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

    「從這一刻開始,直到明晚十二時之前......」夢娜緩緩地,望向一旁說。「我會成為,阿仁的女朋友。」

    我躺在地上,雙臂仍彊直在空中,維持著抓住夢娜雙臂時的狀態。

    目前的狀況,真要解釋起來的話相當複雜,但總括而言可以這樣理解:我向夢娜告白,然後她接受了。

    為什麼會演變成這種令人噴飯的局面啊﹗



    明明剛才還在感歎著我人生的可悲,下一刻便竟然在老爸的病床旁,即席上演了愛情連續劇的狗血情節﹗

    我喜歡的女生是Sarah,從頭到尾也只是喜歡她一個;就算只是當兵,我也無法在一朝一夕改變這份心意。可是現在,怎麼讓夢娜當上我的女朋友了﹖

    「笨蛋,你在臉紅個什麼﹗」夢娜有點生氣地說。「又不是真的和你交往,只是......見你這麼可憐,稍為幫你實現一下願望罷了......」

    可憐﹖夢娜是在可憐我嗎?

    也對,不是可憐還會是什麼?可愛的少女無緣無故地喜歡上一個廢物,這種情節只會出現在二次元吧。



    夢娜只是想幫我這個可悲的毒男,實現那可笑的夢想;就像義工探望獨居老人一樣,單純是出於憐憫的行動。

    「......就只是,對,就只是我死神夢娜提供的善終服務﹗」夢娜一臉認真地說。

    善終服務?

    我忍不住嗤的笑了出來——善終服務是談一天的戀愛,這是哪門子的黑色幽默啊?

    「笨蛋,不准笑﹗」夢娜又往我的胸口敲了一下。「也不准臉紅﹗」



    「對,對不起......」我止住笑意,用雙臂護住胸口,低頭往下望。「不過臉紅不紅也不是我能控制的啊﹗」

    夢娜此時才察覺到,她已經在我身上坐到屁股都暖了;慌忙站了起來,退開了好幾步。

    我用右手撫著胸口,左手支撐身體站了起來。

    此時病房中一片寂靜,我和夢娜面面相覦,一臉尷尬;剛才的對話竟沒把房間中其他的病人吵醒,真算得上是個奇蹟。

    「所以,你現在想和我做什麼?」氣氛彊硬了好一陣子,夢娜才打破沈默說。

    「從現在開始,我就是你暫時的女朋友了......」夢娜半帶靦腆地正視著我說:「要好好珍惜時間哦,你只有不到三十小時﹗」

    我從褲袋掏出手提電話一看,為老爸的事折騰了半天,不經不覺已經是夕陽西下的時間了。

    「總之,我們先離開醫院吧。」我說著,把電話塞回口袋。



    步出醫院,我回首一望——去年的我也在此地做過同樣的動作。由懂事開始,直到老媽去世那天,我幾乎不曾到過醫院。醫院是離死亡最接近的地方——曾經以為死亡離我很遙遠,它卻毫無預兆、無聲無息地降臨在我眼前,甚至降臨在我身上。

    下次再來這裡時,我大概已經成為一條死屍了吧。

    「喂,在發什麼呆啊?」夢娜回頭向我喊道。

    「喔,沒什麼。」我趕緊追上夢娜。

    我們並肩走在回家的路上。

    回家的路被夕陽染紅,夕陽的紅卻無法沾染夢娜的黑。腳下相互緊扣的紅泥磚鋪成堅實的路,我的心卻漂浮不定,彷彿無法相信眼前的事;然而每當偷偷轉頭,望見夕陽中夢娜美麗的側臉,然後趕在夢娜望過來前把臉別回去,我的心便又踏實了一點。

