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要去老媽安息的地方,當然要乘香港窮人們的交通恩物——地下鐵。

    「夢娜,妳以前有乘過地鐵嗎?」到達鄰近的地鐵站,我隨口問了一句。

    「當,然,乘過啦﹗」夢娜刻意把聲線提高半度說。「我可是用瞬間轉移逃票的慣犯哦﹗」

    「呃,對不起。」我紅著臉望向一旁說——毒男果然不應該主動開口說話。



    「笨蛋﹗」夢娜用那招牌的冷酷眼神配上微笑望向我。「乘是沒乘過啦,倒是執勤時偶爾也會來這裡......」

    夢娜的聲線突然變得幽深恐怖,臉上的笑意加深說:「想聽聽嗎?關於彩虹站鬼門關,還有一些墮軌『意外』的故事......」

   「不,謝了﹗」我慌忙叫住夢娜,此時剛好走到了入閘機前。

   「夢娜,妳沒有八達通的吧......」沒等我說完,夢娜已經穿越了入閘機——穿越時她的腰部有那麼一瞬間化成了黑霧。

   「我可不需要那種會出賣我死神身份的東西﹗」夢娜在入閘機對面,回頭望向我說。



    呃,妳不會在申請八達通時申報職業是死神吧?

   「這樣不行啦﹗」我站在入閘機前說,夢娜的舉動引來了遠處客服人員的目光。「快給我回來,我給妳買一張票吧。」

    夢娜鼓起了腮幫子,不情願地走了回來;我帶著她走到了自動售票機前。

    我一手拿著裝住拜祭用品的膠袋,站在售票機前單手操作著,夢娜站在我身旁,把頭探過來說:「有給死神用的特惠票嗎?」

   「不會有那種東西吧!」我在螢幕上按下了目的地。「倒是長者的特惠票,妳應該夠資格用......」



   我忽然感到腰間的肉被狠狠地捏住,疼痛無比。

    「......哎呀,住手,對不起,給妳買成人票就是了﹗」

    如此這般,我和夢娜乘上了地下鐵。

    狹長的車箱內,左右兩排的座位幾乎坐滿了人;我們坐上左排僅餘的兩個連座上,此時一個穿著粉紅色連身裙,身材小巧玲瓏的小女孩進了車箱,她年輕的母親跟在其後。

    小女孩跑到右排唯一的空座前,轉身向母親說:媽,你坐。

    母親回應道:媽媽不累,囡囡妳坐吧。

    小女孩撒嬌說:我要坐大脾﹗

    母親笑了笑,坐了在空座上,然後把小女孩抱上了大腿。



    小女孩坐在母親懷中,笑著抬頭望向母親;母親也笑著,低頭回望她。

    如此溫馨的畫面,看得我心有戚戚然——為什麼呢?不可能是羨慕吧,反正我早已不是愛依偎父母的年紀了。

   不過,換句話說,我也曾經有過愛依偎父母的時候吧——曾幾何時,還是小正太的我,睡醒後看不見媽媽,走遍家中也找不著,便急得哭了起來;待媽媽回來了,便抱住媽媽的大腿哭個不停——我也有過這樣的過去啊﹗

    可是,不知道是從什麼時候開始,我覺得自己長大了,變得不想像小孩子那樣親媽媽。還記得前晚的那個夢——老媽想要牽我的手,我卻甩開了她的手。現在回想起來,原來那已經是最後的機會了,能牽老媽的手的機會。就這樣被我甩開了呢﹗

    我果然是個笨蛋......

    「笨蛋,在發什麼呆?」夢娜狠狠地往我的頭殼一敲,打斷了我的思緒。「到轉線站了,快下車啊﹗」

    夢娜站在我面前,左手叉著小蠻腰,右手握成拳頭夾住單程票;我慌忙撫著頭站了起來,和夢娜一起下了車。



    完成了約一小時的車程,離開車站後沿行人天橋走,穿過隧道,便來到老媽安息的地方。

    那是一間大道觀——就是屬於道教的宗教性質的建築群。道觀被粉白的牆包圍,牆外有人擺攤販賣塞滿金銀衣紙作祭品用的大小衣包,沿著圍牆走便能找到正門——左右兩柱刻有對聯,門眉則是道觀的名字,其上是鋪滿紅黃瓦片,中國風設計的頂部。

    穿過正門,便是長長的石階梯,階梯中央以觀賞植物盤栽和大銅鼎排成的直線分割開。沿右邊的階梯一直往上走,來到了道觀的大殿——一棟棟粗大的紅柱支撐著兩層巨大瓦頂,其上鋪上紅黃瓦片;兩層一大一小的屋簷之間佈滿富道教特色的圖案和圖騰裝飾。


