戀愛的感覺。 

沒錯,她就是我所仰慕的女神。



可是區區毒男有何談戀愛的資格﹖我還是有自知之明的,我心知肚明:她永遠也只會是我的女神,在遙不可及的天空中俯視著我。 此時Sarah移動座位靠近我,短袖之下一對白晢的手臀伏在兩張桌子之間,空氣中瀰漫著她淡淡的體香。她盯著我笑,我只敢望她一眼,便把視線轉移到第一節課的課本上。 天啊,能與如此可愛的她如此靠近,這也算是上天在我可悲的人生中,對我僅有的恩賜了。 

「阿仁,你聽我說啊,我好可憐哦﹗昨晚做數學作業時我的頭好痛,完全搞不懂哩﹗今天下午就要交了,......」Sarah皺著眉頭盯著我說。 我完全不懂回話,只懂「嗯、唔」的回應。反正毒男都是不擅表達的,更何況是和可愛的女生說話。 

「......欠交的話就要捱罵了,所以啊,求你把作業借我參考一下吧,好嗎﹖」她懇求說。 

「嗯,好啊。」我順手便掏出作業本交給Sarah。 

其實我早已預備好把作業交給她——每朝借功課抄,便是她向我搭話的唯一理由。我對此並不介意,甚至很期待這時刻;還為此特地好好完成所有功課,仔細把字體寫清晰,生怕她看不懂抄不了。 每天早上與她相處的短短五分鐘,便是我整天最快樂的時刻了。 



「哇,謝謝﹗」她接過功課本,高興地說。「對了,後天在我家辦的生日派對,你說過會來的吧﹖別忘了我的禮物哦﹗」 

「嗯,我不會忘記的。」我望了她一眼,便把臉別了回去。

每天借功課的關係已持續了一年,今年原班升中六,與她也算熟絡,才有幸出席她的生日會。 「那我們約好了囉,老師要來了,拜拜﹗」她揮一揮手,遺下一個甜美的笑容後,便起身回到自己的座位去了。 我望著遠去的她,校服背部那條長長的拉鏈,貼著Sarah的身體顯露了優美的曲線——這背影象徵著我一天快樂的結束。 

接下來,便是苦悶得慘無人道的課堂——呆坐在木椅上發白日夢,每隔十分鐘便看鐘一次,鐘卻總是只跳了五分。唉,好想快點回家玩昨晚下載的電腦遊戲啊﹗ 老師的講課猶如夏日的蟲鳴——既吵耳又意義不明。若單純是無聊的講課倒是還好,我只要發發白日夢,不時偷看Sarah一眼,靜待時間過去就好了;最要命的是這年頭的老師,老愛三五不時搞些課堂活動,還要我們自行分組。看著眾人熱烈地分組討論,我卻只能待在冷清的角落無人問津。像我這種孤僻的毒男,根本沒人會願意和我同組吧。 我並不介意獨自一人,我已是個習慣寂寞,享受寂寞的毒男;可惡的是那多管閒事的老師,老像可憐我似的,替我問班上哪組還能收留多一人;像是向全班宣佈我是個沒人要的毒男一樣,叫眾人恥笑一番,然後讓我徒有形式地加入別人。 我也不介意恥笑,只是不想讓Sarah看見我如此可悲的模樣而已。 

呆著,悶著,沉默著,一天光陰就這樣毫無意義地流逝去。小息時眾人嘻鬧耍樂,我獨自在角落做著功課;午飯時間別人三五成群結伴而去,我隻身一人光顧老麥。如此可悲的校園生活已經持續了多久?大概是從入學那天開始吧,反正也都麻木了,不擅社交的毒男就只配這種孤獨可悲的生活,也無謂去多想了。 漫長的等待終究會結束,熬過了八堂課後,我迅速離開這苦悶地獄,回到那狹小的家。 

生在香港的窮人沒有置業的本事,大多屈居於細小的公屋單位內——所謂公屋,就是政府興建用作安置窮人的房屋;很多運氣不佳,未能分配到公屋單位的,更只能瑟縮在尺價比豪宅貴,面積卻與狗屋相約的板間房中。 我家算是運氣佳的,被分配到一棟樓高四十層的新式公屋的單位。我回到這不足四百尺的家,便馬上開動電腦,開始玩那期待已久的新遊戲。 

此時家中只有我一人——我是獨生子,老爸在上班,老媽一年前在工作時,隱性心臟病發作去世了。老爸掙錢少又嗜賭,老媽為了存我的大學學費,在我升中學那年離家工作;一直過度操勞著,直到去年身體終於熬不住,一個心臟病發就拋下我和老爸走了。 得聞死訊時我哭了,但也沒傷心多久——時間會沖淡一切,更何況毒男本來就不是那麼多愁善感的。現在的我倒是蠻享受這份無人管制的自由,可以隨意通宵達旦玩電腦遊戲。 

至於老爸他則是消沉了好一陣子,本來就好賭的他變得更加沉迷賭博,藉賭博麻痺自己;直到把人壽保險賠的保險金全輸光了才收歛起來,現在還是整天愁眉苦臉地過日子。那份人壽保險是老爸被他的朋友哄騙而買下的,沒想到還真的派上用場了。 



不知不覺間已到了晚上八時,這時老爸正好帶著外賣晚飯回來,我便暫停遊戲到廳中吃飯。 

「爸。」我說。 

「嘿,吃飯。」老爸應道。

 以上,就是平常我家倆父子,在一個晚上裡的全部對話。 老爸本來就是個沉厚寡言的大叔,老媽去世後就更少說話了,我的內向性格大概也是遺傳自他的。兩人坐在廳中,我吃我的飯,他喝他的啤酒,彷彿互不相干的兩人;共處一室卻如陌路人,骨肉至親卻虛位以待。 我與老爸就是這種關係:一個貧窮的單親家庭,不會有融洽的家庭溫暖,只配有無言的冷漠。然而,我對此並沒有什麼不好的感覺,反正早已不是愛依偎父母的年紀了。 

沒有閒話家常,只有嘴嚼聲和電視聲,電視新聞正好在播放失蹤人口啓示;我心想著,如果一直這樣孤獨地生活下去,幾十年後我大概也會被當成失蹤人口吧。 晚上本應如此在沉默中過去,然而今天的晚上比較特殊,我倆多說了幾句話。 

「我明天和朋友過大海玩,這幾天你自己吃飯吧。」老爸輕啜一口啤酒後說,說完便掏出一卷百元紙幣丟在桌上。 

「這個禮拜日老媽死忌,你不去掃墓了﹖」我含住飯說,拿起飯錢塞進口袋。 



「我禮拜日那天就回來。」他說。 

今天是星期四,後天是Sarah生日,禮拜日去探老媽;毒男的週末竟然排滿活動,這可是一年一遇的稀罕啊﹗把剩下的飯吃完,我便回到房間去繼續遊戲了。 

那時候的我萬萬不可能預料到,這麼一個平凡的晚上,竟會是徹底改變毒男一生的故事開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