    「喂,阿仁。」夢娜突然開口說,我慌忙「嗯」的應道。



    「就這樣回家去嗎?」夢娜望向我,問道:「什麼也不做?」

    我沒聽懂,「嗄」的回望夢娜。

    「是你自己提出的願望吧?」夢娜迴避了我的視線。「什麼也不做,怎算完成了你的遺憾?」

    我忽然聽懂了夢娜的意思——是說「談戀愛」的事吧。

    「喔......那麼,牽一下手,可以嗎?」我緊張得帶點口吃地說。

    夢娜沒有回話,也沒有望向我,便一把抓住我的手。

    夢娜的手,纖細而冰冷;似是用柔軟的雪造的,握起來十分舒適。

    「然後呢?」夢娜牽著我的手說:「還有什麼事想做?」



    我幾乎衝口而出,想說「摸一下可以嗎﹖」;但為了自己僅存的小命著想,還是沒有說出口。

    「回去後一起吃個晚飯吧。」我用左手輕輕牽著夢娜,右手搔著頭說。「去我家附近的那間Café de Coral。」

    「咦?去那種餐廳,沒問題嗎?」夢娜帶點驚訝地說。「不會很貴嗎?」

    「呃,反正也活不少多久,飯錢就沒必要省著用了吧。」我不太理解夢娜的反應,隨便回應道。

    不知怎的,夢娜表現得相當高興,主動靠過來繞住我的手。

    可惜夢娜的好心情,只持續了一程巴士的時間;來到大家樂門前,夢娜忽然緊緊握痛了我的手——真沒想到那纖細的小手竟會有這麼大的握力。

    「哎呀,好痛,住手啊﹗」我痛得喊了出來。「又怎麼啦?」



    「你說的Café de Coral就是這間嗎?」夢娜一臉難以置信的表情質問道。「這間擠滿了平民,員工全是大嬸的寒酸餐廳?」

    「就是這間啊......」我縮起了手,輕撫著痛處。「不然妳以為是什麼餐廳?」

    「笨蛋,竟然敢耍我啊﹗」夢娜生氣地說。「我聽你在說葡萄牙語,還以為你要帶我去什麼高級餐廳吃葡菜哩﹗」

    一時口快用了大家樂的外語名,竟然惹夢娜生氣了——真是禍從口出啊﹗

    「我沒耍妳啊,是妳自己誤會了吧﹗」我自辯說。

    「那你為什麼說『飯錢沒必要省著用』?」夢娜質問道。

    「因為大家樂對我來說是真的很貴啊﹗」我苦笑著說。

    「總之都是你的錯啊,誰叫你故意讓我誤會﹗」夢娜繞著手,鼓起腮幫子把臉別向一旁。「枉我像個白痴似的,一個人高興了那麼久﹗」

    「好啦,別生氣啦......」我安撫夢娜說。「妳看有什麼想吃的,我來請客吧﹗」

    夢娜抱著胸望了望餐牌,說:「這裡的肉醬意粉有放草莓嗎?」

    「不可能會有吧......」我連忙掃視牆上的餐牌,尋找任何含有草莓成份的食物。「那個鐵板餐配的甜品,好像是草莓口味的哦﹗」

    「那麼就吃那個吧.....」夢娜望向鐵板餐的餐牌說。「我只吃那個甜品,所以點一份就夠了。」

    「好,就這樣決定吧......」我鬆一口氣地說。「那麼我去排隊買,妳先去找個坐位吧......」

    「笨蛋,我現在可是死神的姿態﹗」夢娜瞪著我說。「普通人根本看不見我,你要我怎樣佔位置?」

    「那我們一起排隊吧......」我右手搔著頭說。

    此時夢娜重新牽住我的手,與我走向櫃檯的隊尾——排隊的人龍很長,卻反而讓我感到慶幸。

    我和夢娜在隊尾等著.....慢,慢著,如果其他人看不見夢娜,那麼我剛才豈不就像個精神失常地對空氣說話的毒男?