    「喂,夢娜,妳靠這麼近......沒關係嗎?」我在大殿前方不遠處停住了腳步,帶點擔憂地問道:「前面可是供奉三清的寶殿哦﹗是很神聖的地方......」

    「嗄?那又怎樣?」夢娜回望我說。

    「就是說,以妳的身份來這種地方......」我小心翼翼地說:「不會有問題嗎?」

    夢娜先是睜眼瞪著我,然後狠狠地往我的天靈蓋一敲。



    「笨蛋﹗我又不是妖魔鬼怪,怕什麼?」夢娜生氣地說。

    「哎,對不起......」我慌忙雙手著抱頭道歉。

    在大殿前再轉右走一小段路,落過幾段石階梯,便來到了安置老媽骨灰的地方——一處四四方方的露天場地中,安放著一面面互相平行的巨大石牆,每幅石牆頂部也有仿造的瓦片屋頂,寓意先人住的屋舍。石牆雖然彼此間互相平行,卻不自然地傾斜於場地的邊緣,估計牆的面向有經過風水學的考量。

    石牆上平均地開滿長方形的小洞,每個洞的尺寸大概能塞進幾本聖經。它們就是所謂的「骨灰龕位」;已經使用的位置會用白瓷片封口,瓷片上印有故人的黑白肖像和生卒年;瓷片光滑的表面在陽光的照射下,往牆的影子裡反射出奇異的光紋。牆上大部分位置已然「入伙」,也有夫婦同葬把兩個龕位打通的「連座」。

    在其中一面石牆左下方角落,一個已被佔用的龕位上,印在瓷片上的是一個臉上佈滿皺紋的中年女人。我放下了膠袋,在她的面前蹲了下來。

    在寸金尺土的香港去世的窮人,多數是沒有墓地,只能安息在這種「骨灰龕位」中——在生的人尚且只能住在狹小的單位,已故的死者更別妄想能佔有多大的空間了。遺體處置多數採用焚化;餘下的骨灰,花得起錢的便花個幾萬元,買一個不足四份一立方米空間的骨灰龕位作安置;花不起錢,又迷信風水而不放在家中的話,便撒到維多利亞港的污水裡去吧。

    老媽的骨灰,幸好有人壽保險的賠償,才免於成為魚糧。

    「噢,是她喔。」夢娜看見老媽的肖像,高叫起來。「我想起來了,我還記得她哦﹗」



    夢娜,老媽果然是死在妳手上的。

    「妳還記嗎?」我望著老媽的肖像說。「我媽死時的情況。」

    「記得啊,是一年前的事吧,她在工作期間死於心臟麻痺......」夢娜繞手抱胸說。「是個善良的女人呢,所以應該不關奇拿的事......」

    「那麼,老媽死時,有留下什麼話嗎?」我望向夢娜問道。

    「當時她只是想在下地獄去之前,見她的兒子最後一面......」夢娜用左手按壓著太陽穴,回憶著說。「所以就帶著她的靈魂,轉移到你的房間去了......」

    原來老媽死後,有回來見我最後一面﹗

   「那麼,那個時候的我,在幹什麼呢?」我繼續追問。

   「哎,你真的想知道嗎......」夢娜皺起眉頭說。「你當時啊,坐在電腦前......」

    夢娜一臉厭惡地望向一旁,左手比了中指,右手抓住左手中指,抽動了幾下。

    我呆望著夢娜,此刻,我終於想通了一件事......

    很久以前,我曾經問過自己——世上還有什麼事尷尬得過,在房間裡做那種事的時候,被闖進門的老媽撞破?

    現在終於知道答案了——那就是在房間裡做那種事的時候,被成為幽靈回來見自己最後一面的老媽撞破﹗

    天啊,好想死啊﹗

    雖然我已經死了,但還是好想死啊﹗

    「然後呢?」我蹲在地上,雙手掩著臉苦笑著說。「老媽她,有什麼反應嗎?」

   「她當時,用溫柔的眼神凝望著你,微笑著說:『老公啊,原來我們的兒子,不知不覺已經到這個年紀了呢﹗......」夢娜雙手合十放在胸前,模仿著中年女人的語氣。

    「......既然我的乖兒子已經長大成人了,那麼我也就可以安心地離去了﹗』,大概是這樣吧。」

    原來老媽,直到死前也在惦記著我啊﹗

    老媽,當時沒讓妳牽我的手,對不起。

    在妳還在生時,我也沒有好好孝順過妳,對不起。

    老媽啊......

