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離完場的哨聲響起的時間,剩下二十三秒,比數三十六平手。 

我方教練叫出暫停。 

震耳欲聾的聲浪如一波又一波的海嘯洶湧而至,整個場館被踏地聲、吶喊聲、拍掌聲所淹蓋。教練對著圍著自己的球員們,一邊吼出之後二十三秒的戰術部署,一邊挪動戰術板上的圓形數字磁石。 

「一陣咁樣,中場開波,肥杰企葫蘆頂,做個PICK,聰仔係LOW POST彈出黎,食哂個PICK做接應,拎實個波,等到十秒左右先好開始進攻呀下──」教練連珠炮發的一字一句,像機關槍的子彈般,對著十多個隊員猛烈掃射。而我卻只聽得進去一半。 

因為,這個時候,我的眼光餘光瞥見到一個女孩。 





陽光的膚色,微胖的面頰上掛著讓人融化的笑容,還有那顆在嘴唇邊微微露出的虎牙,綁起馬尾── 

每個男孩,總希望身邊會有一個默默支持自己的女生。而幾乎每個打籃球的男生,都渴望自己在場內馳騁之時,能有一位女生,靜靜地坐在觀眾席上看著自己努力的模樣。她也許沒有驚天動地的吶喊,也沒有活力十足地手舞足蹈。但,她擁有的那雙深邃而迷人的眼睛,目光總是留在自己身上,安穩而平靜,便已足夠。 

不過,出乎意料之外的邂逅,只會為完全集中的自己徒添心煩意亂。 

更何況,那是自己的前度女友。 

本來她說,她不會來了。無論我打進多少次的冠軍賽,她還是不會到場。 





因為她說,她不想再和我有任何瓜葛了。 

那是一年前的事情。那一年,我們中五。

「你係咪已經對我冇哂感覺?」持續冷淡的相處了一個月,我鼓起勇氣,鍵入了這一行字。 


「……」電話的另一端,她正在冷眼看著這十一個字。我很清楚,因為她是那種手機永不離手的女孩子。 自此,她再也沒有回覆過。然後,無論我怎樣轟炸她的訊息匣、撥打她的手機號碼,她再也沒有回覆過。 

她再也沒有回覆過。 





半年的關係,話長不長,說短亦不短,但意想不到的是,最後竟然淪落得只剩下自己跟空氣的自言自語。連自辯的機會也沒有。連解釋的空間都被扼殺。更何況,連應該要解釋什麼、回答什麼,都需要自己想像──就像面前坐著一個曾經和彼此親近的人,而自己卻一直自說自話,連問題都要自己發問。 

死得不明不白的愛情,最痛。 

人生中死去的第一段感情,更是痛徹心扉。 

你永遠找不到死因。當你回過神來,想完完整整地弄清楚是怎麼的一回事的時候,她已經親手把一切聯絡方式抹殺掉。你已經被她從她的面書朋友清單中移除,你的電話號碼也被封鎖了,我猜,她差點就把家裡的電話號碼給換掉。然後,好不容易熬過了一個多月的時光,卻從她的好友口中得知── 

她和別個在一起了。 

像把靈魂抽乾,整個人被掏空只剩下孤零零的軀殼,那種痛。

暫停完結的哨子聲吹起。白日夢的泡沫硬生生給刺破。 


「──喂黎嗌返聲先!」 





我搖頭晃腦的走回場內,走到教練要求的左側低位靠迎底線的位置,而腦內卻塞滿了女孩的身影。 

場內冷氣突然變得冰凍,我感到一陣暈眩,滿身雞皮疙瘩,眼神不敢離開球場一秒。 

更惶論多看女孩,一眼。 

「喂呢到幾百對眼睇住你,你唔衰得架聰仔。」 

然而,我越是這樣激勵自己,腦袋越是一片空白。 

哨聲響起。 

我下意識地以最快速度直線前奔,只見中鋒肥杰一腳踏出,雙手交叉放於胸前,又大又高的身軀頓時把緊釘著我的對方主力擋在後面。我伸手大吼,籃球高速地穿透空氣阻力,「噗」的一聲穩穩的被我抓住。劇本彷彿以預設的節奏順利運行著。 





──然後呢? 

稍定心神,注意力便被排山倒海的吶喊聲分散開去。我往前方望去,我們的主力控衛輝正從剛才的邊線發球位置,全速衝向底線。肥杰和大前鋒瘦杰,不知不覺地走到了罰球線的兩端,而小前鋒炮筒則站到了右側零角度的三分線外,俯著身子,雙手擺出準備接球的動作。 

──那我要做什麼? 

我要……做什麼? 

一滴冰冷的汗水,從眉額滾下。

整塊臉,整個人,就在全場幾百雙的目光底下,僵住。 


「郁呀!聰!郁呀!拍過去呀!」教練蓋過場內一切雜音的獅吼傳到我的耳內。我下意識的左右手交替地運著球,祈求僅餘可以運作的反射神經,幫助自己度過最後二十三秒的籃球學界生涯。 

我以光速回想,這六年以來,我們做過的每一個戰術。 





這個站位,這個節奏。那個戰術。沒錯了。鐵定沒錯。 

我慢慢俯身向前移動,滿心期待著肥瘦雙杰在高位接近葫蘆頂位置的「雙擋」。 

就在自己彎身變速,向左側高速推進的一剎那,突然。 

突然,迎面猛力撞倒了正從底線向前直衝的輝。 

我們倒在地上,其他人同時撲向正在地上繃跳著的,橙色物體。對方的主力得分後衛快手搶走了球,大力傳給了遠在前場的,那個剛才被擋在肥杰後面的,傢伙。 

我趴在冷冰冰的光亮地板上,看著眼前正在上演的一場災難。 

比數,三十六比三十八。 





一場鬧劇。

教練叫出了最後一個暫停。 


「比賽完左啦咩?打完啦咩?醒下啦你地!」我望望場館上方的大型顯示牌,紅色的數字顯示時間剩下最後四秒。 

這個腦袋一片空白的感覺,恐怕,已經由我這個不稱職的隊長傳到了每一個隊員身上。甚至,連方才令自己緊張萬分的Gaby,都沒有辦法可以出現在我此刻的腦海之中。無論正選還是後備,無論領隊還是來觀戰的老師,甚至連一直朝氣十足的打氣團,此刻都鴉雀無聲。 

只有教練,繼續表情緊繃地喊出了剩下四秒的調動。 

卻已經沒有人能聽進耳朵裡去了。 

每個人都把頭垂得低低,猶如五個走上刑場的死囚。 

行刑的哨聲響起。 

我並不知道自己什麼時候站在發球的位置。反正他們四個都走進去了,留下我一個人,就這樣。 

九個人同時在場裡瘋狂走動。有一刻,自己甚至分不清敵我。我作勢把球扔出,又收起,再佯裝扔出,然後又拉回來。 

目光仍然無法聚焦在任何一個隊友身上。 

在五秒的發球違例的壓力之下,我把球,朝著天空拋出一條美麗的弧線,深切地渴望著有人能躍起把球一手扳下。 

對方的控球後衛,跳得好高,好像有六、七尺那麼高,一手把球扳下,穩穩接住。 

我眼睜睜地看著他,好快,跑得好快。從球場一端,跑到另一端。之後發生的事情,就彷如一場醒來便記不得的惡夢。 

一切結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