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吃下一口冷掉的出前一丁。

「個一日開始,我冇辦法再同你練波喇。但亦都由個一日開始,你比以前仲加努力。」

中二那年,父親失去了一條腿。

中二那年,我跟自己許下承諾。

我要變得,很強很強。





強得令別人都覺得,我很強。

強得令父親感到自豪。

為有著這個兒子,而驕傲。

那時候開始,我每晚十時便準時睡覺,為的是被早上五時的鬧鐘吵醒。發出聲音的是鬧鐘,把我扯離床鋪的是夢想。起床吃過蜜糖星星加鮮奶的早餐後,便出發前往二十分鐘路程的籃球場。微歪的框、爛掉的網、模模糊糊的三分線。那已是我們這一區,唯一一個正規的籃球場。

父親失去那條腿之前,每逢星期六日的早上,他都會和我進行數小時的訓練。





而這件事之後,沒有了父親的指導,自然什麼都要更吃力一些。

而我也更努力了一些。

縱然太陽還離地平線很遠,清晨五點鐘的籃球場還是很熱鬧。

耍著寶劍的老婆婆,每一下動作,都揮出像能掃落黃葉的劍氣。

一身白色太極服裝的老伯伯,動作慢而剛強,彷彿能靠著剛柔無章的慢拳,在每一個壞蛋面前彰顯正義。





身型略胖的中年男人,穿著一看便知是淘寶貨的Adidas全套籃球服裝,在柔黃的射燈和黑藍色晚空的破曉時分,尋找著青春時期的汗水。

我把袋子放在籃球架下,然後把滿身繃緊的筋絡拉鬆。

二百球。和往常一樣。

只是,自己撿起剛剛破網而入的籃球,總有種落寞的空虛,讓我好幾次都在淚痕下模糊了視線。

初時,連澡都來不及回家好好洗一洗,便直接換上校服上學。好幾次還把坐在旁邊、經常打瞌睡的肥仔明臭得燻醒過來,令他成蹟進步了不少。

當然,那個學期的遲到次數也創了新高,差點記下大過。

「你個陣呀,遲到仲多過我幾廿年人溝到既女,我有冇鬧過你一句先,哈哈。」父親總算擠出了笑容。

「冇,你每次剩係默默咁幫我簽完個名就算。」





中三那年,我開始可以先回家洗個澡。

然後,可以慢條斯理地換上燙得筆直的衣服。

再然後,我可以回到學校,用早會前的十多分鐘,把同學放到科長桌上的功課偷下來,好好參考。

那一年,我正式加入了籃球校隊,隨即拿下了校隊史上第一個四強席位,一舉洗清在區內人所共知的「九龍豆腐名校」惡名。

下學期,我決心把投進的數目増至二百五十球。

一樣的趕急,一樣的遲到。

一樣的,超級臭。





而上學期保存著的遲到額度,讓我不至於在這一年被踢出學校。

但也足夠讓父親,偶爾撐著拐杖,一拐一拐地撐進學校的主任室裡。

「嗯……佑聰個情況呢──我諗黃先生你都清楚既。」年輕的女班主任拓了拓眼鏡。「功課成蹟方面就唔係第一次提到架喇──不過呢,佢再遲多兩次到,就要記多個大過,咁到時佢就──」

「得架喇,我會睇住佢,搣時你唔洗擔心。」父親對著我,投以一個自信的眼神。

直到我可以在投進二百五十球之後,好好地回家洗上一個溫水澡再上學的時候,已經是中四的下學期尾段。

中四那年,學校聘請了一位在籃球界略有名氣的教練。他認真而又能與學生打成一片的指導之下,我們的默契有了幾何級數的提昇。

一路殺到史無前例的四強,碰上學界有名的籃球精英學校,才以震驚全場的三分落差,敗下陣來。

那年,我們在季軍賽吃癟,飲恨以一分之差,被那年的乙組冠軍擊敗。





中三才加入籃球隊的肥杰和瘦杰,不但長到接近六尺三寸的高度,而且在刻苦的低位訓練之下,有了更紮實的籃下功夫和默契。

輝在地獄式的控球訓練之下,手臂誇張地隆起的筋肉,像可以隨時把任何一個人的脖子輕鬆捏斷。

一眾後備也毫不介懷較少的出場機會,飛機、肥譚、文豪,個個各有專長,隨時準備替補上場,放著一球又一球的冷箭。

而我,則在中五以「細甲隊長」的身份,帶領球隊一舉拿下隊史第一座季軍獎盃之後,把每天早上投進的目標數量,大幅增加至四百球。

「喂後生仔,又係你呀?」正在跑步的老伯伯招手。

「家陣啲年輕人,邊有你咁勤力架,哈哈。」老婆婆笑嘻嘻地耍劍。

一個人的練習,即使在全數命中的情況下,都不可能在短短兩小時內完成這個數量的投籃。所以,理所當然地,我曠了好幾天的課,遲了十多天的到,可說是在公開試前夕把成蹟表的操行和評語,親手弄得一塌糊塗。