    「老媽她,真的這麼說過嗎......」我眼泛淚光,感動地說。

    「哎,你怎麼眼濕濕的啦?」夢娜望向我說。「對不起,剛才的話,下半段是瞎編的。」

     嗄?夢娜妳......

    「下半段,是從哪開始的下半段啊?」我抹著眼淚說。

    「就是,從令你感動的部分開始的,下半段......吧?」夢娜望向一旁說。

    可惡啊,把我的感動還來﹗

    如是者,再一次被夢娜作弄後,我開始為老媽作簡單的拜祭儀式:先把剛在入口處買的鮮花插在寶特瓶中,放在老媽的龕位前,然後給老媽上香——石牆的底部有一條堆滿灰燼,用作插香的坑道。把三支點燃的香插上,便算是完成拜祭了。

    「吶,夢娜。」我站了起來,俯首望著悶燒的香。「我死掉之後,有機會在地獄和我媽相遇嗎?」

    「很遺憾,那是不可能的。」夢娜雙手撐著雪白的大腿,俯身察看那虛無縹緲的香煙。「要在地獄裡億萬個靈魂中找回認識的故人,這可能性已經不是大海撈針可以形容的了......」

    果然,已經沒機會再見了。

    「兩個人的靈魂,除非是同時同地去世,一起下地獄去;否則其中一方一旦去了地獄,就不可能再見到對方......」夢娜說著,也蹲了下來,伸手進膠袋裡摸出幾支香。「據說若兩人死時手牽著手,就能在下輩子結下宿世姻緣了哦。」

    「真的嗎?這就像是愛情小說的橋段啊......」我把打火器遞給夢娜。「男女主角一起殉情,來生再續情緣之類。」

    「現實中可沒有那麼轟烈的愛情。」夢娜接過打火器,把一箸香點燃;然後拿著香,蹲在老媽的龕位前,閉上眼說:「伯母,放心把兒子交給我吧,我會好好調教他,讓他來生不再做毒男的。」

    我紅著臉站在一旁,夢娜給老媽上了香。

    待夢娜也上香後,這次拜祭也就大功告成了。我收拾了心情,和夢娜一起離開了道觀。

    「吶,阿仁。」在回地鐵站的途中,夢娜突然一把抓住我的左臂。「現在還早啊,在回去之前先去逛逛街好嗎?

    說罷又微微奸笑著,低聲補上一句「就當作是今晚的事前熱身......」

    夢娜的身體,異於常人地冰冷,卻仍使我的臉頰發熱起來。

    她現在的身體原先是屬於名為Angel的少女,靠著死神之力維持運作,體溫難免比正常人低。因此準確而言,我現在正和一具美少女的遺體挽手走在街上——真是令人雙倍地心跳加速啊﹗

    「嗯,好啊......」我漲紅了臉望向一旁說。「如果妳不介意伴侶是個毒男的話。」

    「怎會呢,阿仁是個很好的人啊......」夢娜把頭倚在我的左肩上說。「至少在自知之明方面不輸給任何人。」

    我和夢娜走在街上,惹來不少途人側目——畢竟毒男和迷你裙少女的組合,實在有違自然。

    回到了地鐵站,夢娜忽然鬆開了手,跑進了站內一間便利店。

   「原來已經出版了......」夢娜在店內拿起了一本小說,馬上開始翻閱起來;原本封住書的膠套,似乎被她用死神之力給消滅了。「阿仁,等我一下哦﹗」

   我站在便利店門外,看著夢娜讀得津津有味的樣子;她在讀的,似乎是和前天以Angel的身份,在書店看的那本愛情小說同一系列的作品。

   此時,褲袋裡那甚少響起的手提電話,竟然響起來了。

   我懷著不好的預感接聽了電話。

   原先還是滿心歡喜,對之後的行程充滿期待;接過電話後,我的內心只剩下震驚和擔憂。

   「喂,你好,我是警察......」

   我留下一句抱歉,便拋下了夢娜;以我所能及最快的速度,衝出了地鐵站。

   「......你父親現在危坐在天台邊沿,情緒很不穩定......」

    我跑出了馬路,用身體截停了一輛的士。

    「......我們相信你父親意圖輕生,請你盡快回來勸阻他......」

    我衝上了的士,搶在司機破口大罵之前,大叫了我家的地址;司機見狀也意識到事態嚴重,馬上踩盡了油門開車。

    老爸,你在搞什麼啊?

    這幾天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千萬不要做傻事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