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片白芒芒的雪白。空中飄散著碎碎的雪花。 

高低起伏的小雪山上,一所所的小屋在灰白色的氛圍之下散射出柔和的黃光。 

而我,則被一張棉被不明所以地團團圈住,雖然感覺溫暖,但看上去卻活像一條……瑞士卷。 

我倒在小山丘上,順著斜坡的弧度徐徐滾下。積雪在壓力下消融,棉被頓時變得既濕又黏。一邊滾,圍住自己的棉被竟然一邊散開,愈散愈薄,愈散愈薄。 

直到「啪」的一聲,撞到了山腳下方的一塊木板。 





「你老尾你起唔起身呀?」父親雄亮而低沉的聲線硬生生的把我的眼皮撐大。只見他在只有十多度的冬末初春時節,身穿白色背心,顯得黝黑的皮膚更黑。迷彩沙灘褲遮蓋了半條腿的濃密腳毛,手上拿著一本八卦娛樂雜誌。「個鬧鐘就黎響到嘈醒哂全棟樓都唔願醒──」 

我揉著眼睛,抬頭看看自己,身上的棉被已不知何時被拉扯到床下。書架上的電子鐘顯示「23:47」。 

「成個月啦,日日都係咁,你睇你似咩樣?」父親板起了那曬成啡黑色的臉。「晚飯就黎變早餐架啦。你老尾。」他打了一個極長的嗝,呼出了一陣難聞的酒精氣味。 

──又來了。 

看著父親醉醺醺地走出房門身影,我不禁驚訝。 





原來一個月的時間,可以過得那麼快。

我用左手把吸滿濕氣棉被從地上撿起,用力一嗅,濕霉的氣味差點蓋過了柔順劑的香氣。春天真的要來了。我左臀向後一撐,坐直腰,看著窗外,那滿街柔和的黃光,正隨著晚蟬的鳴叫微微閃動。那個充滿生機的初春,來的時候,總是十分鋪張。 


下了床,經過飯桌,上面放著一碗冷掉的出前一丁。我昏昏沉沉的走進浴室,一邊用開始熟悉的左手,刷著早上來不及刷的牙,一邊看著自己一頭凌亂的頭髮和被石膏重重包裹的右手。不知怎的,當人重複地做著某一個動作,便容易出神。 

於是,我想起了父親,和自己。 

媽媽死了之後,便剩下我和父親平淡地過著餘下的日子。住的公屋下面有個小公園,後方有幾枱乒乓球桌,那是我小時候和父親度過很多快樂時光的地方。我並不會因為自己是獨生子而感到孤獨。因為爸爸常常說「籃球係我半個仔」,那麼,我也應該算有半個哥哥吧。 





從小三開始,他便把乒乓球拍丟掉,帶我到屋邨樓下的籃球場,在那永遠都沒有網的籃球框練習投籃。 

父親從小就力氣很大,我卻十分瘦弱。剛開始的時候,我站在籃框底下,用盡力氣把比我頭還大兩倍的籃球從胸口往上硬推,卻連框也到不了。面對氣餒地屢試屢敗的我,站在旁邊的他也只是笑笑。「記住,籃球永遠係你最好既朋友。無論點都好,佢都唔會放棄你。」他輕輕撫摸著我的頭頂,平日什麼兼職都會幹的雙手日漸粗糙,卻溫暖。「你都唔好咁易放棄佢呀。」 

可是,四年前,在我中二的學期尾發生的那件事,改變了這個剩下兩個人的家庭的,命運。

「你近排有咩心事,咪同老豆講聲囉,下下都等到乾哂水先肯食,係咪咁唔比面先。」父親用毛巾抹著頭,從浴室從容走出。我是在什麼時候坐到飯桌前的呢?他甚至連澡都洗好了,但他的臉上始終泛著微紅的酒醉。「輸左場波,斷左隻手姐,我黃達個仔唔似咁脆弱架喎。」他一手搭在我微微顫抖的肩膊上。 


「老豆,有啲野,我考慮左好耐。」我藉著他微醉的機會,鼓起勇氣。「今晚唔講唔得。」 

「兩父子邊有秘密架。」他面上始終帶著的微笑,加劇了我心中的愧疚。 

「我──好多謝你帶我打左咁多年波。到呢一刻先黎放棄,我知道我浪費既,唔單止剩係自己既時間,仲有……你既心血。」我緩緩抬起頭,一滴眼淚被扯下臉頰。「我想係我中學最後一年,發奮讀書,考一間好既大學,第時賺好多好多既錢,比你享返你應有既福。」 

我期待著父親舒一口氣的歡愉模樣,他卻只是冷眼盯著我。 





良久的沉默。 

沉默。 

靜得聽得見,樓上陳師奶邊洗澡邊高歌著「浪奔、浪流──」。 

他微微地嘆出一口悶氣,把搭在我肩上的手移開。 

「我洗咩你比我享福?」 

他的回應,彷彿破開了凝結的空氣和時間,直接穿入我的心坎,於是我的心臟狠狠地揪動了一下。 

他站起身,從雪櫃拿出一罐青島,喝了一口。 





「記唔記得三年前,我係點解冇左隻腳架。」他笨拙地把整條義肢除下,於是一邊褲管留下一片深不見底的漆黑。 

記得。 

我怎可能忘記,那個令我惶恐不已的暴雨夜。 

「老豆,你知唔知其實學界根本就係一場黑幕黎架,係一場用黎賺錢既生意!我慢慢再同你解釋,不過咁樣打落去已經冇哂意思,而且你睇下,我隻慣用手已經斷左,醫生話至少要成個幾兩個月休養期,再加至少半年物理治療……」 

「你講返比我知。」 

「──吓?」 

「哎,人老左,好多野都懞盛盛,唔記得哂。」 

「過左咁耐,唔記得就由佢啦──」 





「佑聰,唔係呀──」 

「──你講返次比我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