可我毫不在意啊。

「我從來都冇緊張過你成蹟同操行方面既野。」父親看著我把最後一口麵放進口中。「除左中五個次,亦係我唯一一次,叫你認真讀好佢。」

「我知,會考呀嘛,咁叉難。」我用力咀嚼硬掉的麵條。

「唔係呢個問題,係我唔想你升唔返原校。」父親語重心長,「我最希望見到既,唔係自己個仔做狀元,發大達,住洋樓養番狗。而係呢,佢可以不顧一切地將自己堅持既事,努力到底。」

他的眼神飄飄忽忽,恍惚想起了什麼舊日往事。

「老豆,你真係覺得一個打籃球既仔,日打夜打就會有出息?」我由衷地發問。

「我唔理你將來有冇出息,因為呢個係際遇同天時地利既問題。」他的眼神變得異常堅定。「係香港,每個人都為左一個錢字,變到自私自利,見利忘義,冇計架。個個都諗,冇錢邊買到樓呀?冇錢邊有家庭呀?冇錢邊有未來呀?所以,由細細個開始呢,就訓練到自己可以將所有唔屬於自己既野塞哂入腦。好喇,係喇,學歷好高喇,比你做埋大學生,讀埋碩士,咁點呀?好型呀?出到黎,咪又係皮幾野一個月!咪又係做地盤!──」

「老婆咪又係死撚左!」

我嚇得猛然抬起頭,驚訝著父親的情緒如此起伏,他的眼眸早已泛紅。「咪又係……冇撚左隻腳!你話我知呀,我而家可以做咩呀?送貨?送外賣?我連──我連單車都──都踩唔撚到呀!每日靠呢支爛膠腳拮下拮下,你話我知,咁努力讀書,到頭來我得到啲乜撚野?」

他搖頭晃腦的舉起手中的青島啤酒,咕嚕咕嚕的喝下一大口。原來,父親為了掩飾自己的傷,才會總是在自己面前顯露最自信的一面。

「佑聰,講樣瘀野過你知。哈哈。你知唔知我細細個呢,同你死鬼呀媽許左個承諾,到而家都仲未實現。」他竭力抬頭,忍住在眼眶打轉的淚水。「我呢,同自己講過,第時有餘錢,一定,一定要踩住一架屬於我自己既單車,帶住你呀媽,圍住成個台灣,踩一圈,識好多好多既台灣原住民。然後呢,我慢慢入左社會,為左錢,我將呢個夢想放埋左一二邊。我唔見左佢好耐、好耐架喇。哈哈。」

「到我好努力,總算搵返佢個陣,佢已經唔認得我。」

樓上陳師奶的家,正播著一首熟悉的歌。是魏如萱的《香格里拉》。

「你呀媽,已經死左。」

「──我已經,冇左隻腳。」

我以為認真去做就能實現我的夢
以為寫首好歌走路就能抬起頭
以為騎摩托車旅行就能變英雄
現在的我 失去了衝動

「係我搞成你咁架──老豆──」我泣不成聲,喉嚨勉強擠出一句糊掉的說話。

「哎,講埋哂啲衰野。去到我呢個年紀,夢想既野,有又好,冇又好,都冇所謂喇。」他笑著用力捏著我的肩膀。「我得到啲乜野,失去啲乜野,重要咩?但你唔同呀佑聰。你遺傳左老豆既勇氣。我唔想你去到大個,同我一樣,除左一隻腳,同個仔,咩都冇。」

「你有我呀,老豆。你仲有我。」

他把那瓶青島一飲而盡。「係呀。佑聰,我黃達呢世人,仲有你呢個叻仔。」

「你,就係我呢世人,全部既夢想。」

雨會下 雨會停 這是不變的道理
夜空中北極星 迷路的人不恐懼
我唱歌 你在聽 一切風平又浪靜
G和弦的根音 撫平脆弱的心靈
 
「信我,老豆。我唔會令你失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