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小學開始,便從母親口中聽聞過香港名校的風光偉蹟。男拔萃、英華、華仁,都是早已戴上光環、數一數二的頂尖學府。不過,這都是我那個望子成龍的母親的一廂情願。雖然我自小學業成績頗佳,卻不明所以地對於名校有種莫名的抗拒。 

但是我很愛我母親。 

我選擇完成她的遺願。 

於是,儘管我們家境不好,我亦竭力說服自己,努力考進一所頗為有名的男女名校。在我的想像中,名校學生都是四面威風、正氣凜然的好學生,品性優良,天資聰穎,幾乎所有在小學成績表「評語」一欄上可以找到的正面形容詞,在名校生身上都能貼切地套用上。 

直至中學生涯只剩下最後兩年的時光,我才漸漸發現,名校爭取榮譽背後所用的手段,竟然如此骯髒污穢。 





剛剛踏入校長室,一陣酒氣便醺鼻而至。 

「你地自己知自己事啦。」校長雙手握拳撐在桌上,半禿的額頭油油亮亮。那雙像豌豆一樣的眼睛陷在泛紅的面頰,在無框的眼鏡後面投射出別有用心的目光。「今年打到咁樣,下年你地仲覺得自己可以存在係球隊咩?所以我建議各位呢,係黎緊呢一年入面,專注學業算喇。」 

我一時沒聽懂校長說的話。我們十二個人,更沒料到校長會說著如此令人難懂的話,於是只能「你眼望我眼」。 

「咁──隊波──」我尚未能組織混亂的思緒,只能支支吾吾。 

「唔,我明。驚隊波會散?放心啦,隊波點都唔會散,下年仲會有好多新人加入。比賽呢,就點都有得打,不過應該就冇你地份架喇。」他認真地低頭看著厚厚一疊的球員報告表,站在他身旁的體育老師立即為他掀頁。「其實有幾個都留得低既──等我度度佢──」 





名校球隊買人時有所聞,卻從來未聽說過會把人攆走。 

更何況,在我們當中,除了炮筒是上年度「重金禮聘」加入之外,其餘十一人都是至少三年以上的拍檔。為了榮譽,為了嬴,真的可以如此不擇手段?這是一所名校應有的態度和做法嗎?我深吸一口令人窒息的空氣,向前微微踏出一步。 

「校──校長,我地夾左咁多年波,我諗唔係一場比賽就可以落定論──」 

低沉厚實的冷笑聲撼動耳膜。「哈──哈──佑聰,我勸你你唔好出聲喇。呢到最冇資格出聲係你。」他雙手交叉於胸前,邊笑邊撥動那沒有幾條頭髮的油頭。「係,冇錯你係隊長,而且呢六年黎你進步好大。不過呢──不過尋日場比賽既最後關頭發生咩事,你地有眼睇架啦。喂,你地呀,之後冇得打個啲,要怪就怪佢啦。」 

我頓時感受到一股壓逼力。向左邊望去,脾氣最火爆的炮筒和蕉仔正對我怒目而視。





「你地之間有啲咩唔順氣既,三口六面講清楚佢啦。」 


空氣凝結,房間鴉雀無聲。 

蕉仔左右探看,然後打破沉默的氣場。「既然冇人講就我講先啦,之前我唔敢出聲,已經忍左好耐──其實你最後個幾球真係好弱智,完場又自己走左去,想點呀?」 

「你知唔知你搞到我同埋學校,都輸左好撚多錢啊?」炮筒憤怒地把句子說完,便突然低頭望向地板,我彷彿可以感受到他心裡面衝口而出後的餘悸。 

我不明就裡,很想弄清楚「輸錢」是什麼回事。難不成中學的學界也有莊家賭外圍?以炮筒的性格和為人,他賭外圍、抽煙、甚或乎吸毒我也並不意外,但慢著──他說,學校都有份參與……是什麼一回事?難度學界比賽,只是一盤賺錢的生意?我望向校長身旁的體育老師銘SIR,他此刻竟然嘴角上揚、神采飛揚地看著一字型排開的我們。 

「你講咩輸錢呀?我地仆心仆命咁練波,你走去拎場波黎賭錢?」身旁矮了半個頭的馬騮罵道,聲線唦啞。 

「賭錢唔撚得啊?我練波冇黎咩屌你?」向來倔強的炮筒朝他比了個中指。 

「炮筒,」校長身旁的體育老師銘SIR忍不住開口,「夠啦。」 





校長乾咳了幾聲。「咳──咳──唔──學界比賽,本身就係一門生意同投資學問。」他紅著臉,刻意放慢語氣,猶如醉漢在路邊發瘋一樣。「入球率、失球率、賠率幾多,全部有數得計。計完出黎,邊隊嬴面高,咪邊隊大熱門囉。唔係你以為學校啲錢邊到黎?唔止籃球隊,其它校隊都係咁架喇。」 

「校、校長──」銘SIR語氣急切,他卻舉起手示意不必擔心。 

「仲有,我絕對唔介意你地隨便講出去,因為講都唔會有人信,哈哈。」 

這絕對不是真話。 

就算沒有昨天最後關頭發生的事,球隊還是存在輸的可能性。「波係圓既」,難道每次意外地輸球,學校就會解散球隊?我實在搞不清楚他們背後耍著的技倆。會不會,是校長有預謀地借題發揮,希望球隊藉此機會「大換血」?還是,他自己也對球隊下了「重注」,輸光之後把滿腔憤怒遷於球隊的頭上? 

