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Sarah她,不像我這種住公屋的窮等人家;她是獨生女,父母都是經常在外地工作的專業人士,所以她多數時間是獨居的;她的家位於某私人屋苑——就是那種價錢貴翻天,像我這種沒家底的窮光蛋,工作一輩子也未必買得起的,所謂的「私樓」。

    如果不是和她相識,我大概一輩子也不會踏足那種地方。

    花費不到半小時的車程,來到了Sarah居住的地方;先要穿過入口的大閘進入屋苑範圍,那裡中門大開,人來人往的,保安員不知到哪兒偷懶曠工了。不過這倒是方便了我——我這身寒酸的打扮被保安看見,絕對會被視為閒雜人等,禁止進入吧。

    進入屋苑,便是縱橫交錯,連接各座大廈與停車場的車路和行人路;路旁還做足了綠化工作,栽滿了各種小樹和灌木叢;這些植物後隱蔽的空間,大概還容得下一對偷情的男女。

    雖說已相識一年,這還是我頭一次上女神的家,大概也是最後一次了。憑著她給的地址,來到她的座下;乘過升降機,終於到了她家門前;我深呼吸,按下門鈴。



    「阿仁,你來啦﹗」Sarah面帶笑容為我開了門。此時的她化了淡妝,放下了平時束著馬尾的長髮,穿著印有鬆弛熊圖案的白恤衫和牛仔熱褲,雙足套上了鬆弛熊絨毛拖鞋;她這身穿便服的形象,看起來也很可愛。「等你很久了,快進來吧﹗」

    「Sarah,生日快樂!」我祝賀她說,把藏在背後的鬆弛熊遞給Sarah。

    「哇,謝謝﹗」Sarah高興地接過禮物。「好可愛哦﹗」她笑了,抱著鬆弛熊,親了它一下。

    身為布偶竟也能一親Sarah的芳澤,我還真的有點羨慕它啊;不過看見Sarah這高興的模樣,我已經心滿意足了。

    Sarah的家雖說是天價私樓,其實也沒比我家大多少,不過裝潢陳設要講究得多——圖案華麗的牆紙,佈滿木紋、打過蠟的褐色木地板,天花掛上耀眼的小型水晶吊燈;客廳擺放了一張花岡岩材質,看起來重量十足的長方形大餐桌,上面放滿外賣的派對食品。



    餐桌旁不遠處便是露天陽台,以落地玻璃趟門自客廳分割開;站在那裡,和鄰座空置單位的陽台也不過幾米之遙;從陽台遠眺的話,在一排又一排高聳的屏風樓之間,可窺見一小截海面,這個所謂的「海景」大概能使這單位的售價加添好幾十萬;但是不出幾年內,那「海景」也會被填掉,用作提供發展用地了吧。

    客廳的另一端擺放了一張象牙白真皮沙發,其他參加派對的人大多都圍坐在沙發上——他們大概都是同班同學,但我卻沒信心能叫出他們的名字。沙發的放置面對著一個大廳櫃,櫃上擺放的高清電視,正連接著一部卡啦OK機。

   「我們在唱K哦,你也來唱一首嗎?」Sarah笑著向我提出邀請。

   「不,不用了,我不會唱歌。」我推辭說;正所謂獻醜不如藏拙,更何況毒男跑去和不認識的人搶米高峰,只會自取其辱吧。

   「那你先吃點東西吧,桌上還有很多哦!」Sarah說罷,沒等我回話,便跑回沙發那頭,加入她的朋友了。本想為昨天沒能借她課本和陪她吃午飯的事道歉,卻沒機會開口;不過她看來沒有生氣,應該已經忘記昨天的事了吧。



    Sarah和眾人在一旁熱烈地聊天、唱歌;而我,獨自一人在另一旁吃著已經冷掉的食物。我該加入他們嗎?不可能吧,他們彼此之間都已是熟悉的朋友,根本沒空間容納我這種孤僻的傢伙。明明都是同渡了一年的同窗,但當中除了Sarah,卻竟然連一個聊得上天的朋友也沒有。

    畢竟,我就只是一個,不擅社交的毒男而已。

    就算厚著面皮來參加派對,毒男終究只是個毒男;無論到哪裡去,也只會是被孤立的一個。我獨自坐在餐桌一個屬於我的角落,擺弄著盤中的食物,聽著他們熱烈的歌聲與歡笑聲。

    就只是這樣嗎?這個我一直期待的日子,和Sarah最後見面的機會,難道就只是這樣,和從前在學校時一樣,毫無意義地流逝過去﹖

    話說回來,我到底一直在期待什麼呢?期待著參加了派對,Sarah就會對我有好感﹖只要我努力地存錢,送上她喜歡的禮物,或許她就會高興得,給我一個親吻作回禮?

    不可能吧,那種事,只是我天真的幻想,不會發生在殘酷的現實中。

    只是我一廂情願地以為,硬著頭皮來參加Sarah的派對,給她送上祝福和禮物,和她的關係便會有所進展;其實,根本不會有任何改變吧——可悲毒男終究只能在地面上,仰望遙不可及的女神,做著不可能實現的夢。



    更何況,我只是個連將來也沒有,可悲至極的毒男啊。

    派對進行到一半,門鈴忽然響起;Sarah急忙地放下米高峰,踏著小跳步去應門。

    站在門外的,是個比我大上一兩年的少年:一頭褐紅色短髮,襯托著一張白晢又不失帥氣的臉;六尺高的纖細身軀,掛上一件純白襯衣,項間鬆脫地套著一條粉色領呔;如模特兒般修長的雙腿,穿的是價值能抵上我一年飯錢的Levi’s牛仔褲;少年腳踏閃耀著亮紅色的LEBRON X,華麗地進入眾人的視線。

    只看一眼就能明白了吧——他,才是這晚的男主角。

    「BB﹗你終於來啦,怎麼這麼晚啊﹗」Sarah熱情地牽著少年的手,把他拉進屋內。

    「傻豬豬,生日快樂哦﹗」那個少年伸出雙手揉著Sarah的臉,然後把臂上掛著的紙袋交了給她。「這是你的生日禮物,我特意為你選的哦﹗」

    Sarah從紙袋中掏出禮物,那是今季Louis Vuitton出品的桃紅色Alma GM,價值大概相當於我三年的伙食費......吧?

