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早,吃過酒店誇張的自助早餐之後,肚子脹大了好幾倍的我便出發尋找答案。
 
客運巴士不貴,可那趟的士真是要命。
 
「這我沒聽說過耶,你有那所自行車店的地址嗎?」我告訴司機那所自行車店的名字後,他問我。由此可見,那並不是埔里的地標。
 
我把附有地址的地圖遞上。司機點點頭,擺出一副胸有成竹的樣子。我倚坐在柔軟的座椅上,睡意隨著開得平靜安穩的車子悄悄襲來,不一會兒,我便睡得昏昏沉沉。
 
到我睜開雙眼,太陽已經準備好要離開地平線。
 




我晃著半睡不醒的腦袋,搖著身子走下的士。司機幫我把行李從車尾箱抬出,我給了錢,謝過了司機,車子便呼嘯而去。
 
我站在自行車店的大門前佇足細看。店鋪空間不算得很寬大,裡面卻好像深不見底般,單車密麻麻地整齊排列在左右兩邊,車頭全部向著同一方向擺。歲月在白色的門牌上留下啡啡黃黃的污跡,上面用紅色粗體印著五個大字。
 
「阿嬤自行車」
 
擺放在門口的單車林林總總,我嘗試找尋父親買的那一個型號。
 
這個時候,一個梳著一頭整齊銀髮的婦人,從昏暗的店鋪裡面走出。
 




「你好──」很慈祥的媽媽型聲音。「有什麼可以幫助你的嗎?」
 
我的雙眼開始適應晚霞的幽暗。婦人身材略胖,戴著無框的橢圓型眼鏡,一頭微微卷曲的及肩短髮,整個人都散發出一種可以讓人放下戒心的氛圍──她應該是老闆娘了吧?
 
「你好,請問──請問這是埔里比較有名的自行車店嗎?」我問的問題很奇怪。
 
老闆娘親切地笑了。「有不有名我不知道,不過我們是埔里唯一的自行車店。你從很遠的地方來嗎?是台北那邊嗎?」
 
「喔──我是香港人。」
 




「哎唷,口音一點兒都聽不出來阿。」她有點驚訝。「是要來埔里玩嗎?這裡附近酒店不多喔。」
 
「那個──我不是來玩的,我想過來租一輛自行車。」
 
「那真是可惜,我們快要關門了啦。」她笑著皺起眉頭,眉間翻起重重波浪。
 
「沒關係,不是我租的,是我爸爸。」
 
「一家人來台灣旅行阿?很溫馨嘛。」她笑得瞇起了雙眼。「那麼,你爸爸呢?」
 
我把背包繞到胸前,拉開拉鏈,拿出兩個放著黑白照的相架。
 
「在這裡。」
 
婦人的神情頓時變得詭異,用雙手掩著半張的嘴。




 
「這個男人──他是你的爸爸?」
 
我點點頭。「老闆娘你也認識他吧?」
 
「他怎麼了──為什麼照片都變成黑白色的──」
 
「在空難中過世了。他就在一個多月前,香港飛往台中的那一班機上面。」
 
「阿──達仔──」她突然雙腳軟倒,跌坐在地上。我慌忙把背包拋下,衝上前扶著她,「裡面有人嗎?」我對著店鋪裡面大喊。她就這樣坐在地上掩臉痛哭,哭得好慘好慘,眼淚在十指之間流瀉而出──我往褲袋一掏,才記起紙巾放在背包裡面。不過,褲袋裡有一張擤過一次鼻子的Tempo ──應該還是挺堅韌的,先拿來應急吧。
 
我把紙巾塞到她的手上。這個時候,一個頭髮啡啡黃黃的女孩子,用粉藍色的大毛巾揉著溼漉漉的頭髮,從店裡面從容走出。直至她看見婦人跌坐地上,才急忙小跑步過來攙扶。
 
晚霞在紫藍的天空中燒出一片火紅,把女孩的臉蛋映射得更動人。
 




這張臉,好像在哪兒見過──
 
「阿美,快把我扶起來,我要看清楚那張相片──」她很努力想要站起。
 
阿美──娜美的美嗎?在飛機上的畫面在腦內回轉,腦海不其然想起了她穿制服時候的模樣。
 
像極了。
 
「你──你是在飛機上的那個空中服務員嗎?」我情不自禁。
 
「是阿,我就知道你會來。不過那個時候在工作嘛,總不能談私人的事情對吧。」雖然她已經把放大瞳孔的隱形眼鏡摘下,她水汪汪的雙眼仍然是那麼楚楚動人。「阿嬤,你沒事吧?」
 
「沒事,達仔的兒子來找我了。」她仔細端詳著兩張黑白照。
 
「你是達叔叔的兒子?」台灣腔的普通話唸的「達叔叔」,聽起來很像「打叔叔」,我頓了好一會兒才聽懂。「阿嬤常常都跟我在講你爸媽的故事喔。」




 
「他們兩個孩子的故事,還是沒能寫到最後──」淚花又在婦人的眼眸打轉。
 
我一下回神,才聽懂她的意思。
 
「我這次過來,就是希望可以幫他寫完。」
 
婦人看一看我,眼鏡的鏡片反射出燒得更旺的落霞。
 
天上的雲團成千上萬地緊密相連著,每一團之間都好像有不用說出口的默契一樣,隔著寬度幾乎相同的空隙。從地平線最遠處的豔紅,漸變到中段的橘紅,一直伸延到頭頂上方,和深藍色的晚空交織出一片奇妙的顏色。偶爾,有幾隻忙碌了一整天的麻鷹,在這樣的背景下滑翔,自由自在。
 
我低下頭來,不自覺地和娜美對望了一下。
 
好美。
 




「阿美,快去把──」她突然停住,「孩子,你還沒說給阿嬤知道你的名字阿。」
 
「佑聰,我叫佑聰。」我說,「叫我聰仔就好。」
 
「聰仔嗎──嗯,看起來,你長大以後阿,會跟你爸爸一樣勇敢。」她笑笑。「阿美,快去幫聰仔把行李都先拿進去吧。阿──聰仔,你以後也叫我阿嬤就好。」
 
「阿嬤,我自己來就可以了,行李有點重。」
 
娜美笑著拍拍我的手臂。「你就交給我吧,當是我新入職的額外訓練嘛。我小時候都搬差不多重的東西耶。」
 
阿嬤也笑得溫暖,她的淚水在不知道什麼時候被蒸發掉了。「對,給這孩子鍛練一下就對了。」
 
我也不好把她們的熱情推卻,只好笑著隨他們走進店內。
 
在門口回頭,仰望天際,看得見有兩隻禿鷹正在互相追逐著,發出興奮的叫聲。