澳洲特級生蠔、紐西蘭爵士牛扒、南冰海膽刺身,這都不是我晚餐吃的東西。因為餐廳的服務生告訴我,這都是酒店比較不受歡迎的次品宴食。
 
那些被我高速掃進肚子中的食物,我都記不得它們的名字。有些名字長得自己連看都不願看一眼,有些則吸引得連名字都沒看就放到嘴裡去了。
 
冒著半路中途吐得滿地肉靡的風險,我挺著比孕婦還要脹大的肚子晃到房間裡去。
 
而,那間房有多漂亮,請原諒我沒有辦法告訴你。
 
我實在無法形容一種自己前所未見的震撼性的華麗感,就像沒有人可以形容出一種自己從未見過的顏色一樣。
 




整個晚上,我都在悠閒地在地毯上翻滾,邊滾邊「啊啊啊」的呻吟,再跳上床褥亂跳,看看頭能不能碰上天花板,然後在接近床尾的位置彈來彈去,最後以比門框還高的高度往軟軟的地毯斜斜落下,打了一個前滾翻,再配以側身翻滾動作接力,邊滾邊呻吟。
 
就在這個步驟重複第七次的時候,房間的按鈴「叮咚」響起。
 
「黎啦屌屌屌──」反正都是服務生來問些「需不需要咖啡奶茶」或是「請問先生滿意我們的服務嗎」之類的問題,我不置可否。
 
我按下門鎖用力一拉,房門「喀嚓」打開。
 
「您好。」是感覺親切的廣東話。
 




我稍微打量了他一下。畢竟,在晚上十時多出現一個梳著「比比鳥」頭的男人,在台灣說著廣東話向誰問好都是值得稀奇的事。「你好,請問咩事?」
 
他沒有回話,只是從口袋拿出一部手機。
 
很古舊的型號。十二個數字鍵,紅綠按鈕,中間是圓形的功能鍵,長方形小螢幕正發著光。
 
我的笑容頓時僵住,強烈的警戒心猛然襲來,把剛才輕鬆嬉鬧的心境徹底掩埋。
 
「請問──係咩事──」我不敢接下,眼睛張得好大。
 




「拎住佢,有你著數。」他半邊臉揚起笑意。
 
「唔好意思,我諗我唔需要──」全身肌肉準備收縮爆發,腎上腺數快要在我全身每一處炸開。
 
「你,需要。」他笑得好不自然。「好需要。」
 
冰冷的汗水,從毛孔深處滲穿眉額。
 
「我已經有手提電話喇我諗我真係──」
 
他突然一下抓住我的手掌,橫蠻地把電話硬塞進我的手掌心。
 
屌──!是──是炸彈嗎?裡面什麼機關?還是一把電槍?我很想用力把電話扔掉,四肢卻竟然繃緊得不能動彈,十隻腳趾像打得牢固的樁木般緊緊地抓住了地毯。
 
那個男人悶哼一聲,轉身離去。




 
我呆在原地,花費了好一些氣力才能轉動脖子,看著他消失於轉角。於是手指便自然地鬆開,電話飛快墜地,又嚇得我魂飛魄散,卻又連叫喊聲都卡在喉嚨之間。
 
沒有爆炸,呼。
 
我深深吸了一口乾燥的冷氣,才發現自己方才幾乎都在閉氣的狀態。肺部因為新鮮的空氣而舒暢地擴張,連帶身體的其他肌肉和筋絡都開始鬆動起來。於是,我邊深呼吸邊伸展身體,每用力一次身體便發出「噗嘞噗嘞」的聲音。
 
把腰用力往右一扭,骨與骨之間的氣泡爽快地被擠壓出來。
 
「哇屌,爽到──」我情不自禁。
 
那個電話,就隨它丟在門口吧。
 
突然。
 




「嗚唔──嗚唔──」
 
「屌!!!!!!!!!!!!」我下意識往後一跳,把半掩著的木門拍開。我失去平衡,一屁股跌在地毯之上,然後被反彈過來的木門重重撞倒。
 
前面那部手機,正在響。
 
有人來電。
 
我雙手往後撐著,用腳尖把電話拉到眼睛能勉強看得見螢幕的距離。震動的電話弄得腳底好癢。
 
「師傅 來電」
 
師傅,這個在現代都市中已經變得罕有的詞彙,正隨著螢幕的閃動而出現。
 
消失。




 
又出現。
 
我小心翼翼地伸手去拿,手抖得厲害,也顧不得它已經震動了好久好久。
 
反正,它還在震。
 
我把手機的每一處都仔細地檢查了一遍。確認沒有爆炸裝置、也沒有什麼奇形怪狀的東西附在上面之後,我按下了綠色的按鈕,然後緩慢地把話筒靠近臉頰。
 
手機的另一頭,傳來怪異的聲音。
 
有點像冷氣機摩打轉動的嗚嗚聲,也好像靜電不斷流過似的低沉吟鳴。
 
「喂。」是個男人。
 




心臟冷不防抽動一下。
 
這一聲低沉厚實的招呼,不是平常帶有疑問的開場語氣,而是嚴肅命令式的呼喊。
 
「……喂?──喂喂──你係邊個?」
 
「聽不懂。」
 
「我──我說,你──你是誰?」
 
「我是誰?」
 
「嗯。」
 
「我是,你師傅。」
 
「別玩了好不?」
 
「你聽我的語氣有在說笑嗎?」那個男人說。「佑聰,阿嬤自行車店附近,有一個籃球場。隔天早上六點,我們會在那裡見面。這時間難不倒你吧?比你以前還晚了個三十分鐘。」
 
先不說為什麼他會知道我未來的行程。
 
他竟然,連我的過去都一清二楚──
 
「我不認識你,我──我為什麼要去?」裝作鎮定不是我的強項。
 
「你來了就知道。我只能告訴你,我不是什麼壞人。而且,放在你床尾那一袋耐克籃球套裝,是我親自幫你挑的。」我心頭一慄。「把它們都帶上吧。」
 
咔嚓一響,電話的另一頭便掛了線。
 
這個男人,甚至連我房間內的情況都知道。
 
是針孔攝錄機嗎?還是他是酒店的職員?抑或是他就是剛剛把手機塞過來的──
 
不。
 
絕對不是同一人。光憑聲線的響亮程度和說話節奏,就可以判斷出來。
 
不知怎的,我有一種「反正想逃也無處可逃」的頹廢感。這反而讓我變得輕鬆,稍微抒緩了緊繃的神經。我想,就算我硬著頭皮不去,在某一個地方躲著,那部電話還是會響,「比比鳥頭」的男人還是會在某個地方出現,把不知道什麼東西給自己的手上塞。況且,一個準備對自己不利的人,總不會有咐囑別人把籃球套裝帶上的餘興吧?
 
不過,我就是從小被訓練出極強危機意識的那種孩子。要不是這樣,我早就被樓下公園三五成群的小混混們盯上,混進黑道了吧。
 
算了,我連那所自行車店在哪裡都還不確定,更惶論在它旁邊究竟有沒有籃球場。
 
突然覺得很睏。還是早點入睡好了。
 
我撐著地毯站起,雙腿實在痠得過份,像是跑畢一場馬拉松之後的那種痠軟感。好不容易,蹣跚走到比雙人床更大的單人床床邊,便放鬆全身,任由自己向前墜落──鬆軟的床鋪把我溫柔地接住,我上下彈了好幾次才能完全停下來。
 
載著父母親黑白照的相架,滑出了放在床尾的背包。他們都笑得好燦爛。
 
明天一早,我們仨便要出發,前往夢的起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