    「哇,好漂亮!好開心哦,多謝BB﹗」Sarah收到他送的禮物,燦爛地笑了——比起收到我的禮物時,要燦爛得多。



    她把手袋掛在臂上,然後抱住他的腰,吻了他的臉頰。

    眾人見狀,紛紛歡呼起哄,使派對的氣氛更為熱烈。

    我沒有加人他們的歡呼,沉默地待在一旁。

    我呆望著Sarah和他。

    我這是......怎麼了?

    內心那,戚戚然的感覺——那漸濃的酸澀味,漸重的窒息感。

    忽然變得無法正常地呼吸,眼眶微微地在發滾。



    我到底怎麼了?

    啊,對了。

    我好想哭。

    不過,有什麼好哭的?這是理所當然的吧,像Sarah那麼可愛的女孩,當然要配一個帥氣又富貴,和她門當戶對的男朋友了。

    沒什麼好哭的,其實我一早就明白了,現在只是更赤裸地感受到,那遙不可及的距離感;反正我早就知道,這些機會,不是屬於我的。

    不可以哭啊,明明大家都這麼歡樂,哭出來就破壞氣氛了,Sarah一定會不高興的。

    Sarah拉著她的男朋友,坐到沙發上,加入了眾人;她的男朋友拿著米高峰,故作感慨地開始唱了那首歌——那首我再也熟悉不過的歌。

    還能憑什麼?要是愛不可感動人...... 



    對,我這種沒才能,沒樣貌,也沒家底,甚至連將來也沒有的可悲毒男,還能憑什麼去愛人?

    像他那種擁有一切,有能力給Sarah幸福的人,才有資格去愛她吧。

    沒錯,像我這種一無所有的毒男,根本連愛人的資格也沒有。

    待眾人過足了唱歌癮,便是切蛋糕的時間了。

    水晶吊燈被熄掉,在昏暗的廳中,眾人圍坐在餐桌旁;Sarah的男朋友捧著生日蛋糕,在橙黃的微光中,從廚房走出來。他帶頭唱起生日歌,眾人紛紛和唱;Sarah在大家的包圍中,用雙手捂住漲紅的臉,興奮得像是快要昏倒過去似的。

   「Sarah,生日快樂。」唱完生日歌,他剛好走到了Sarah面前。「許個願吧。」

    Sarah十指緊扣,閉上了眼睛,沉默了一陣子;然後把蛋糕上那十七根蠟燭,全部吹熄。

    他放下了蛋糕,一把抓住她的手;眾人見狀,紛紛興奮地為他吶喊。

    「吻她!吻她!吻她!......」

     他左手抓住她的右臀,右手穿過了她的秀髮,撫住她的背。

    「吻她!吻她!......」

     她漲紅著臉,含情脈脈地和他對望著。

     「吻她!......」

     他終於吻下去了,唇對唇,深深地吻下去。

     在眾人的歡呼聲中,在昏暗的浪漫氛圍中;他和她——最合襯的二人,纏綿在一起。

     而他,那單數的,一直待在一旁;他沒有和唱,因為他在忍住不發出聲音;也沒有歡呼,因為若然放任聲帶發出絲毫聲音,只怕他便會崩潰,放聲大哭。

     真是個笨蛋啊,為了這期待已久的一天,堅持了那麼久;到頭來卻是啞巴吃黃蓮的可悲結局,真是個無藥可救的笨蛋啊﹗他彷彿能聽見,夢娜對他狠狠的嘲笑。




    蛋糕被吃光了,夜亦已漸荒涼。派對到了尾聲,眾人陸續道別離去。Sarah的男朋友,給Sarah最後的擁抱後,也離開了。留到最後的,是那個可悲的我。

   「阿仁,今天真是玩得很開心呢!」Sarah在門前為我送行。

   「嗯......」我說:「很開心啊。」

   「那麼,拜拜,下星期再見﹗」Sarah張開右手,輕輕揮動著說。

    我站在門前,沉默地呆望著她。

    道別了嗎?

    就這樣?

   「阿仁?」Sarah停住了揮手,右手半合起來。

   「嗯,再見。」我說。

    不會再見了。






    我離開了Sarah的家,在昏暗夜色之中,走在寂靜的行人路上。

    茫然望向平靜的夜空,只見寥寥可數的幾顆星。

    此際蕭颯而來的夜風,特別冰冷。

    吹拂著那路旁的小樹,吹拂著我赤裸的空虛。

    已經可以了吧?可以哭出來了。

    哭完以後,就乖乖地回去受死吧。

    身體忽然感到震動——是冷得發抖了嗎?還是我咽喉的抽泣,顫動了全身﹖

    不,那是在我口袋中,那部手提電話的震動。

    我掏出那幾乎未曾響起過的手提電話,螢光中只見Sarah的名字。

    我咽下唾液,接聽了她的來電。

   「喂,阿仁?」電話中傳來她輕柔的聲線;沒想到還會有機會,能聽到她的聲音。

   「嗯?」我應道。

   「對不起,不過真的有點事,想要麻煩你......可以馬上回來我家一趟嗎?」她說。

    我沒有聽錯吧,她說得很清楚——看來這個悲哀的晚上,還未能迎來終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