    此時才注意到,附近的途人們正向我投以奇異的目光——這下真是糗大了。



    如是者,我和夢娜排隊點了一份鐵板餐,取餐後幸運地在餐廳的角落找到一對空的座位。

    坐下後,我鋸著那塊薄薄的、據說是來自紐西蘭的牛扒;夢娜卻遲遲未有開動。

    這畢竟是毒男第一次正式地和女朋友吃晚飯,心情難免忐忑不安;直到鐵板上沸騰的醬汁完全冷卻下來之前,我也沒鼓起主動打開話匣子的勇氣。

    「吶,阿仁。」夢娜輕喚我說。

    「嗯?」我嚥下了第一口牛扒。

    「餵我。」夢娜單刀直入說。

    幸好我還沒開始吃鐵板餐配的飯,不然一定噴到滿枱都是。

    「那樣......真的好嗎?」我抬頭望向夢娜。

    「是你自己說想談戀愛的吧?」夢娜故作不耐煩地解釋說。「不做這種事怎算是談戀愛呢......」

    夢娜這慌張中帶點害羞的模樣,就和她最初扮演的Angel一樣。

    「這是善終服務的一環哦﹗」夢娜一本正經地說。「好好珍惜餵我吃雪糕的機會吧﹗」

    「可是,周圍有很多人在看啊......」我遲疑著說。

    「有什麼關係,反正他們都看不見我。」夢娜說。

    不,這才是問題所在吧......

    「好吧......」我拿起鐵匙,刮起一小團雪糕,送到夢娜的嘴邊;夢娜微張細嫩的雙唇,為這幸運的小鐵匙施行了洗禮。

    「好吃嗎?」我說。

    「普普通通。」夢娜望向一旁說。「看在阿仁的份上,我就勉為其難吃下去吧。」

    我正準備送上第二羹,卻被夢娜搶回了鐵匙。

    「不用餵了﹖」我說。

    「果然還是太難為情了,還是自己來吧。」夢娜拿著鐵匙自己吃了起來。

    「喂,昨天早上是誰餵我吃下兩個杯麵了?」我忍不住開口吐嘈說。

    「那可不一樣啊﹗」夢娜反駁道:「昨天是在你家裡,又沒人看得見.....」

    「現在也沒人看得見吧......」我接著說。

    「閉嘴,好煩啊﹗」夢娜野蠻地中止了對話。

    此時忽然察覺到,坐在鄰座的客人正一臉驚訝地手執生活態度指向我們——畢竟在旁人眼中,那小鐵匙可是神奇地在空中浮游啊﹗

    天啊,這次要被誤會成劉謙了﹗

    為了掩飾,我伸出了右手,隨著鐵匙上下揮動。

    「你這是什麼蠢動作啊?」夢娜停下了手問道。

    「我在掩護妳食雪糕啊﹗」我也停住了手。

    夢娜呆了好幾秒才理解到我的意思,便摀住嘴笑了出來。

    「有什麼關係,反正會被當作電腦特技吧﹗」夢娜笑著說。

    能看見這個笑容,要我被誤會成什麼東西也沒關係了。




    這個晚上,我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和夢娜共進了晚餐。

    吃過晚飯後,夢娜說:「今天就陪到你入睡為止吧。」

    於是,我們一同回到那狹小的家。

    乘過了升降機,走到了我家門前。

    我從口袋掏出鑰匙,指向鐵閘上的匙孔。

    嘗試了好幾次,也沒把鑰匙插進匙孔——那是因為我的手在抖震,震得連鑰匙也拿不穩。

    這抖震,是出於恐懼——我的心正莫名地感到恐懼。

    終於插進了,拉開鐵閘,便只剩米黃色的大門。

    大門的門縫間,彷彿滲透出一股能把靈魂抽乾的寒氣。

    我無法理解目前的狀況,只感到全身冒著冷汗、毛骨悚然。

    這次無論怎樣努力,也無法把大門的鑰匙插進匙孔。

    此時我本能地認知到:這道大門後方,一定存在著某個令人恐懼的物體。

    夢娜抓住我的手,穩住了鑰匙。

    「阿仁,待會你別作聲,由我來應付......」

    這是我第一次聽到,夢娜的話,語氣竟如此不安。

    「要被找麻煩了。」

    咔擦一聲,大門徐徐打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