雖說現在已經是學校的放學時間,但堂堂一個名校校長,在學校範圍醉醺醺地說著一堆理應是學校機密的事情,還是令人覺得匪夷所思──

「咁當然,學校榮譽係最緊要既。」銘SIR急忙補充道。 






「緊要!咩唔緊要呀,冇獎拎,邊度有本錢吸引啲──吸引啲──有錢老豆老母送佢地啲寶貝仔女入黎呀?冇啲有錢老豆老母,邊度收得起咁貴學費呀?不過,尋日嬴波最緊要既,係錢。錢呀!──尋日你地係冷門,不過我地知道對面隊有個球員會出唔到場──」 

「校長!」銘SIR驚慌地把他喝住。這是他頭一次嚇得臉色鐵青。 

「唔──唔──總之呢,嬴錢返黎係最重要既。」他補充道。 

「係囉,嬴返黎個啲錢,咪用黎請埋哂啲成口粗口既廢物返黎囉。」肥譚和炮筒一向關係惡劣。 

「死肥西,你場都冇得出呀屌你老母!」炮筒拳頭捏成一團。 

「你講咩呀──」肥譚不禁示弱,又高又薄的聲線聽起來卻絲毫沒有氣勢。 

我瞧了銘 SIR一眼,發現他的嘴角顫抖著,好像在刻意壓抑著什麼。 

「聽我講──」我隔在差點打起來的肥譚和炮筒中間,手掌舉起示意他們停火。「我係隊長,每論發生咩事,我都有最大責任。我地唔好係呢到嘈,下年從頭黎過──」 





「從?從你老母啊!你同Gaby尋日之後有冇從頭黎過啊?」 

我怔住。

「你以為尋日冇人睇到你做咩呀?一早就見到你眼甘甘望住觀眾席發吽哣,原來Gaby係到。」蕉仔一向不愛聽教練講解。 


我清晰地感覺到,校長室的空氣瞬間凝住,令我呼吸困難。 

「我唔順左你好耐架啦,你呢個公屋仔,好心你收嗲啦。人地老豆係公司董事長,你憑咩呀。」蕉仔繼續向我發難,一發不可收拾。他就是這個模樣的人。 

一股沸騰的血液湧上我的心頭,像快要爆發。「要講就講返尋日場波,其他野,唔好講。」 

「聰仔,尋日──真係因為佢?」一直安靜的瘦杰忍不住問道。 





「我話,要講就講尋日場波,其他野,唔好講。」 

蕉仔悶哼了一聲。「唔係佢,會搞成咁咩?尋日場波,你由頭柒到落尾,教練仲死都唔換我出去我已經好燥底架喇,估唔到去到最後關頭你都仲要柒。」他邊說邊用食指猛力指向我。「唔怪得你激死你老母啦,老豆又殘障,個仔都智障既──」 

「你講乜向左走向右走野呀!!!!!!!!」 

我以極快的速度衝上前,左手掀起他的衣袖,右手橫勾就是一拳。他「啊」了一聲,重重地倒在鋪上地顫的地板上。那一瞬間,我的心裡便萌生後悔。他猛然回彈起身,其他隊友們像忽然睡醒一般想把我拉住,而炮筒亦隨即衝前把蕉仔推走。他稍失平衡,向左跌去,卻在倒地之前一腳猛力踢在我的膝關節上。 

如被雷擊般的痛楚,像藤蔓般從膝蓋延伸至腰,及至胸口、兩臂。極端的麻痺使我失去平衡。我隨即臉朝天花板地往大門方向向後倒下,左手因而下意識地伸出門框。在快要倒下的瞬間,我眼角餘光瞥見到銀色的門把。 

這個時候,我做出了最錯誤的決定。 

我打算用右手拉住門把,卻撲了個空,然後一掌打在半開的木門上,而手臂則順勢向木門和門框中間的間隙揮去。木門以極快的速度向我的手臂方向拍去,快得我沒有半點把手臂縮回來的意識── 

「喀嘞」 

整條前臂骨像威化般應聲而斷,連結的肌肉和組織卻把兩條斷得狼狽的骨頭重新扯合。骨骼參差不齊的斷口劇烈磨擦,隱約傳出「喀滋喀滋」的聲音。我用臉孔用力壓向絨毛地板,拚命的大叫大喊,卻沒有丁點作用。撕心裂肺的痛楚,彷彿把我的靈魂硬生生給扯出肉體。不一會兒,我便昏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